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发生的事情,给了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蓓姬当头一棒,震得她,迷迷糊糊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直至教堂敲起午后礼拜的钟声,她才起床,拉绳打铃,召唤法国女仆。
罗登·克劳利太太打了好几次铃,始终无人答应;最后一次她用力太大了,把铃绳都扯了下来,可那位菲内特小姐还是没有露面;太太火冒三丈,手里拿着一截铃绳,披头散发走到楼梯口,声嘶力竭地又喊了好几声,还是不见她的贴身女仆的影子。
其实,女仆离开小楼已经有好几个钟头了,我们可以叫这种不辞而别的做法为法国式的。菲内特小姐捡起了散落在客厅里的珠宝首饰,再到楼上自己屋里把她自己的皮箱整理好,快步出门去雇了一辆街车,自己搬箱子下楼;她没和任何人说话,从此销声匿迹。
在菲内特眼里,这栋小楼的戏唱完了。她当然溜之大吉了,据我所知,她的同胞都有这种习惯,但她比别人算得更精,运气更好,不光带走自己的东西,还能顺手牵走女主人的某些财物——除去那些首饰和菲内特小姐盘算已久的几件漂亮衣服,还有不少稍值钱的物品,比如镀金烛台、烫金纪念册等等,还有就是小桌的那些银餐具也随菲内特小姐一起走了。当然她也留下不少东西,比如嵌在墙上的镜子,红木钢琴等等。
不久之后,一位体貌与她十分相像的女士在巴黎埃尔德街开了一家时装店,日子过得很体面,并且一直受到斯泰因勋爵的关照。她谈起英国来,总说那是世上最糟糕的国家,并向其他人反复诉说自己在那里如何被骗得一无所有。毫无疑问,她很值得同情,斯泰因侯爵夫人因此善待这位圣阿马兰特太太。我们祝愿她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只是她再也不会出现在名利场上了。
听到楼下有响动而且人声嘈杂,克劳利太太简直怒不可遏,于是穿上晨袍,威风凛凛地下楼到乱哄哄的客厅来。
脸阴沉沉的厨娘,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上,正和她身旁的雷格尔斯太太喝黑樱桃酒。送信的小厮,号衣上钉着塔糖钮扣,平日只是在女主人的轻便小马车旁跟着跑,此刻竟敢用手指在捞盆子里的奶油。听差正在和一脸愁容的雷格尔斯说话。尽管门开着,谁都能听见蓓姬大喊大叫,但没有一个动唤。
“您再喝一小口,来吧,雷格尔斯太太。”
就在厨娘劝酒的时候,蓓姬一阵风似的闯了进去。
“辛普森!屈罗特!”女主人大发雷霆。“你们明明听到我在叫人,竟敢待在这儿动也不动?你们怎么能坐在我的沙发上?我的上房使女哪儿去了?”
小厮给吓坏了,赶紧把手指拿出来,但厨娘却端起黑樱桃酒,从镀金小杯上沿斜视着蓓姬,慢慢喝掉。看来,黑樱桃酒给她壮了胆。
“你的沙发?呸!”厨娘太太道。“我坐的是雷格尔斯太太的沙发。雷格尔斯太太,甭怕,您就坐着。我坐的是房东的沙发,这是他们用自己的积蓄花了大价钱买的。我想,要是我在这儿一直坐到拿到我的工钱那天,那一定得坐上很长时间,雷格尔斯太太;不过我会一直坐下去的——哈哈!”说着,她又喝了一杯。
“屈罗特!辛普森!把这个醉鬼娘们撵出去,”克劳利太太尖声叫道。
“我不干,”听差屈罗特说;“你自己动手吧。只要付给我们工钱,你可以把我也撵走。那时不用赶,我们走得比谁都快。”
“你们想气死我吗?”蓓姬暴跳如雷;“等克劳利中校回来后,我——”
听她说这个,佣人们顿时爆发出粗俗的哄堂大笑。然而雷格尔斯笑不起来,他始终一脸愁容,哭丧着脸。
“他不回来了,”屈罗特又说。“他派人来取自己的东西,我不让拿,虽然雷格尔斯先生还想让来人带走;我可不信,他哪是什么中校,和我差不多。他跑了,我猜想你也会跟着他跑路。你们是一对骗子搭档,就这么回事儿。你别想吓唬人,我不吃这一套。欠我们的工钱你得付清,事情很简单。付给我们工钱。”
屈罗特先生脸涨得通红,说话结结巴巴,显而易见,他也是喝多了。
“雷格尔斯先生,”蓓姬在悲愤交加中说,“难道您就听任这个醉汉辱骂我?”
“别吵了,屈罗特,快闭嘴,”小厮辛普森插言道。他不忍心把一个女人逼到这份儿上。
“哦,太太,”雷格尔斯说,“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从小我就对克劳利家族充满敬意。我给克劳利小姐当了三十年的总管;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家族中有人会坑我——是的,把我害得倾家荡产——”可怜的人说时两眼满含泪水。“您仔细算算,你们在这栋楼里住了四年。你们用的所有东西家什、锅碗、床单哪一件不是我的?光是牛奶、黄油的账你们就欠下我二百镑。你们生活要求还很高。”
“可是她从来不管自己的亲骨肉吃什么,”厨娘插嘴道。“要不是我,那孩子早饿死了。”
“现今他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厨娘,”屈罗特先生说着发出一阵醉醺醺的笑声。
老好人雷格尔斯继续历数自己蒙受的损失。他说的全是事实。蓓姬和她的丈夫把他给害惨了。下星期雷格尔斯有好几张单据到期,可是他从哪拿钱付给人家?他的财产将被强制拍卖抵债,自己将给赶出家门,就因为他信得过克劳利一家。眼看他老泪纵横,听到他诉说,蓓姬反倒不以为然。
“看来你们是抱成一团想跟我作对,”她满腹委屈地说。“你们想要我怎样?今天是星期日,我没法付给你们。明天再来,我会把所有的账结清。我以为克劳利中校已经跟你们清了账。他一定是准备明天办这事。我以人格担保说的是真话:早晨他走的时候皮夹里有一千五百镑。我这里没有钱,你们得去找他。给我帽子和披巾,让我出去找他。今天早晨我跟他吵了架。你们肯定都已经知道。我向你们保证,欠你们的钱马上都会付清的。他已经找到一份好差事。我去把他找回来。”
看她说的跟真事似的,雷格尔斯和其余的人只能面面相觑,瑞蓓卡于是乘机离开客厅。她上楼去更衣,这一回可没有人侍候她;然后走到罗登房间里,见那儿已装好一只箱子和一只旅行包,还有一张字条上用铅笔写着:交给来人,接着,蓓姬来到法国女仆所住的顶楼;那儿早已人去楼空,所有的抽屉都底儿朝天。这时她才想起掉在客厅里地上的首饰,可以肯定那个女人早带着逃跑了。
“上帝啊!这叫什么事?”她自言自语,“眼看就要成功了,一下子前功尽弃。难道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不,还有一个机会。”
她穿戴好了,走出家门已经是下午四点钟。她快步穿过大街小巷(她没钱雇车了),一口气就走到大冈特街皮特·克劳利爵士家门前。简·克劳利夫人在家吗?她上教堂去了?蓓姬并不感到意外。皮特爵士在书房里,虽然他吩咐不见客,但蓓姬必须见他。她从门卫身边溜过去,径直来到皮特爵士的屋子里,准男爵十分意外,连手上的报纸也没来得及放下。
“别这样看我,”瑞蓓卡说。“我没有做错什么,皮特,亲爱的皮特;您曾经是我的朋友。我敢在上帝面前发誓,我是清白无辜的。可他们以为都是我的错。什么事都和我较劲。天哪!偏偏在这个时候!我所有的希望眼看就要实现了,幸福已经在向我们招手了。”
“这么说,报上写的是真的?”皮特问。他正为报上的一段文字百思不得其解。
“是真的,是斯泰因勋爵星期五告诉我的,就在舞会那天晚上。在这以前,人家已经向他许诺很久了,说是可以让他安排插插插插一个人。昨天,殖民部大臣马特先生告诉他,一切都办妥了。谁知道会冒出来债务拘留这件倒霉事儿,接着又发生可怕的冲突。我错就错在为了罗登的前程花了太多心血。以前我多次单独接待过斯泰因勋爵。我承认我有私房钱。他这人花钱向来不用脑子,这您不是不知道,我不能让他什么都知道啊?”就这样,这件事情已变成她是无辜受害者了,皮特听着有点晕。
按她的说法,事情就是这样的。蓓姬十分痛快、也很懊悔地承认,自己已经注意到斯泰因勋爵对她有意思,由于她对自己的节操很有信心,便决定利用这位显贵的好感为她和她的家族谋利。
“我想为您在上议院谋一个席位,皮特,”她说。“我们谈论过这个问题,您有才华,斯泰因勋爵有影响力,如果没有这场飞来横祸,这事本来可以说十拿九稳。当然,我承认,我的目标第一就是拯救我亲爱的丈夫——不管她对我怎么样,我始终爱他;我要让他振作起来,我们要改变现状。我看得出斯泰因勋爵对我不错,”她说话时眼睛瞧着地上。“我承认我也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使他喜欢我,但绝没有越轨,否则他也不会尊重我。直到星期五上午,有消息说,说是考文垂岛的总督去世了。勋爵马上为我亲爱的丈夫搞定了这项任命。我们打算给他一个惊喜——让他自己从今天的报上看到这条新闻。甚至在他被债务拘留之后,勋爵还跟我开玩笑说,等我最亲爱的罗登——在执行官家中从报上读到了他的这项任命,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斯泰因勋爵还慷慨地表示他会搞定这件债务小事,所以我也就信了他,没有立即去营救我的丈夫。后来——后来他回到了家里。他的疑心和醋劲儿一下子发作起来——结果就闹出了这样可怕的一幕。哦,上帝啊,接下来还会怎样?皮特,亲爱的皮特!可怜可怜我,您给我们说和一下吧!”说着,她双膝跪下,涕泪交流地抓住皮特的手热烈亲吻。
从教堂回来的简夫人,听说罗登太太在跟皮特爵士密谈,立即跑进她丈夫的书房,正好撞见这一幕。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女人居然还有脸迈进我们的家门,”简夫人一边说,一边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早餐后,简夫人已经派人打听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克劳利太太怎么敢走进一户正经人家?”
皮特爵士没想到妻子竟会发这么大的火,一时吓得目瞪口呆。蓓姬继续保持下跪的姿势,死死抓住皮特爵士的手不放。
“告诉她,她不知道内情。告诉她,我是清白的,亲爱的皮特,”蓓姬苦苦哀求着。
“说真的,亲爱的,我认为您对克劳利太太的态度不太公平,”皮特爵士说。“事实上,我相信她是——”
“是什么?”简夫人厉声问,她说话时的声音在震颤,心怦怦直跳。“是一个坏女人,一个没感情的母亲,一个不忠的妻子!她从没爱过自己的儿子。无论到谁家,她只能给人带来灾难,她挑拨离间,欺上瞒下她欺骗别人,同样也欺骗自己的丈夫。她爱慕虚荣,只想往上爬,满脑袋的坏主意,她的心要多黑有多黑。我尽量不让我的孩子接触她。我——”
“简夫人!”皮特爵士霍地站起来喝道。“你怎么能说——”
“作为一个妻子,我对您从来都是真诚和忠实的,皮特爵士,”简夫人毫不畏惧地继续说;“我一直坚持结婚时向上帝立下的誓言,我一向恭谨、顺从,尽到了做妻子的责任。但是正当的恭谨也有限度,我必须声明,我不允许这个女人再进我家大门;要是她进来,我就带我的孩子离开。您——您必须在她和我之间作出抉择,”说完,简夫人就走出书房,她把她自己也吓坏了,瑞蓓卡和皮特爵士都感到惊奇。
那么,蓓姬受到了伤害吗?才不会呢!对她来说倒是正中下怀。
“这都是因为您把那件钻石搭扣给了我,”她对皮特爵士说,同时告辞。在她走之前,准男爵答应出去找弟弟,尽量劝说他与妻子言归于好。可想而知,简夫人正从楼上梳妆室窗户里边向外观察着。
罗登来到军官食堂里,团里的一些年轻人请他共进早餐,他也不多谦让,便和他们一起分享起来。然后和大家一起聊了许多青年人喜欢的内容。
他们高谈阔论,内容无非就是舞蹈演员、拳击比赛、酒食宴饮和轻佻女人,很快麦克默多从楼上下来加入小伙子们的神侃。他在不同年龄与身份中和小伙子说话口没遮拦。但他喜欢过这种能随遇而安,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不用铺张浪费,倒也自得其乐。
麦克吃完这顿相当丰盛的早餐,其他人的食事大都也结束了。麦克和罗登一起踱步前往俱乐部,关于他们心中惦着的那件事当然没有露过一丝信息。相反,他俩挺随意地跟大伙一起闲聊;何必去影响人家的兴致?当罗登和他的朋友经过圣詹姆斯街走进他们的俱乐部时,人们正陆陆续续从教堂里涌出来。
阅报室里只有零星几人。其中一位罗登并不认识;另一位和罗登玩惠斯特赢了一小笔钱还没有到手,罗登自然不想和他照面;第三位坐在桌旁看《忠君报》(一份以报道丑闻和忠于教会、忠于国王著称的周报),他抬头好奇地瞧着克劳利,说:
“克劳利,祝贺您。”
“您什么意思?”中校问。
“《观察家报》和《忠君报》上都登了,”史密斯先生道。
“什么?”罗登顿时紧张起来。他以为斯泰因勋爵的丑闻已经登了报。他拿起报纸来读,手在发颤。史密斯面带笑容看着他,不知他为什么这样不安。
中校进来之前,史密斯先生和布朗先生正在谈论此事。
“这真是一场及时雨,”史密斯说。“我猜想克劳利已经囊空如也了。”
“是啊,好消息大家受益,”布朗先生说。“他还欠我二十五镑,总得付了钱才能走。”
“年薪多少?”史密斯问。
“两三千吧,”另一位回答。“不过那儿的气候跟地狱里差不多非常恶劣,恐怕他们高兴不了多长时间。李弗西治上任一年半以后死了;我听说他的前任连一个半月也没熬到。”
“有人说他的哥哥多财善贾。我总觉得那人非常无聊,”史密斯指出。“不过他一定很有影响。中校这份差事一定是他给谋来的。”
“他?!”布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胡扯。是斯泰因勋爵关照的。”
“此话怎讲?”
“要不怎么说‘家有贤妻是丈夫的福气’呢?”布朗寓意深长地答道,然后继续看他的报纸。
罗登从《忠君报》上读到以下一震惊人消息:
考文垂岛总督一职出缺
皇家海军舰只“黄杰克号”(舰长庄德斯)从考文垂岛带来了信件和报纸。该岛热病肆虐,总督托马斯·李弗西治爵士因染此病,于斯旺普敦不幸去世。这片朝气蓬勃的殖民地深感总督阁下病逝是该岛的一大损失。有消息说,总督一职已提议由在滑铁卢一役中立下赫赫战功的罗登·克劳利中校、最低级巴思爵士继任。我们需要的人不仅必须是一致公认的勇敢者,还必须具备行政管理才能的智勇双全,德才兼备的人,方可统辖我国各殖民地的事务。我们相信,殖民部挑中赴考文垂岛补缺的这位绅士,无疑是他即将担任的职位的最佳人选。
“考文垂岛!那岛位于哪?是谁向政府保举了你?老弟,你一定得把我带去当你的秘书,”麦克默多上尉笑道。
正当克劳利和他的朋友坐着对这条消息迷惑不解的时候,俱乐部的侍从给中校送来一张韦纳姆先生的名片,说他要见克劳利中校。
中校断定他是斯泰因勋爵派来的代表,便和他的上尉副官一起出去会见这位先生。
“您好吗,克劳利?见到您很高兴,”韦纳姆先生和蔼可亲说着,十分诚心诚实地紧紧握住中校的手。
“我猜到您是受——”
“一点没错,”韦纳姆先生说。
“那么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麦克默多上尉,近卫骑兵团(绿)的。”
“很高兴认识你,麦克默多上尉,”韦纳姆先生一边说,一边像对待罗登一样眉开眼笑地跟麦克握手。麦克伸出戴着鹿皮手套的一个指头,他的脖子上系着浆得硬邦邦的领结,冷若冰霜地微微点了下头算是行礼。大概他原以为斯泰因勋爵怎么也会派一名上校来,不想跟他打交道的竟是平民一个,所以颇为不满。
“麦克默多全权代表我,他清楚我的想法,”克劳利说;“我最好还是不要在场,由你们二位商谈。”
“当然,”麦克默多说。
“完全不用这样,我亲爱的中校,”韦纳姆先生道;“我正是要求见您本人,不过麦克默多上尉在场我当然也非常欢迎。其实,上尉先生,我希望我们的谈话会取得非常完美的结局,看来我的朋友克劳利中校所料想的却完全不同。”
麦克默多上尉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没说一句话。他暗自琢磨,这些律师真不是东西,就会耍嘴皮子,什么都让他们从中调节。尽管无人礼让,韦纳姆先生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继续说:
“中校,今天报上那条令人高兴的消息您看到没有?政府得到了一名极可宝贵的公仆,而您如果接受这个提议(我相信您会的),则可以得到一个再合适不过的职位。年薪三千,风景优美,气候舒适,官邸漂亮,在殖民地一切您做主,将来还稳稳可以官运亨通。我向您表示由衷的祝贺。二位,想必你们知道,我的中校朋友多亏什么人的推荐才得到这份美差吧?”
“天地良心,我怎么清楚,”上尉说。
但中校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多亏了一位非常豁达、非常善良、也是非常高兴的大人物——我敬重的朋友斯泰因侯爵。”
“我才不要他的恩惠,我要他下地狱见鬼去!”罗登愤怒地吼道。
“您在生我那位尊贵朋友的气,”韦纳姆先生平心静气地继续说;“那么,在合乎情理和不带偏见的前提下,请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这不明知故问吗?”罗登觉得纳闷。
“这不明知故问吗?见鬼!”上尉用手杖在地上跺了一下说。
“谁说不是呢?真见鬼!”韦纳姆先生毫不气愤,依然面带微笑;“不过我想请您本着入情入理的态度,按照社交界的惯例来看问题,瞧瞧您是不是有些误解。您出去了一段时间后回家来,发现了什么?发现斯泰因勋爵在柯曾街府上跟克劳利太太在一起吃宵夜。这一点有什么值得少见多怪的?他是府上的常客,同样的情景以前不是也有过无数次吗?请相信我是站在一个重名誉的十分公正立场上提出自己的看法,”说到这儿,他像在议会里发言那样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背心上,“我认为您的猜疑是捕风捉影的,毫无根据,而且是对一位善良长者的抵毁——他做了不胜枚举的好事,足以证明他对您一直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同时,您的猜疑也羞辱了一位纯洁真诚、完全清白的女士。”
“您的意思是说——克劳利误解了?”麦克默多问。
“我相信克劳利太太是清白的,正像我妻子韦纳姆太太是清白的一样,”韦纳姆先生道,口气不容置疑。“我相信,疯狂的嫉妒心让你冲昏了头脑,您不仅动手打了一直关心您的朋友和恩人、一位年迈体衰的显贵,也使您的太太、您自己最宝贵的荣誉、您儿子未来的名誉以及您本人的前途受到严重影响。”
“让我告诉您究竟发生了什么,”韦纳姆先生正色其言地继续说;“今天上午斯泰因勋爵差遣人来喊我,我发现他处在十分糟糕的状况下——这一点即使我不说,克劳利中校也应该心知肚明,任何一个衰弱的老人跟您这样健壮的汉子发生正面冲突会产生怎样的后果。我要当面向您指出:您凭着自己身体强健做出了残忍的伤害,克劳利中校。我那位可敬的朋友不仅肉体受到损伤,他的心在流血不止,先生。一个身受他各种关爱并得到他好感的人,竟对他施加如此歹毒的侮辱。今天各报刊登的任命消息,难道不是他对您坦诚相见的最有力的证据吗?上午我去见他时,他的状况实在惨不忍睹;而且他和您一样复仇急切,非要以牙还牙,他所蒙受的耻辱不可。他向来是说到做到的人,我想您不会不知道吧,克劳利中校?”
“他确实很有魄力,”中校说。“这一点不可否认。”
“他命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一封挑战信并且把它交给克劳利中校。他说:‘发生了昨夜的暴力之后,他和我两人中只能有一个存活在世上。’”
“这话才算说到关键之处,韦纳姆,”克劳利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竭尽全力让斯泰因勋爵安静下来。我说:‘天哪,勋爵大人,我真后悔韦纳姆太太和我自己没有接受克劳利太太的邀请到她家吃宵夜。’”
“她请你们上她家去吃宵夜了?”麦克默多说。
“是的,要我们在歌剧院散场后去她家。那张字条还在我这儿——等一下——不,不是这一张——我以为我带在身上,不过这并不重要,我向您保证的确有此事。韦纳姆太太有头痛病,常常给折磨得不行,尤其是春天,这回也是因为头疼我们才未能如约而至。要是我们去了,您回到家里就不会发生大吵大闹、打人、胡乱猜疑。所以全都是由于我可怜的太太又犯了头痛病,才致使您决定让两位受人敬重的绅士惨遭死亡的威胁,还决定陷英国最优秀、最悠久的两大家族于耻辱和悲痛中。”
麦克默多给说得糊里糊涂,望着中校直发呆。罗登感到猎物快要从他于中溜走了,心里有些不对劲。对方讲的故事他毫不相信,可又如何能戳穿这番谎话呢?
韦纳姆先生依然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一套本事他在议会中已练得轻车熟路一般——
“我在斯泰因勋爵床边坐了一个多小时,尽力劝解、再三央求他取消要求决斗的想法。我向他指出,当时的情景说到底是有些可疑——难怪他人起怀疑。这一点我承认,任何人处在您的位置上都可能产生误解。我说:一个人妒火中烧的时候,实际上是个失去理智的疯子,你们如果进行决斗,一定会使有关各方都会蒙受耻辱;如今一些耸人听闻的革命高调和用心十分阴险的平等谬论在不知实情的百姓中间得到传播,身居显位的勋爵大人没有权利在这个时候卷入一场会引起沸沸扬扬的事件;虽然他是清白的,但普通民众可能始终认为:是他的过错。归根结底一句话,我请求他不要发出挑战书。”
“您讲了长长一大堆话,可我丝毫不信,”罗登切齿痛恨道。“我认定这是狗屁不通的鬼话。要是您没有把他的挑战书带来,那么我一定让您把我的挑战书带去。”
听中校说得这般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韦纳姆先生的脸色变得跟死人似的,开始向门那边张望。
这时麦克默多上尉成了他的帮手。这位老军人发出一声诅咒站了起来,斥责罗登不该使用这样的语言。
“你把这事委托给了我,你就得让我做主,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你没有资格用这种语言羞辱韦纳姆先生;天打雷劈的,我说韦纳姆先生,我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至于向斯泰因勋爵下挑战书,克劳利,你可以另外找人送去,反正我不去。如果勋爵挨了打愿意相安无事,天打雷劈的,那是他个人的事。至于事关——事关克劳利太太这一层,我认为任何证据也没有。你老婆是无辜的,就像韦纳姆先生所说的那样。言而总之,你要是不接受这个位置,不把你的嘴闭上,那你就是个浑不讲理的混帐东西。”
“麦克默多上尉,这才是明事理的人说的话,”韦纳姆立刻表示赞赏,同时大大地懈了一口气。“克劳利中校在气头上说过什么话,我早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想也是,”罗登冷笑道。
“别再说了,我的傻老弟,”上尉用和稀泥的口气说。“韦纳姆先生可不会跟人争斗;再说,他采取这样的态度完全正确。”
“我认为,”斯泰因的使者说,“这件事必须死守秘密,彻底遗忘。绝不能有半句话从这道门缝里泄漏出去。我这样说是为我尊敬的朋友考虑,也是为克劳利中校考虑,虽然他始终把我当作敌人看待。”
“我想斯泰因勋爵绝不会胡言乱语,”麦克默多道;“我们这边也没有道理宣扬。无论从哪方面看,这种事总不太体面;所以尽量少量为妙。挨打的是你们一方,不是我们;既然你们愿意停战,我想我们又何必没完没了呢。”
到了这个份儿上,韦纳姆先生才拿起帽子道别,麦克默多上尉尾随在他身后往外走,他和斯泰因勋爵的代表出去后把门关上,让罗登在里边慢慢吞下这口气。两人到了门外,麦克默多盯着勋爵的使者注视许多,此时上尉乐哈哈的圆脸盘上也许任何表情都有,除了敬意的之外。
“您倒是挺宽容的,韦纳姆先生,不计较小失误,”上尉说。
“您过奖了,麦克默多上尉,”另一位笑吟吟答道。“我凭着人格和良心起誓,克劳利太太确实要我们歌剧院散戏后去吃宵夜。”
“当然,而且韦纳姆太太也确实又犯了头痛病。对了,我这儿有一张一千镑的本票要交给您,只是麻烦您给我一张收据。我会把本票放在信封里,请转交斯泰因勋爵。我的朋友不会与他决斗。但这笔钱我们不愿收下。”
“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我亲爱的先生,完全是误会,”另一位现出再幼稚不过的样子说。在麦克默多上尉恭敬相送下,韦纳姆先生走下台阶;恰巧这时,皮特爵士正好往上走。上尉与准男爵虽不是很熟,也算认识。于是两位绅士一起前往罗登中校所在的那个房间;一边走,上尉一边悄悄告诉准男爵:他已经把斯泰因勋爵和中校之间那档子事儿全扯平了。
皮特爵士闻讯自然非常兴奋,并为此事得以和平解决向弟弟表示祝贺,同时少不了冠冕堂皇地指出决斗的危害性,采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是非常的不可取,等等。
在这篇开场白之后,他试图鼓动其三寸不烂之舌促成罗登跟妻子和解。他把蓓姬的话总结复述了其中的一些关键地方,认为她的说法是可信的,并表示自己坚信蓓姬清白无辜。
但这样的话罗登听不进去。
“十年来,她一直瞒着我攒私房钱,”中校说。“昨晚她还发誓说没有拿过斯泰因的钱。可是我发现真相以后,她立刻明白一切都结束了。即使她没有背叛我,她也够狠的了,跟背叛我有什么区别。我再也不想见她——永远不见。”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脑袋垂在胸前,失落沮丧,心情凄凉。
“可怜的老伙计,”麦克默多摇头叹息。
起初,罗登·克劳利愣是不愿考虑接受这份差事,因为替他谋得此职的推荐人实在令他厌恶,另外他也想让儿子离开仰仗斯泰因勋爵的影响力才得以进去的那所学校。然而他哥哥和麦克默多上尉一直劝他不要白白放过难得的好机会,尤其令他心动的一条理由是上尉提醒他:斯泰因想到正是自己为他的仇敌谋来的锦绣前程,肯定会怒火中烧岂不妙哉?
斯泰因侯爵恢复身体后能出门的时候,殖民部大臣遇见了他,特地走过来跟他寒暄一下,并以殖民部和他个人的名义向侯爵道谢,这次任命新总督多蒙侯爵推举了如此出色的人选。斯泰因勋爵接受这番恭维时心里是什么滋味,也就不言而喻了。
对于他和克劳利中校之间的斗争,正如韦纳姆先生所说的,做到了死守秘密,彻底遗忘。说得准确些,双方的当事人和助手都遵照执行了。但是仅在周日的晚上,名利场中就有五十个饭局的餐桌上都在谈论这件事。小凯克尔比一人先后到过七处晚会,在每一个地方讲这个故事都是不同的新增版本。此事作为伦敦茶余饭后的中心话题至少有三天,仅仅由于瓦格先生在韦纳姆先生的授意下使出了浑身解数,总算没有登报。
罗登为瑞蓓卡指定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年金。罗登离开英伦时本来可以偿还一切债务,可惜没有一家保险公司愿受保他的寿险,因为考文垂岛的气候条件太恶劣了,他用自己的薪俸作抵押借不到一文钱。不过,他倒是按时陆续给兄长汇款抵账,而且每一班邮船都会带来他写给小罗登的信。麦克默多抽的雪茄一直由他提供;他给简夫人寄来大量贝壳、辣椒、泡菜、番石榴果冻等殖民地土特产品。他定期往兄嫂家中寄《斯旺普敦报》,该报对这位新上任的总督大加赞颂;然而《斯旺普敦卫报》(该报主编的太太未收到总督府的请柬)却强烈抨击总督残暴成性。小罗登常把报纸带到学校里去细读总督阁下的德政。
他母亲根本不想去看看孩子。每逢周日和节假日,小罗登就到伯母家去;很快,他对钦设克劳利镇的每一个鸟巢都非常熟悉,还随哈德尔斯顿爵士一起带狗打猎——在第一次难忘的汉普郡之行期间,那种壮观的场面曾使他兴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