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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酒桌文化

酒桌文化本是中国酒文化的一种形式。但在今天,它基本等义于中国酒文化。

曹操、李白、苏轼这些人早已为酒写下那么多酣畅淋漓、脍炙人口的诗词歌赋,让人感觉是酒这玩意儿才酿造出了璀璨的中国文学艺术,窖藏了一代又一代大师巨擘,李白烂醉之时绣口一吐:“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惊世骇俗,振聋发聩,不仅确立了贪杯之人崇高的历史地位,更确保了酒文化不可撼动的根基。悠悠万事,饮酒为大。遗憾的是,酒文化延续到了今天,人们只会仰头灌酒,低头呕吐,绝然蹦跶不出李白式的“醉语”。大师的境界无人企及,酒文化日见式微。但酒又不得不喝,于是人们只好另辟蹊径,在酒桌上胡言乱语信口开河了。酒桌文化由此光大,酒文化也幸得延留。

尽管历史上男女先贤们将中国酒文化推向极致,奇怪的是,他们饮酒时却没有几次畅快的记录。李白想“举杯消愁”却“愁复愁”;李清照“三杯两盏淡酒”,敌不住晚来的急风;杜甫生病时,无医无药,近旁也没亲人,只好以酒为伴,欲饮又止,无奈下“潦倒新停浊酒杯”;柳永就更背了,金榜屡次落第,功名不就,一气之下便“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他们常是自斟自饮,形单影只,实在耐不住了才举杯邀月,对影成三,藉以自慰。浅斟低唱中满嘴都是爱恨情愁,满腹皆为思乡闺怨。中国酒文化的主题真可用一个“愁”字了得。当代的酒桌文化则大不同,一扫了古人愁绪阴霾,营造出欢庆热闹的场面。

但凡一入了桌,人就进了一定的“场”,热闹又好玩。谁也不会苦着脸埋头喝闷酒。即便你心情不佳,那吆五喝六,觥筹交错的氛围早让你忘却一切。当然,这仅仅是酒桌文化的表象,其内涵的还是奥妙的人际关系体现。在酒桌上不论能饮者,爱饮者,强饮者皆出于和他人际关系的考量,才“酒逢知己千杯少”,都只为维系、强化与他人之间的利益交往,才“会须一饮三百杯”。酒桌可以看成一个特殊的人生舞台,各种角色应景而生,由角色而衍生出的人事关系便有的真有的假,或半真半假。

有一种是知己好友、同学、战友间的酒会。这种酒会,人际关系简单,只叙友情,只过酒瘾,不涉其他,因此,相互间无需提防猜忌,不看脸色,不听话音,气氛轻松欢快。该说的爱说的不管饮酒前,饮酒后都可一吐为快。觥筹交错间,满桌尽欢声笑语;吆五喝六时,满腹皆纯酒真情。这样的场合是最为实在的人际交往,没有丝毫利益的牵扯,当然也最容易一醉方休。醉是意图,不是结果。

但酒桌上有时醉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得首先尽量让对方醉,醉了,事情可能也就好办了。你无非想打通关节,走走后门嘛!民间有语曰:酒杯一端,政策放宽;筷子一举,可以可以。其次,你自己也得“醉”,但可以不是真醉。你不醉,似乎不够义气,醉了,所求所托之事不全抛在脑后了!所以醉翁之意在乎利益交往也。

“酒后吐真言”则是我们在这个面具化的人生社会中,有人恃酒胆在酒桌上面进行的一次自我本真的展示。正如《神化》作者法国人巴特所言:“酒能够让事物展现出与其自身相反的一面:它能使羸弱的人变强壮,沉默的人爱说话。”不过大凡这类多为性情中人。平日里我们谁都得戴着面具过活,绝不能率性而为。比如,见领导要递奉承恭维的话,和同事要说谦虚谨慎的话,谈生意买卖要和气,遭批评指责要忍气。多亏了脸上这张像高压锅盖的面具,具备高度的抗压力,才抑制住了内火的喷发。然而到了酒桌上,只三杯两盏,这些个性情中人便轻易卸掉了紧箍咒般的面具,丧失了原有的警惕,将内心世界全方位亮相。道出了他人欲知的“隐秘”。如果运气好,碰着皆为同路人,大家一吐为快,也算是酒逢知己,真情对实意;倘若众人皆醒你独醉,那可惨了。那些旁观“清者”肯定与你不同路。他们自己不喝,却全力劝酒,以期掏出你更多的私密。而你呢,兴奋之余,指点江山,臧否人事,把平日里所思所想一股脑儿吐了出去,逞了口舌之快。待清醒之后便面临着两种结果:轻则同桌人将你的真言当醉语,作为笑柄,四处传递;重则一些“用心”之人会向领导打报告,说你酒后对人对事有这般那般的评议,这些平时听不到的真话顿使领导从此对你重新认识,入了他心中的另册。于是你戴了半辈子的面具全然毁于一旦。

因此,性情之人在酒桌文化上的“场”不对路,应少喝或不喝为宜。

既然酒后吐真言存在着极大的危险性,那么酒后打诳语也许来得保险而可靠些。

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的人会像中国人,边喝酒边说假话。有时酒喝得越多,假话的纯度也越高。只要酒的后劲够大,那就看谁的空对空导弹发射的更高更远。所以酒桌上的好听话,赞美语,打保票,发毒誓全都当不得真,等明天他们自己早忘了说过什么。但这不打紧,它没有后遗症,即便明知是假,但那些话一点都没有危害性。俗话说巴掌不打笑脸人,你总不能和好听话较真儿吧。

其实,酒桌上打诳语有时也事出有因或被逼无奈。

喝酒,同桌的并非皆为亲朋好友,一个社会之人难免要和领导、上司、生意伙伴、同行或同事有时甚至是你的敌手共饮。这种场合,不像开会和谈生意,你可以一言不发,也可以谈真务实。这是个欢乐务虚的场面,酒得喝,话也得说,否则风景就被你寡言少饮给“煞”了。但酒后失言,祸从口出又是历史惨痛的教训,尤其领导、敌手在此,更需谨慎。两难之下“取其假”来个全副伪装。说说好听话,学学拍马屁。倘若敌手假,则比他更假,敌手虚,则比他更虚。另外,不能光顾着说,怎么喝也有讲究,如果酒桌上你位卑人轻,就要四围敬酒,八面通光,以示诚意。特别是向领导敬酒时万万不能平起平坐,均等配比。你得站立一侧,欠身举杯,然后请领导随意,你则满杯一饮而尽。若领导表示他也可以酒杯见底,那就稍稍有些麻烦,此刻不管酒量如何,你得识相地至少灌进三杯。若他兴致突至,也要三杯对饮,那算你倒霉,不陪上个六杯,九杯实属不敬。就算你装傻不知,领导也开明大度,没有那番要求,仍逃不过周围一双双紧盯不放的醉眼,他们一定会设法让你完成约定的指标,除非你公然承认不把领导放在自己的醉眼里(那你真醉得不行了)。至于为何属下要比上司多喝,这潜规则已无从可考。本来酒这玩意儿,是商品,要钱买,好酒就更昂贵了,按理领导该多分配,偏偏在这上面让下面的占了大头,这不能不说是中国这个等级森严社会的一个例外。恕我冒昧揣测,盖因为历来有罚酒一项。酒桌上多喝的人常是犯了什么规,逾了某个矩,才被迫接连举杯。但这种罚又不同于体罚或刑罚,它多少带上点玩笑之意,即不伤感情,也不太伤面子(除了有点儿伤身子),受罚者往往愿意接受这样的“薄惩”。久而久之,罚酒也就成了酒桌文化的一项内容,一道游戏。不过毕竟还有一层罚的意思,而且按“祖制”也都是上罚下,长罚少,尊罚卑。谁让你与领导同桌,玩闹起来受罚的当然是你这个倒霉鬼了。再说,谁都知晓酒喝多了伤身,领导金枝玉叶,身子娇贵,要伤也是属下去伤。也许潜规则由此而来。

仅掌握了这一规则还不够。倘若外人要向你领导敬酒,那就不在规则之内,全凭你的忠诚度和酒量了。既然多喝者带有受罚之意,那敬酒人也就带上了攻伐之心。攻你尚且罢了,攻领导怎能坐视不理,见义不为?聪明的会替上司挡住所有外来的进攻,“御敌酒”于自己腹内。哪怕不具海量也不打紧,总还有河量,溪量,沟量,只要你尽力就行。最好的效果是喝得烂醉如泥,四仰八叉,虽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但你在领导心中的地位也随酒精度一同飙升。于是,你用酒浇灌了自己光明的前途。如今多少权利的交椅是人们喝酒加假话浇铸出来的。当然,也有苦命之人,经不起酒精考验,喝得伤了肝,败了胃,坏了肠,堵了心,早早地赴“酒泉”(九泉)报道了。

打诳语常觉违心,狂饮酒又有生命之虞,似乎都不是最佳策略。那么该怎么玩呢?看来两个极端都不能走。如此,似乎半真半假,亦真亦假。假作真来假亦真,真掺假来真亦假,当属上乘。而其中蕴含了很深妙的人生哲理。

古语云:见人说话留三分,不可全抛一片心。用在酒桌上就是亦真亦假的辩证行为。全抛心太傻,一点不露又太假,于是三分与七分间尺度由你把握,五五的对开凭你斟酌。当然还有二八、四六的比例。反正将“十”来分割就那么几下。不过没有一定的经历和酒龄,这个分寸是把握不好的。什么时候三七,什么时候二八,都得拿捏得准。一般而言,酒过三巡,人觉得微晕,那么七分真言,三分醉语来得较为恰当;若酒宴过半,人至半酣,那么半真半假,真真假假,亦真亦假最为匹配;一旦到了杯盘狼藉,东倒西歪的场面,这时且吐它八分诳言,再掏出二分真心,也会产生强大的真情效果。总之,你不能让自己烂醉,也不可保持太清醒,太清醒而没有一点酒精度又难以真起来;大醉了失去了控制又无法假下去。所以这桌酒上的真、假话还是大有学问的。

既然酒桌上说假话天经地义,那喝点假酒也理所当然。此乃中国酒桌文化的又一道风景。君不见,酒桌上打乱战时,手脚利索的在对方稍不留心便将一杯矿泉水替代了白酒,把一杯可乐勾兑成了葡萄酒,然后一脸无奈又痛苦地将酒强饮下。反正对手早已喝得七荤八素,安能辨你是雌雄。此时再加上一两句不真不假的“肺腑之言”,还会令对手大大感动,认为你给面子,肯舍命,够哥们儿。殊不知,一旁的知情者与你一同偷笑。但这一杯多少蒙出了点感情,加固了人际关系,你又不受酒精的浸扰,实在占了大便宜。不过切记,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只备应急之需,万不可滥用,滥用的后果是终有一次会被人踢出酒桌;还有,一定要眼明,防范对方使阴,不要忽悠别人时,反倒被别人忽悠了,那才叫“忽悠反被忽悠误”。最后是友情提醒:与领导喝酒时万万使不得假,你可以对领导说假话、违心话,但绝不能用假酒。说假话也许他人听不出来,喝假酒别人却一尝就知。那些当领导的个个明察秋毫,洞若观火,若被他逮个正着,岂不犯了欺君之罪,那你日后还想进步吗!即便领导一时眼拙,被你蒙过,周围还有那么多双慧眼,保不得事后有人向头儿参你一本,告你黑状,那你还会有好日子过吗!假话可恕,假酒难容。因此,酒桌上对领导宁可违心说假话也要伤身喝真酒。至于假话加假酒、真话加假酒、半真半假话加半真半假酒的使用,那就看所饮的对象和个人临场的发挥,随机应变了。

如果说酒桌文化的核心在于建构人际关系,那它的最高境界则是人之间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手段的运用。因此,整个酒桌文化正可用两字概括——真、假。

2007714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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