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不愧是排长,很快想出了好办法:先让赵文保管,接下来一人保管两个小时,在谁手里出了差,谁跟营长交代去。一做出这个决定,岳老黑便使劲瞪了大胡子一眼。意思很明白:胡子,轮到你可别动歪心,起邪念。大胡子“呸”了一声,不服气地嘟囔:“我当过土匪不假,可那是被逼无奈。你别总拿老眼光看人。”
“别吵了。天黑之前,我们必须赶到转魂岭。大奎,你带路。”陈凯劝下两人,继续行进。宋铁像跟屁虫般跟着赵文,嘀嘀咕咕:“赵大哥,照片上的姐姐写得真好听:给子弹安上一双天使的眼睛,躲着你飞。真好听。你说这词她是怎么想出来的?她是不是天使?”
赵文摸摸胸口,装着照片的信封就放在紧贴胸口的口袋里,说:“因为她爱周营长,所以就写得好听。铁蛋,跟上,别掉队。”
爱?宋铁犯了寻思,翻来覆去地念叨、琢磨。走到中午,一条从帽儿山山顶蜿蜒而下的小溪出现在眼前。陈凯扫视一圈,确认安全后示意兄弟们稍作休整再走。宋铁舔舔干裂的嘴唇,取下水壶颠颠跑去。谁知一壶水没灌满,就见宋铁霍地跳起,紧接着端枪拉栓,朝小溪对面一人多高的草丛里开了枪。
枪响了。
是两声。宋铁身子晃了晃,后仰栽倒。只听对面“扑通”声响,一个鬼子闷哼着扑进了水里。
“隐蔽,快隐蔽,有鬼子!”陈凯大叫。岳老黑却没藏身,边射击边跑向溪边:“铁蛋,别怕,快躲到石头后面去。黑叔救你——”
在陈凯的掩护下,岳老黑抱起宋铁,滚到了一块巨石后。好在对方只有两人,是来取水的。一个被击毙,一个中弹逃窜。岳老黑放平宋铁,连推带喊:“铁蛋,铁蛋,你醒醒,别吓唬你黑叔。”
宋铁幽幽醒转,气息奄奄地问:“黑……叔,我,我……打……打没打中?”
“打中了,打中了。你是好样的铁蛋,你打死了一个鬼子。”岳老黑不住地点头。宋铁的嘴角一咧,笑了:“黑叔,我……我够本了——”
“够本算啥?你还没赚呢。有黑叔在,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能多赚好几个。”岳老黑搂住了宋铁的头。宋铁颤颤伸手,指向赵文:“赵大哥,我……求你件,件事,你……见到照片上的姐姐,问问姐姐爱……爱我吗?”
“我记住了铁蛋,你要挺住。铁蛋——”
宋铁头一歪,嘴角挂着笑走了。抹上宋铁的双眼,岳老黑的眼泪终于“噼里啪啦”地摔出了眼眶。自打认识岳老黑以来,陈凯还是第一次见他哭,哭得老泪纵横:“狗日子的小鬼子,有种你冲老子开枪,老子不怕你们这帮杂种。铁蛋还是个孩子哇——”
(三)夜袭
掩埋了宋铁,陈凯带队快速趟过小溪,往转魂岭方向走去。路上,赵文检查武器,闷闷报数:一颗子弹,一只手榴弹;大奎说:两颗子弹;大胡子接着说:我就剩下一粒花生米;岳老黑发狠:我多,两只拳头,满口牙……陈凯的枪里也只有一颗子弹,其他人仅剩一只手榴弹。
又翻过一道山冈,陈凯紧走两步追上大奎,说:“大奎,今晚到不了转魂岭了吧?”
大奎挠挠头刚要回话,陈凯又说:“我想和大家商量个事。咱们粮食没了,弹药也没了,就算到了转魂岭,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找到接应的部队——”
“老陈,你是想摸鬼子的哨吧?不用商量,俺同意。”岳老黑揉揉“咕咕”叫的肚皮,痛快回道。陈凯说,刚才撞见的两个小鬼子是到河边取水的,这附近应该有哨点。交火后鬼子没带人来追,说明他们人不多,不敢贸然出击。咱们找到它,端了它,说不定能饱饱吃一顿。寻找哨点的任务由大奎和大胡子执行,余下的人原地休息,养精蓄锐。分配完任务,陈凯把最后一颗子弹退出枪膛交给了大胡子,“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开枪。”
拂晓时分,人睡的正沉,恰是摸哨的好时机。安顿好3名伤员,陈凯等人会合了大奎和大胡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了建在山冈上的鬼子哨点。这次行动出人意料地顺利,当收拢完敌人的枪支时,大铺上躺着的四五个家伙还在呼哈大睡。岳老黑抬脚踹醒一个,径直将枪口塞进了对方惊慌大张的嘴巴:“王八犊子,快给老子找吃的!”
陈凯里外检查一番,点内只有4个伪军,没有鬼子。那个吓得蜷缩一团的胖伪军交代:这儿叫死人沟,由他们4个伪军和两个鬼子负责,任务是看好日军大肆采伐的原木。每隔七八天,就会有鬼子押着成百上千的壮丁来搬运木材,然后装船运回国内。昨天,两个小鬼子去洗澡,一直没回来。他们听见了枪响,已经猜到小鬼子丢了小命。可为了混碗饭吃,谁也没跑。
墙角,堆放着成箱的罐头、饼干和弹药。陈凯冲大奎招招手,将伪军捆了个结结实实后说:“带足子弹,立即撤退。”
“老陈,忙啥?你看这么多好吃的,总不能留下喂狗吧?”岳老黑拔出刺刀挑开一盒罐头,埋头大吃,大胡子也饿坏了,抓起饼干就往嘴里填。满满一口还没咽下去,守在点外的赵文急匆匆闯进:“排长,赶紧走吧。山下有灯光——”
“肯定是鬼子,撤!”陈凯率先冲出了哨点。放眼望去,多说一里外的山路上,隐约能看到闪动的光亮。陈凯一面指挥往相反的方向撤退,一面清点人数。赵文,岳老黑,大奎,大胡子,刘二军,不对,还差一个,差林振山!陈凯转身就要往回跑,却听点内响起了厮打声:“龟孙子,王八蛋,你竟敢打老子?老子送你们上西天!排长,快走啊——”
众人看得真真切切,林振山一脸是血地趴在瞭望口,张嘴咬住手榴弹的拉环猛地一扯。陈凯能够想象的到,林振山最后一个撤出,伪军挣脱绳子袭击了他……“陈排长,对不起。我在把照片交给大胡子前,偷偷亲了一下。她和我见过的一个姑娘一样漂亮,一样好看——”
“轰”,巨响震天,哨点内火焰腾空。
“撤,撤,快撤!”陈凯喊。可是,不待众人奔进山林,大胡子突然鱼跃而起,张开双臂扑向岳老黑。岳老黑被扑了个猝不及防,“咕咚”一声趴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子弹破空声从枝叶茂密的树冠里传来。
有人打冷枪!
陈凯眼疾手快,照着树冠扣动了扳机。随着枪声响起,一个人摔了下来——是鬼子,那个从小溪边逃回的鬼子!
“老黑,大奎,背上大胡子,快撤。我和赵文掩护。”陈凯急忙催促。但,晚了。几人刚找到伤员藏身的山洼,差不多有一个小队的鬼子已弓着腰迫近。
逃无可逃,只能拼了。陈凯将带回的弹药分发给伤员,就近寻找掩体,准备战斗。大胡子背部中弹,血流不止。岳老黑紧紧抱着他,喊:“大胡子,俺老黑总找你的茬,你为啥还要救俺?”
“老黑,咋还哭了?你就不怕丢人?”大胡子从怀里取出信封,又拿出了照片,“陈排长说,只要打鬼子,咱们就是兄弟。当哥的这条命交给兄弟,值。”
“好兄弟,好兄弟,等打跑这帮狗日的鬼子,俺老黑背着你走——”
“老黑,谢谢你。我想求你帮个忙。”大胡子翻过照片,说:“这姑娘写得真好听,我还想听一遍。可我不认字,你能念给我听听吗?”
这是个难题。岳老黑连自己的姓都常常写成“兵”,哪能念得下来?这个忙,只好求学生兵赵文了。
这一刻,阵地上难得的安静,静得听不到任何杂音,甚至是呼吸和风声,传入耳朵的只有赵文含满深情的诵读:“……昨天我过生日,悄悄在心里许了个愿,盼望上天能给子弹安上一双天使的眼睛,能躲着你飞,也别伤了你的兄弟们。带上我的照片,我的爱始终会和你在一起……”
给子弹安上一双天使的眼睛,别伤了兄弟们。大胡子反复喃喃。而此时,鬼子越逼越紧。大胡子用那双摆弄惯了枪弹的糙手小心翼翼装好照片,恋恋不舍地递给赵文:“兄弟,保护好她。我不知道啥叫天使,可我觉得,这位姑娘就是天使。”说着,又用力握了下岳老黑的手。
兄弟,心有灵犀。岳老黑咧嘴笑了。笑着笑着,忽地出手将赵文推了个趔趄。大胡子也使出全身力气跳起,一手一只匣子枪,与岳老黑一同冲向鬼子,连连射击,一个又一个鬼子闷哼到底。
“打,给我狠狠地打!”陈凯大声下了命令。手榴弹接连飞出,直炸得碎石飞溅,地动山摇。轰响声中,赵文听到岳老黑在喊:“娃子,别怪黑叔弹你的脑门。你长得像太俺老黑的儿子了,俺在家的时候总弹他玩。下辈子,黑叔还弹你——”
陈凯也听到了大胡子在喊,不停地喊:“排长,兄弟们,照片我一直贴在心口,可我没动过歪心思。一点都没动——”
(四)最后的决战
鬼子的第一次进攻宣告失败。副排长岳老黑和大胡子这对兄弟倒在了血泊中,手握手走了。走前,赚了个盆满钵满。
趁着休整的间隙,肩头受伤的陈凯查看了下伤情。7个兄弟全部挂彩,有两名伤势严重,连手榴弹都抛不出去。仗着弹药还算充裕,勉强能再打退鬼子的一次进攻。可第三次,第四次呢?
稍加思忖,陈凯叫过大奎,拿出了密码本。没有密码,三营营部就会和支队失去联系。两个月前,驻扎此地的日军对帽儿山附近的抗日队伍实施“铁桶合围”,全力打压、清剿。置身深山老林,一旦失去联系,后果可想而知。这一点,陈凯非常清楚。
“大奎,走山路你是老手,比我们都熟。等下次战斗一打响,你马上带着密码本和周营长的信离开。”
“排长,对不起。”大奎苦笑着摇摇头,懊悔不迭:“是我害了兄弟们。我在山林混了那么多年,没想到却,却……”
“别说了。这不怪你。”陈凯拦住了话茬。之所以做出摸哨点的决定,原因很简单:陈凯从大奎的眼神中看出,他们迷山了,绕来绕去只是在兜圈子。不然,在昨天日落前队伍就能到达转魂岭,找到接应的部队。只要走进转魂岭,指南针都会失灵,鬼子也就成了无头苍蝇,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山里人说,转魂岭上孤魂野鬼特别多,专门迷人的魂附人的体。而陈凯心知肚明,转魂岭其实是一座铁矿。铁矿有磁性,指南针自然找不到北。
大奎满眼感激地看着陈凯,说:“我不走,要走你让赵文走。他年轻,有文化——”
“这是命令!”陈凯一脸的不容置疑:“密码本关系着全营兄弟的安危。还有这封给周营长的信,我们从柱子手里接过时就发过誓,死也要送到!”
这时,赵文低喊:“排长,鬼子又上来了。打不打?”
陈凯前后瞅瞅,不禁暗叫糟糕:鬼子正从四面围拢,已将他们包了饺子。大奎小腿中枪,要想成功突围,简直比登天都难。
当下,除了拼,别无选择。陈凯一咬牙,从衣服上撕下一截布条,将密码本和那封装着照片的信绑上了手榴弹,说:“兄弟们,照片上写的话,大家都记得吧?”
“记得。”战士们齐声背诵:“一别半年,你还好吗?昨天我过生日,悄悄在心里许了个愿,盼望上天能给子弹安上一双天使的眼睛,能躲着你飞,也别伤了你的兄弟们。带上我的照片,我的爱始终会和你在一起——”
“周营长的爱人我见过,比照片还漂亮,是战地医院的医生。”赵文含着泪说:“那次我受了伤,就是她给我做的手术。她叫我弟弟,声音和我姐姐一样好听,一样亲。陈排长,她是我姐姐,她的照片不能落到鬼子手里。”
“不会,绝对不会。”陈凯把绑好的手榴弹安放在众人中间的空地上,一字一顿地说:“让鬼子再靠近点,狠狠地打。我牺牲了,大奎指挥;大奎牺牲了,赵文指挥。谁打到最后,记住,一定要拉响它。大胡子兄弟说,周营长的爱人就是天使,我们不能让天使落到鬼子手上!打——”
赵文虽是个学生兵,此刻却变得跟岳老黑、大胡子和他的老乡徐大虎同样勇敢。瞄准,射击,投弹……子弹打光了,一个鬼子端着刺刀摸进了洼地。赵文拎起手榴弹合身扑上。刺刀刺进了赵文的肚腹,手榴弹也砸得鬼子脑浆迸裂。又一个鬼子蹿来,对着陈凯就要开枪,一个重伤号猛扑过去,死死抱着他滚下了山。
(五)永远的爱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半年过去。这天中午,一支队伍来到死人沟,站在了那片弹痕累累的洼地前。
一个女人将一束野花放在了洼地中间。这个女人就是照片上的女子,周营长的爱人柳秀雅。在放花的地方,曾躺着一只绑着密码本和照片的手榴弹。不过,手榴弹最终没有被拉响。当陈凯带着最后两名兄弟和鬼子肉搏时,转魂岭的接应部队到了。这两名兄弟,一个是赵文,一个人是大奎。
赵文的肚子被刺穿,大奎的背部和腿部中弹,至今仍躺在战地医院里。陈凯丢了一条胳膊,但并不妨碍他继续握枪打仗。默立片刻,陈凯抬起左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说:“秀雅姑娘,对不起,是我的兄弟私自打开了你的信。可就是信里的照片,就是那句给子弹安上一双天使的眼睛,能躲着你飞,也别伤了你的兄弟们,让我的兄弟知道了什么叫爱,并把爱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陈凯说的没错。直到照片交给周营长,上面也没落下一个指印,没沾上一丝灰尘,更没有半点褶皱。
“这张照片,每个兄弟都曾贴在心口,包括我。岳老黑说,你像他的闺女;赵文说,你像他的姐姐;大胡子说,他揣着照片,没动过歪心思;林振山说,你像他爱过的一个姑娘,他亲了照片,想请你原谅他。”说到这儿,陈凯看向柳秀雅,“还有17岁的宋铁,在走前他叮嘱赵文,你要见到照片上的姐姐,别忘了问问姐姐……爱不爱他?”
柳秀雅的眼圈红红的,从周营长手里取过照片和野花放在了一起,说:“爱。我爱你们每一个人。永远都爱……”
烟洞奇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