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冈特街上皮特·克劳利爵士的公馆的一天刚刚开始,罗登就从正在擦洗台阶的女仆身边经过(吓坏她了),走进他兄长的书房。简夫人已经起床,她穿着晨袍在楼上照顾两个孩子,然后听一双儿女跟着她做晨祷有没有念错词句。罗登在书房里坐下,他前面准男爵的桌上井井有条地放着书籍、文件、账本等物——一切都像军容整齐的队伍等着接受长官检阅。
一部家用布道集,此刻早已备好在书房桌上,只等爵士作出富有见地的选择。布道书旁边则是《观察家报》,那是皮特爵士个人专用的。当然他的贴身侍从能够光看一遍而不留任何痕迹。
可怜的罗登拿起报纸,试图边读边等兄长下楼。但是映入他眼帘的铅字变得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没有读进去。所有的文章仿佛都罩在一浓雾中从罗登眼前掠过。
书房里的大理石台钟刚刚尖声敲响九点,皮特爵士立刻准时出现。他神清气爽,仪容整饬;步态庄重地下楼来——显出一位真正老派英国绅士的气概,看到可怜的罗登在他书房里,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两眼充血,头发蓬乱,准男爵吓了一跳。
“仁慈的上帝啊,罗登!”他说时一脸的茫然。“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你不回家?”
“回家?”罗登发出一阵狂笑。“别害怕,皮特。我没喝醉。我只是有话跟你说。”
皮特关上房门,走过来,在另一把扶手椅上坐下——他坐下后全神贯注地修自己的指甲。
“皮特,这下我完了,”中校顿了一下后说,“我全完了。”
“我就说早晚会这样,”准男爵勃然大怒,同时用修得十分光洁的指甲弹出节拍来。“我不知警告过你多少回。我没法帮你。我的钱都是计划好的。就连昨晚简带给你的一百镑,我其实是要明天上午给我的律师;眼下我正着急筹钱呢。我并不是说不管你。但是,我对你其它债务实在无能为力。你只能自己处理,对于家族而言,这是丑闻;可是别人也这样处理。”
“我说的不是钱,”罗登打断了他的话。“我来找你不是为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用为我担心……”
“那怎么了?”皮特说话时已放心许多。
“是为了孩子,”罗登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得向我保证,我走了以后你会关照他的。你的好太太、我的好嫂子对他一直很好;小罗迪爱她也胜过爱自己的……妈的,不是这些了!听我说,皮特……你也知道,姑姑的钱本来是要传给我的。我从小总是由着我大手大脚地花钱,整天游手好闲。要不是这样,我也到不了今天。我在军队里就干得不错。钱是怎样给夺走的,谁成了得利的渔翁,你心里明白。”
“我付出了那么多,也没有少帮过你,我觉得现在你再翻旧账已经毫无意义,”皮特爵士说。“你的婚姻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没关系。”
“都过去了,”罗登说。“都完了。”语气中带着痛苦,使他的兄长吓了一跳。
“我的上帝啊!她死了吗?”皮特爵士急忙问,那表情是装不出来的。
“我倒是希望我自己死了!”罗登答道。“要不是为了儿子,今天凌晨我就不活了,也早就把那个该死的恶棍给杀了。”
皮特爵士立刻全明白了,也猜得到罗登想要做什么。中校语无伦次地把事情简单告诉了他的兄长。
“这是一场他们俩设计好的阴谋。”他说。“执行官埋伏在门外,我刚走出冈特府就被抓走了。我写信向她要钱,她说自己病了,和我说第二天想办法。可是我晚上回到家里,却发现她一身珠光宝气,神采奕奕和那个老家伙两个人在家。”接着他气急败坏地叙述了两个男人之间发生的冲突。他认为这种事情只有一种解决办法。他准备跟兄长交待清楚以后就去为安排决斗。“事情的结局对我可能是致命的,”说到这里,罗登已泣不成声,“再说,孩子又没有母亲,我只能把他托付给你和简……皮特,你要向我保证好好待他,我就安心走了。”
做哥哥的听了以后也非常激动,他紧紧握住罗登的手,那份真诚在他身上可是难得见到的。罗登抹了抹自己的眼睛。
“谢谢你,哥哥,”他说。“我信得过你。”
“我以名誉向你保证,”准男爵说。兄弟之间其它话显然是多余的。
于是罗登从兜里拿出蓓姬藏的那个皮夹子;里面有好几张本票。
“这儿有六百镑,”他说,“我都不知道这儿有这么多钱。我要把欠卜礼格斯借给我们的钱还给她——她待孩子那么好这老姑娘怪可怜的,我拿了她的钱一直于心不忍。这儿还有一些——我只留下几镑给自己——其余的还给蓓姬做生活费。”说着,他取出另外几张本票交给兄长;但他的手在抖,终于把持不住把皮夹跌落了,那张一千镑的本票也就掉了出来。
皮特弯腰把它们捡起来,他看到上面这么大的金额都惊呆了。
“这张我得留着,”罗登说。“我要一枪干掉给她这笔钱的那个人。”他已经想好了:把枪子儿包在那张本票里,用它干掉斯泰因——这样倒是挺解恨的。
兄弟俩再次握手分别。简夫人听说中校来了,直觉告诉她出事了,于是在饭厅等着,从饭厅可以看见兄弟二人走出书房,简夫人很自然地从饭厅里出来。她向罗登伸出一只手,说着欢迎他来共进早餐;其实,看到罗登这般憔悴模样,再看自己丈夫阴沉的脸色,她知道兄弟俩必有心事。罗登支吾着说有个约会,紧紧握住嫂子的那只小手。简夫人只能从他脸上看到不幸。但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皮特爵士也没有对她作任何解释。两个孩子下楼给父亲请安,他像往常一样不太热情地吻了他们。母亲把孩子们拉到自己身边,一左一右扶着他们跪下做祷告,祈祷文由皮特爵士诵念,由于罗登的到来打乱了时间,那天的早饭很晚才吃,当教堂钟声敲响的时候,大家还坐着用餐。简夫人说她身体不舒服,去不了教堂;事实上她一直在想早上的事。
此时罗登·克劳利离开大冈特街直奔冈特府,把大门上敲得砰砰响,惊动了那座府邸的门房。应门的是个像西勒诺斯的人。那人看到中校这副模样,也吓了一跳,赶紧挡住去路,生怕他硬闯。但是克劳利中校仅仅掏出一张名片,特别叮嘱门房在交给斯泰因勋爵时,要请他注意写在名片上的地址,并且说一点钟以后克劳利中校一直在圣詹姆斯街的摄政王俱乐部——不在家里。说完,中校大模大样地走了;他的模样使路上见过他的人,都为之诧异。罗登雇街车前往骑士桥兵营。
他到达目的地时,所有的教堂钟声齐鸣,响彻全城。中校无心观看车窗外的景象,他直奔自己的老朋友、旧同僚麦克默多上尉的宿合;还好后者正好在自己屋里。
麦克默多上尉是一名参加过滑铁卢大战的资深军官,在团里人缘极好,他没能晋升到高级军阶的唯一原因是没钱。此刻他正心平气和地在床上休养生息,他昨晚参加了一个晚会,以他的好人缘,他和谁都玩得来。
他是英格兰的一名神枪手,克劳利退伍前,他俩一直是老对手。
罗登向上尉说明自己需要一位朋友帮忙,麦克默多立刻明白对方做说什么。他为熟人干过很多次这种事了,而且总是干净利落,不留后患。已故的总司令殿下在这个问题上十分欣赏麦克默多。
“为了什么事啊,我的克劳利老弟?”老军人问。“又为了赌钱吗?就像打死马克尔上尉那次似的。”
“这回是——是为我老婆,”克劳利回答道,脸色通红,无法正视老朋友。
麦克默多上尉吹了一声口哨。
“我早就说过她会把你给甩了,”他刚想开始说,但是看到罗登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麦克默多觉得现在还是不要继续发挥为妙。
“是不是没有其它方法了,老弟?”接着上尉以严肃的口气问。“你抓到现形了吗?有证据吗?比方说,有没有情书?能不能不声张,悄悄了结?如果有可能的话,这种事最好还是私了算了。”上尉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暗暗在想:“唉!你到今天才把她看透!”
“除了这条路,没有其它办法,”罗登答道,“我和他不共戴天,麦克,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我被他们设计了,他们把我送进了班房;我回来发现他们单独在一起。我把那个男的打翻在地揍了一顿。”
“那是他活该,”麦克默多说。“他是谁?”
罗登告诉他是斯泰因勋爵。
“唉呀!一个侯爵!据说他——不,不,听说你——”
“你想说什么?”罗登吼道;“你是不是听到过什么,却不对我说,麦克?”
“那些都捕风捉影的闲话,老弟,”上尉回答。“要是我把闲言碎语都告诉你,现在也于事无补了?”
“该死的,这太不够朋友了,麦克,”罗登十分沮丧地说着,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看到中校这个样子,饱经风霜的麦克默多也为之动容,安慰他说:
“你得挺住,老弟;管他是什么大人物,咱们都请他吃枪子儿,妈的。至于女人嘛,都是这样。”
“你不知道我对她有多好,”罗登哽咽着说。“我像个听差似地围着她转,天打雷劈的!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她。为了娶她,我成了个穷光蛋。我可以对天起誓,我一切都为了她,可她——她一直在攒私房钱,甚至不肯为我花一百磅。”
于是他一肚子委屈地把事情详细告诉麦克默多。上尉以前从未见过他激动到这种程度。他抓住故事中只言片语,觉得有点含糊。
“也许她真是清白的也难说,”他认为。“斯泰因跟她单独待在家里,也不是第一次了。”
“也许是这样,”罗登黯然回答;“不过这笔钱看来总不大像是清白的。”说着,他把那张一千英镑的本票递给上尉瞧。“这是那老东西给她的,麦克;她瞒着我偷偷藏了起来。家里明明有钱,而我却给关进了班房,她又见死不救。”
上尉必须承认,私藏这笔钱确实是件丑事。
在他们商量这件事的同时,罗登打发麦克的勤务兵去自己家里,叫那儿的佣人把自己的衣服装好交给勤务兵。那人走后,罗登和他的助手费了很大的力气,靠查字典终于写出了一封信,它将由决斗助手给斯泰因勋爵送去。麦克默多极有礼貌地请斯泰因勋爵也指定一位朋友,以便上尉和他商谈具体事宜,希望这次会晤尽早举行。
上尉在附言中表示,他手头现有一张金额很大的本票,克劳利中校相信这笔钱原是属于斯泰因勋爵。他想代表中校将票据交还本主。
这封信刚刚写好,上尉的勤务兵也从克劳利中校家回来了,但是没有带回任何东西。他一脸无奈的样子,显得十分尴尬。
“他们不给,”勤务兵说;“房子里吵翻了天,简直乱作一团。房东收回了房子。佣人们在客厅里喝酒胡闹。他们说——他们说您,中校,带着银餐具跑了——”他停了一下又说;“一名佣人已经不干了。您的听差辛普森闹得最凶,而且醉得厉害;他说屋里一件东西也不许出门,直到付清他的工钱。”
看样子中校家里似乎爆发了一场革命,这消息固然令人吃惊,但也给两位军官的谈话增添了一些笑料,要不然像刚才那样也太压抑了。想不到罗登竟会倒霉到这步田地,这一对战友反倒笑了起来。
“我高兴的是小家伙没回家,”罗登说。“当年我让他到骑术学校去学骑马那时候,你还记得吗,麦克?他还骑过一匹尥蹶子的马,真了不起!”
“是啊,老弟,他很了不起!”上尉随着他说。
这时,小罗登正坐在白衣修士会学校的礼拜堂内,他想的不是坛上布道的内容,而是下周六可以回家了,那时他父亲一定会很开心,也许还会带他去看戏。
“他真是好孩子,”做父亲的继续说。“我说,麦克,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万一是我倒下去——我希望你——希望你去看看他,就说我非常非常爱他。另外——唉!老伙计,你把这副金袖扣给他;这是我仅有的东西了。”
他用一双污黑的手挡住自己的脸,眼泪从指缝向外涌,在手背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沟痕。麦克默多先生也摘下头上的丝绸睡帽,揉着自己的眼睛。
“你去说一声,给我们准备早餐,”上尉打起精神吩咐勤务兵。“你想吃什么,克劳利?对了,克雷,你拿几件我的衣服出来给中校换换;咱俩尺寸差不多吧。如今你我骑马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身手矫捷了。”说完以后,麦克默多让中校更衣,自己转身面壁继续翻阅《贝尔生活杂志》。等中校梳洗完毕去食堂了,自己再来盥洗。
麦克默多上尉今天格外要仔细打扮自己,因为他得去见斯泰因勋爵。当上尉比克劳利稍晚一会走进军官食堂用早餐时,那里所有的年轻军官都为他喝彩,问他是不是要趁今天星期日当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