抽屉里的扶桑花堪堪数过三十三朵那天正是风和日丽,鲤鱼在池塘里跳跃,月季在风中摇曳,久不露脸的太阳难得出来打个照面,当然这全是秋霜和夏荷两个丫头说的。想必之前使用丹珠不慎催动了流水烟波,从我醒来以后,眼睛已然不能视物。
梁晨羽找到我那天,是商国五十六年三月二十二日,国庆之日。月前靛照关之战大获全胜,此时百姓们脸上都喜气洋洋,当然原因还有其他,由于连年打仗,像靛照关这样的边境城镇波及最大,农业和商业很难在战火连天下开展。可这次却似乎有了转机。吴国虽此番大败,但也有两次胜利在先,却出乎意料派了议和使臣前来,无论条件如何,百姓们得了消息,心里都是高兴的,他们殷切地期盼着和平,殷切地期盼着回到农田,殷切地期盼着过正常的日子。
我记得并不真切,只觉得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有人重重推门进来。
有人心疼道:“几位军爷,可轻着点呐,您看我这门……啊!掉下来了,这可如何是好,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有人说:“……将军莫急,虽来人说跟画像接近,但也不定是不是,我们已看过不下十个,若此人再不是,也可加派人手张贴画像……”
有脚步匆匆走近,停在床边。
有人拨开我额前碎发,突然动作一滞。
“她这是怎么了?”梁晨羽的声音。
“还能怎么,昏迷,看脉象是力竭所致,送来便是这样,一直没醒过,说是已有十几日。官爷,我的门——”
“李四,赔人家的门。何人所说?”
“哦!送她来的人说的。当时老朽不在,我那徒弟说那马车蒙着帘子看不清来人,他们的伙计放下人丢下一锭金子就要走,他害怕人死在医馆里惹来麻烦不肯收钱,车上的夫人才出了声,说病人只是嗜睡,已有十几日,并无性命之忧,再过半月便会醒来,很快会有人来寻。可不,才过了两天,便有寻人的告示贴出来。哦,对了,一起来的还有把琴,就摆在那儿……”
“夫人?是个女的?……把他徒弟带回去问话,另外,立刻派人送信回去,就说人已找到,我们正赶回京城。”
“是!”
只觉整个人一轻,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次醒来已是身在梁府。五师兄一边为我针灸一边评价,说我此行因祸得福,大觉一睡,竟叫流水烟波不治而愈了,只是眼睛看不见东西,想是毒性发作所致,正在想办法,应该难不倒他,关键是啧啧称奇地说他送的那把凤舞九天还安然无恙,一笔忒值得的买卖。
我听他声音颤抖说的颠三倒四,知道他定是之前担心非常如今又嘴硬不承认,也不好揭穿,呵呵笑着应承下来,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不远处有小鸟拍打着翅膀飞过,树叶在凤中婆娑,我拢了拢肩膀,摸着抽屉里的扶桑花,三十三天了,师叔没来问过一句。
此番回京,梁府里头我的身份已然人人皆知,视物不便,简单地焚香祭祖后,就算认祖归宗了,梁老爷子劝我改姓梁,我考虑再三,回说再想想,他叹了口气,未再提起。娘亲那样的境地都未叫我改名换姓,显然对那人有所留恋,而与我而言,名字不过一个符号,无甚所谓,姓赵无可无不可,打算顺从娘亲的意思。
“这样站着也不冷?”梁晨羽的声音从门口响起,“仔细受了风寒,天气虽好,风还是挺大。”
“她现在好吃好喝,依着养病的名不事生产,成天介的浪费粮食,就算生了病也有我伺候。师父只怕不知道她如今生龙活虎地样子,否则早该拖了她回去挨板子。”跟着五师兄懒洋洋的声音。
“府里筹备婚事,大家都忙里忙外,你们两个倒是清闲,回回晃到这里消遣我。师兄,说的人不累,听的人都累了,喜儿姑娘托了我看着你,等她回来,可指望我要说些什么出来?”我用手指敲着窗棱。
“哦,你要说什么?我的事何时又归了王喜儿管?”他口气淡淡,“而你,竟做了她的眼线?”
“本来也没答应,你两天前收了刘员外女儿的情书,我这才改了主意。”
“情书?你消息倒灵通。”他冷哼一声,说的不紧不慢:“身为乐山之人,不虔心修学,却无事生非。前两天你精神不佳,方子里便少放了一味药,如今你的模样,我看黄莲大可不必省,今天便添进去吧。”
我咽了口唾沫,寻着他声音的方向,忙不迭走过去求饶,“师兄,我错了,错大了~~~黄莲就算了吧,吐得找不着北。你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师兄,你原谅我吧,啊?师兄~~~~”
好不容易抓住他衣袖正准备晃一晃,手里的袖子却不见了,我视物不请,寻着师兄的影子跟过去,不凑巧有只圆凳,只听梁晨羽说了声当心,我脚下一绊已摔在地上,膝盖磕得狠,眼泪便有些忍不住,一时站不起,便呵呵笑着嘴上求饶,想等这阵疼过去。
师兄脚步急急过来拉我,“摔哪儿了?”
“这凳子是南疆运过来的老木材怕硬的很,楚明兄,她膝盖……”
我笑着摆摆手,捏了衣袖佯装揉眼睛。
“坐到凳子上,我看看。”师兄让我站起来,一蹦一跳由他领着坐下。被他捏着膝盖,我没话找话,对梁晨羽说,“怎么最近也不见你去练兵?不会将军真被撤了吧,哈哈哈,啊——疼!师兄,疼疼疼!”
“活该!说话不知分寸,刚才不是挺能装的吗?”手上力道却轻了些。
梁晨羽笑,“将军还在,只是最近不用练。府里被小妹折腾的鸡飞狗跳,就你这里还算清静,便寻个借口过来喘口气。你那两个丫头呢?怎么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
“平常我这里没什么事,李叔人手紧,便差了她们去帮忙。”
“为何不用练兵?”
“几时对国家大事有了兴趣?”梁晨羽倒了杯茶过来,“吴国派了人来议和,朝廷那边具体如何不知道,免不了总是赞成的人多。他们如今虽想议和,难保不是休养生息等改日来犯,其实最好还是以攻为守以绝后患。你不知吴国那位储君心思叵测,此次提出和亲不同以往,点了名字要娶赵胤琪的女儿,皇上正为此头疼。你如今身份特别,难保赵府里那位王妃为了自己女儿不拿你做文章,安全起见,府里已下了封口令,好在你平常也不出去。”
“他的女儿?怎会如此麻烦?”我看着面前若有若无的影子,皱了皱眉头,“不如……师兄,我们回乐山,梁府也好避些嫌疑。”
“我无所谓,只要你眼睛方便,随时能走。”
“容儿大婚,老爷子本想叫你做陪嫁喜娘,碍于风声只好做罢,他已很不高兴,若此时你再离开,且看他放不放吧。再说赵府的嘉睿郡主,莫说躲去乐山,就是挂在天上,也自有人摘了你回来。用一女子换国家几年太平,就算是亲侄女,皇上也无需考虑太久。哪里都一样,你暂且躲一躲,只等定下人选来就好。”
脑子里这时猛然灌进两个人的声音。
一个男人问:“……你确定是她?”
“梁晨羽身边当时只有她,而且……她脖子里挂的东西,正是那女人留给她女儿的,咳咳。”一个女人回答。
“这样,倒也方便我行事,如今求才若渴,她能为我所用,便有了七八成的把握。”男人的声音在哪里听过。
“这么个小姑娘?咳咳,殿下真是抬举她了……”
“……娶个郡主不难,只是她如今的样子……那帮老头儿一定反对……罢了,先解了她的毒,只要人到了我这里,以后都好办……”
这记忆的片断太真实,声音仿佛就在我耳边。是秦岚枫!我一个激灵,被拽着一只脚本就不稳,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怎么了?”师兄跳起来抓住我,“好端端坐都坐不稳,你多大的人?!师父是白教了?”
“流年不利,流年不利。”我干笑着,心里却不安起来。
……
“什么?!”我退后几步扶住椅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提了口气,声音艰难地宛如叹息,“你的事,与我再无干系。”
我仍不信,寻着他的方向,“师叔,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惹得你生了气?”
等了半响,屋里没有回答。
“师叔?”
久久,他的声音才传来,“你可对我做过什么亏心事?”
我想起为他逼毒疗伤时褪了他衣衫,脸上微微一红,“没有!”
“不曾有任何事瞒着我?”
低了头,底气有些不足,“没有!”
“你果然早知道了。”他言语里几分笑意几分苦涩。
我却不懂,“知道什么?”
“你是赵胤琪的女儿?”
我点头。
“你娘乃是梁王爷的妹妹,赵府前王妃梁氏?”
我复点点头,急切道,“娘亲和这事有何关系?”
“没甚关系,”声音渐远,人已出了房门,“没甚关系,你的一切都与我没关系了……”
我坐在窗边手指嗒嗒敲着木棱。
梁晨羽坐了半响,“你这是怎么了?火急火燎地叫了人来寻,我放下手边一切赶过来,进了门你又一句话不说,这是干嘛?”
“回来到现在,师叔便没有来过,问五师兄也只说他忙。他忙?”我嘴边扬起一个苦笑,“今天忍不住去找他,师叔说我的事与他再无干系,便匆匆出了门。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师兄既然不说,只好问你。”
梁晨羽默默喝了口茶,叹口气:“终究瞒不住。不告诉你,是怕你多想。你可知你父王赵胤琪当年有个行军总管姓郑,叫郑勇。”
“姓郑?”
“姨母出府的缘由便是因怀疑与郑勇有私。姨母走后,郑勇被关入大牢,是夜自杀身亡,他妻子得知消息撇下儿子当场撞柱而死。你可知你师叔是谁的儿子?”
“以前不知,今天知道了。”
“当年的事情涉及皇族体面,并未细细查证,有很多疑点,却也无法。赵胤琪后来在街边看见一个小孩儿与恶狗抢食,赢了遍体鳞伤啃一个发霉的馒头,便是当初的小齐远。大约心有不忍命了人送他去乐山,由你们师祖宋黛青收为弟子。姨母身体不好又需掩去踪迹,所以你们才晚到了近一年,如果能早些碰上送齐远上山的人,说不定……”
“说不定还不如现在,依娘亲的性子。难怪他问我娘亲是谁,真是世事弄人。”
“唉,给齐远些时间,毕竟你们师侄那么多年,他慢慢会明白。”
我嘴角弯了弯,没有说话。
师叔回了乐山,据说为了取簪子给梁慧容。紫玉凤头簪,凤凰展翅,嘴里衔了一串同色的珠子,像清晨的蜘蛛丝挂着晶莹的露珠。我以前见着漂亮也吵过想要,师叔只回说等我长大。
低头按着扎进肉里的木刺,手指传来一阵阵的疼。长大?如今长得这么大了,令堂留给媳妇的信物,你怎会给仇人的女儿?一句骗小孩的话,我却当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