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赵国昌那次公园门口见面以后相隔了一年多,赵国昌回来了,又和陆文婷见了一次面。
然而这次见面却是凄楚的、绝望的,充满了悲剧色彩。
赵国昌抱住陆文婷,陆文婷也抱住赵国昌,长久地拥抱……接着,陆文婷便哭泣不止。
赵国昌抚摸着她的头,说:“文婷,对不起,孩子又哭又闹,不许我们离婚……她母亲心疼孩子,我也心疼。我和她只能这样凑合过下去,过到哪天算哪天。”
“国昌,为什么,为什么……”陆文婷台起一张泪脸,痛苦地问。她不是问具体事为什么,而是在向命运问为什么。
赵国昌说:“命运不承全我们俩,我们无力向命运抗争。文婷,我们来世做夫妻吧。”
陆文婷哭得更欢,用头使劲顶赵国昌的胸。
“文婷,希望你找个好老公。不要像我,对不起你,让你失望。”赵国昌也痛苦到了极点,但他鼓励陆文婷,“毕竞婚姻、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工作和事业。对不对?”
“不,你就是……我的全部……”陆文婷己泣不成声。
赵国昌又吻了她,长久地吻。
然后是凄惨的告别。一个向西走,一个朝东去。
陆文婷回到家里,一连数天,茶不思,饭不想。
她就这么失去了。失去了她理想中的男人,失去了她心中的偶像,失去了她曾经昼思夜想的这个人。
赵国昌又走了,回他百里之外的工地去了,又开始了他作为一个公司副经理的工作,照样忙他的,****的……是吗?你这个绝望、也令别人绝望的人。
陆文婷无可奈何,也只能慢慢调整自己的心态。
同时,她也就想起了一个叫“孤星冷月”的人。她见过他,在视频里,他也见过她,同样在视频里。
有一篇文章,说“网上情人要不要见面?”回答是,最好不要见面。理由很多,首先是地域的差别,你在云南,他在东北,你在广州、深圳,他可能在新疆乌鲁木齐,一旦见了面,便发现语言、长相、甚至穿着打扮、风俗习惯等等都不对了,都非是你想像中的那样。而且,在你们的通讯联系中必定要耗费那昂贵的通话费用,时间长了,如何负担得起?与其两相依依,却不能在一起,还不如干脆不见面,就让那美好的想像和动情的牵挂长久存留于空间吧,那反而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然而她和“孤星冷月”,算情人吗?发展到情人这地步了吗?
然而她和他,怎么就不可能“在一起”呢?他们都没有结婚。
失去了对赵国昌的期盼,陆文婷这样重新审视自己。她觉得自己的胆子变得大起来。
她想试一试,看一看。如果可以的话,那么,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或者说叫退而求其次。
就在她刚要点开“孤星冷月”的头像的时候,母亲进来了。
母亲说:“雯雯,我托人给你介绍了一个,是个中学语文老师。人很不错,条件也好,有车,有房子……”
“还有票子。”陆文婷说,“三子嘛。”
“和你说正经!”母亲训斥她,“是托和我一起练太极剑的一个阿姨,是她的亲姑侄儿。他前妻因为有心脏病,所以一直没敢要孩子,后来还是为那心脏病死了。三十七岁,比你大三岁。”
陆文婷根本没听进去。但她也没有点开对话框,只又在看“孤星冷月”的日志。
母亲把老花镜放在眼前,探身看过去,然后说:“什么孤星冷月呀,网上的事有谱吗?他说男的,也可能是个女的,他说三十岁,也可能五十岁,雯雯,你小心受骗上当!”
母亲不光爱在婚姻上挑毛病,原来也暗暗关注着她的事。肯定,陆文婷的网上聊天记录母亲也看了。她很后悔自己懒惰,应该每次输入密码,再登录。
母亲又说:“知道吗?这个暑假,赵国昌的媳妇带着孩子又回来了。雯雯……”
母亲原来也没有丢弃赵国昌,她肯定观察到了女儿平时的态度和女儿的所思所想。
“我的事您别管,行不行?”陆文婷说。一提到赵国昌,她的眼泪就要出来。
“不行。”母亲果绝地说,“已经和人家说好了,这个中学老师你必须见。”
父亲进来了。别看平时父亲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说,但当有谁惹了母亲的时候,父亲便不依了。他发起脾气来总带着山区老家农民的一种土气和野气,甚至混不论。为了母亲,父亲曾和邻居吵了几次架。
实际上,陆文婷的血液里流淌着母亲和父亲的两种基因。只相貌上更像母亲。
父亲用粗大的手指戳着陆文婷说:“你再找个什么样的我不管,你不找,就在家里住、养老,我也不嫌。但是你如果惹你妈生气,我可不饶你。”
“搁不开我,我就走!”陆文婷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
“你走,爱哪儿哪儿去!”父亲也终于混不论。
陆文婷哭了老半天……但是真走吗?走又上哪儿去?她无处可去。
最后,陸文婷抱着敷衍的态度,同时也含着眼泪,和那个中学语文老师见面了。
见面地点就在母亲所说的那个阿姨家,也就是中学老师的姑姑家。他姓保,呌保连贵。一听就像个旗人。
陆文婷和母亲先到,坐了一会儿,那人从另一间屋里出来,他的姑姑跟在后面,说:“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陸文婷觉得没道理。在你们家,反倒让我们来等你们,好像这事是我们主动,你们反倒是被动的。
但是当她正眼打量那位叫保连贵的中学老师的时候,她楞住了,霎时间,她想改变主意,变成正正经经、认认真真地和他谈恋爱。因为眼前这个人比照片上的实在好看了许多。他高高的个子,匀称的身材,五官端正得不得了,从额头正中到下颏正中绝对是一条直线。
而且态度温和,笑容可掬。他和母亲握手,呌“阿姨”,和陸文婷握手,说:“对不起,刚才接了个电话。”
陸文婷说:“没关系,我们也才进来。”
阿姨和母亲嘀咕了几句,便退出了。
一旦有了目的和欲望,便有些羞涩和紧张。这是常理。
陸文婷静静坐着,等待着问话。
“我是满族。”保老师说,他也有些紧张,“原来不是满族……不,原来是满族。后来不是了,头些年才又改回来。”
说这些没用,听着也有点乱。但陆文婷以无声又可人的微笑作为回答。
茶几上有水果和糖。保老师拿起一个梨,要削,但又放下,说:“梨,不好。梨就是离,不是个好兆头。”
他说这话多半是玩笑,或者故做玩笑,于是觜角向两边展开,眼睛也眯起来。但也就在这时候,陸文婷突然发现那觜巴里有两颗异样的牙齿,灰黑色,而且东倒西歪!
“您抽烟吗?”陸文婷紧接着问。
“不,我向来不抽烟。”保老师说。
保老师大约也意识到了,他忽然指着自己的牙:“我这牙是虫蚀牙,小时候吃糖吃的。不过很结实,不掉也不活动。”
指牙的时候,觜再一次张开,陆文婷便又一次“欣赏”到了那牙齿……靠左面,约有三、四颗,里出外进,真真的灰黑色,让人噁心。
她想,可惜了,好好的一个人。
她又想,万一……那时两个人脸对脸说话,他突然开口笑,怎么受得了?两人吃饭,他咀嚼食物时,那牙……陆文婷是不是要把刚吃进的东西吐出来?还有,到那时要接吻吧?更受不了。甚至,两人终究要“那个”吧?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如果突然灯亮了,天爷,可怎么办呢?
陆文婷想走了。
不过走之前她倒很想劝保老师两句:你自己知不知道很难看?希望今后不管在任何场合,在任何人面前,不要轻易张开你的觜巴。
“陸女士原来的爱人就在本市,对吧?”保老师问。他一直在专心削着一个很大很红的苹果。
陸文婷点头。
“现在还联系吗?”
陸文婷点头。
“很正常。”保老师说,“有孩子在中间,联系是避免不了的。”
“不不,没有联系,一点没有。”陸文婷更正说。她刚才走思了,在考虑怎样脱身。
“会计工作一定很忙吧?”保老师又问。纯属没话找话。
但是有关会计的这句话却立即为陸文婷提供了一个可以马上走掉的机会。于是她从沙发上站起身,说:“保老师,我的确很忙,下午还有个会。”
“今天是周六呵。”保老师提醒说,同时把削好的苹果递过来。
陸文婷接过苹果放在茶几上:“周六也忙,总公司搞审计的今天要来。”
“哦,审计……”保老师重复了一句,然后也只好陪同站起来。
陆文婷提起包往外走,也不管母亲;母亲不知哪去了,肯定和那个阿姨在另一间屋里说话。
出了屋门,保老师和陆文婷握手。保老师什么也没说,依旧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
到了街上,陆文婷给母亲打手机,说谈完了,找不到您,她自己先回家去了。
可想而知,这一点小小的花招瞒不了母亲。当母亲戳穿她以后,自然也明白,自己辛辛苦苦为女儿管的这件婚事也宣告无望。
但母亲还是不懂,究竞因为什么?陆文婷一开始不肯说,被母亲逼急了,才不得不说出那“牙齿”。
母亲说:“我怎么没看出来?”
陆文婷说:“您老人家年纪大了,眼花了。”
“呸,”母亲说,“我们一块儿的小王也陪我一同看过保老师,小王也沒发现嘛。”
陆文婷不再和母亲说更多的话。
第二天,母亲摇头叹气:“雯雯呵,我又去看了。牙是有点不整,左边的几颗也不那么白,但是这也算个很大的问题吗?”
陆文婷依旧没有理母亲。
这以后,反过来了,不再是陆文婷不理母亲,而是母亲好长时间不爱搭理陆文婷。
陸文婷说总公司搞审计的要来是真的,但不是周六、周日,而是从周一开始。
审计小组一共七个人,把所有的账目,库存,和在外资产统统核查审计了一遍。一个月后,他们沒有发现什么大问题;但有些小问题,家家都有,到处存在。这些问题都属在所难免,既不好解决,也无须解决。
审计的人走了,一切又恢复了常态。陆文婷也安静了,此时,她忽然想起了被她长久冷落一边的“孤星冷月”。
上一次想联系,但忽然插进一个“保老师”。又时隔一月,再重新点开那头像,只见对话框里留下了大段独白,那独白像诗:
人在屏前,遥不可及。人在天边,扎根在心里。
我爱恋,却虚幻。你走了,我依然期盼。
曾有N个夜晚,你和我对视,手与手却难相牵。
你走了,不知去向。我的心也走了,像风筝断了线。
陸文婷自知多愁善感,不想再看下去,因为眼泪又要夺眶而出。
还是去看空间日志吧。那日志新增了两篇,一篇是“心”,用手指圈成一个桃形,从上面往下滴着血。另一篇是“月亮”,月亮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在跳舞。
同样有文字,那文字再次显示出了“孤星冷月”出奇的才华。他写道:
心的背面是什么?也许是幸福,也许是伤口,别人不了解,自己应该知道。
有人把快乐放在心的背面,在孤独无望的时候低头看看,也许就感到安慰和温暖。于是又有了勇气。
有人把伤痛放在心的背面,自己舔,自己疗伤。于是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过份认真。
有人把幻想放在心的背面,自顾勾勒美好的蓝图。于是伤口更深,悲剧故事也更长。
有人把另一个人放在心的背面,那不是放,而是藏;既然不能拥有,就完全藏在心底吧。只当,只当又是一次痛苦的回忆。
这明明是在说她,连同那前面的,都是在说她,说她陆文婷。
可怎么办呢?“孤星冷月”伤心透了,痛苦极了……
日志里低迴婉转的音乐,似“孤星冷月”在哭诉,也似陆文婷在低泣。
如果说,陆文婷以前上网还不过是为了消遣、打发时光,那么现在,她认真了。
如果说她以前对“孤星冷月”还只是羡慕和赞佩的话,现在,她想和他好了。
但,一连两三个晚上,陸文婷都没有睡好觉。
她不知道这个“孤星冷月”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身份是什么,他说是“农民”,果真是农民吗?不会的。他懂得幽默,懂得低调,修养越高就越低调。但要不要见面呢?是呵,要不要见面?她犹豫着。
还是在视频上见吧。以图进一步了解,也为真正的相见做准备。
于是有一天他们坐在显示屏前,彼此又看见了对方。陆文婷首先敲出文字向他解释,说因为工作太忙,这么长时间没和他联系,请他原谅。
“孤星冷月”一脸沉静,朝陆文婷微笑点头。
他们没有说更多,也同样没有出声音,只是在对话框里各自打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接下来,他们离开电脑,开始用手机通话。
他说他呌韩士轩。她说她呌陸文婷。
他原来是本地口音,而且很好听,不粗不细,正经的男中音。
他说话很轻松,也很随便,丝毫没有他的日志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忧伤和沉重。这让陸文婷很纳闷,口和笔,原来可以那样的不同?
他提议见面。陸文婷欣然接受。
他说他就在省城东南六、七十里的地方。那地方呌马村。
马村,那地方好呵,是省城两个卫星城中的一个,而且是最繁荣、发展得最快的一个。许多省城人或因富有、或因在城里住烦了、住腻了,便纷纷到马村买了房,就此定居下来。然后开着私家车再到城里来上班。
要见面了,见面之后很可能还要到家来。此时陸文婷不得不向母亲如实汇报。汇报之前,她做好了思想准备,准备让母亲骂,准备母亲坚决反对。
出乎意料,母亲在连声叹气之后,竞同意了她的打算。但母亲也提出了一个要求:“我必须和你一起去。否则我不放心。”
一个周日,也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陆文婷发动了“奥托”,母亲坐进车里。她们出发了,直奔马村。
风儿从车窗钻进来,像沐浴着清凉的泉水。窗外时而是起伏的山峦,时而是一簇一簇的村落。陸文婷早就把音响打开了,车里弥漫着轻柔而疏缓的音乐。
母亲不坐前面,而坐在后面,小小的奥托,也足可以让母亲在后面歪着。娘两个一开始还说着话,不一会儿,母亲在音乐的陪伴下便半睡不睡地眯着了。
陸文婷不认识路,一面开,一面用手机与韩士轩联系。
“第三个出口到了,下了高速还怎么走?”
“下了高速继续往南,然后再向东。”韩士轩的声音铿锵悦耳。
又开了一段,陆文婷再问:“前面是个十字路口,朝哪儿拐?”
韩士轩说:“看见一个标箭头的牌子吗?别朝那箭头的方向走,继续往南!”
陸文婷说:“箭头标的是马村!”
韩士轩说:“别去马村,听我的,向南走。”
“为什么别去马村?”
“那会越走越远!”
陸文婷先奇怪,后糊涂,不去马村去哪儿?而且还越走越远,什么意思?
但已经走了路程的五分之四,快到了,陆文婷也只好听韩士轩的,继续开下去。
母亲不放心地扒着车窗朝外看。
接下去的路不再是马路,而是土路。路两边有堆积的柴草和农家肥,不时也有农用车经过。往远处看,大片的秋庄稼,有人在地里干活。
母亲说:“北京有个中关村,马村是不是也和中关村一样,是个村庄?”
聪明的母亲,敏感的母亲,却不知道中关村是中国的硅谷,哪里是什么村庄?
正说着,正前方的路边,一个头戴草帽的农民朝她们挥手。那农民的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一把镰刀。
陸文婷有点害怕,以为压了庄稼,或碍了什么人的事。车开到跟前,她小心地探出头来问:“对不起,怎么啦?”
那农民摘下了草帽:“文婷!”继而叫道,“阿姨。您也来了。”
陆文婷楞住了,母亲也楞住了,因为眼前这个地道的农民便是韩士轩。
是真的吗?这就是电脑显示屏里的韩士轩?这就是写了那么好、那么动人的日志的“孤星冷月”?陆文婷揉揉眼睛,以为是梦,以为是看花了,同时,一股失望的冷气从头顶一直凉到脚根。他说是“农民”,果然真是个农民!
陆文婷想调头回去。但又觉不好,未免太露骨了,也太不尽人情了,而且凭她的技术,这条土路也无法调头。
终还是下了车,和韩士轩握手,母亲也和他握了手。
看这农民,不但戴了草帽、拿了镰刀,身上的穿着也很土旧,竞然还是家做的半截袖坎儿,牛仔裤也不是正宗的牛仔裤。握手的时候,那手又硬又粗。
不知母亲怎么想。母亲不说,连个眼色也不给,又回到了车里去了。此时母亲旦凡给她寻找个台阶下,陆文婷无论如何也要开出这片庄稼地,然后回家。
“什么?”陆文婷问。因为韩士轩刚才说了什么,她根本没注意听。
韩士轩重复了一遍,说:“生怕你们按了那箭头走。如果去了马村就糟了,相隔十多里地呢!”
陸文婷听清楚了,便质问道:“你不是说你是马村人?”
韩士轩笑着解释:“我怎么说呢?我们这个村呌小井村,我说我是小井人?谁知道小井村在哪儿呵?就好比外出打工,人家问你是哪里人?你肯定说是山东人,上海人,东北人或者石家庄人,不会说你是哪个村的人……是不是?阿姨。”
他在问母亲。母亲竞然显出一种无所谓的样子,应合道:“是呵,是呵……玉米快熟了吧?”
韩士轩说:“快了,过几天就掰棒子。”
母亲又问:“你这草干什么用?”
韩士轩身旁原来还放了一捆草,草边还有一辆摩托车。他手里那把镰刀肯定是刚割草来的。
韩士轩回答母亲说:“这草是给我弟弟的,他家里养了羊。他在外面打工。”
原来他还有个弟弟。说着,韩士轩把草放到摩托车后架上,然后发动车。
趁这工夫,母亲在车里问陆文婷:“还行吗?我觉得还行,不知家里怎么样。”
陸文婷说:“他说是农民……果真是农民。”
母亲说:“人家说的是实话,没有骗你嘛。你不相信,怪谁?”
韩士轩骑上摩托车、带了那捆草头前走,陆文婷开车后面跟。她想,来了就来了,如同带母亲出来兜兜风。
走在半路,韩士轩在前面忽然一指远处的庄稼地,大声说:“那是我父亲,也在割草。秋天的草最有营养!”
母亲在看,陆文婷无心去看。
不一会儿,到了。
好大的一个门楼,好宽敞的院子。院里有七、八间房,很漂亮,也很整齐,除去高度,其它与城里的楼房差不多。一棵老槐树遮天蔽日,一条小黄狗在树下打盹儿,看见生人,它汪汪叫着,跑过来。
但小黄狗并不咬人,只是呌。韩士轩的母亲出来了,还是用锁链将狗锁住。
母亲是怎么了?显出几分惬意。进到屋来,让她坐就坐,让她喝就喝……陆文婷也不好问、不好管,随母亲的便吧。
房间里干净、利落,分明特意整理过。韩士轩母亲拿出一块毛毯铺在沙发上,专为了母亲。
随便扯了一会儿,陆文婷便很想见识一下韩士轩的个人房间,看他的电脑是什么样的,看看那些日志是怎样做出来的。
韩士轩领她去了自己的卧室。这卧室,也算是韩士轩的工作室。
其实也没什么特殊,一台电脑,一个相机,另有一个扫描仪。其次便是一个书架了,上面的书不少。
然而,那些日志就是在这里,也就是这样做出来的。
韩士轩说:“从地里回来,没有其它的事,就做一些,算是我的一种业余爱好。”
陆文婷说:“你的日志为什么都充满了忧伤、哀怨?让人看了心里难受。”
韩士轩笑了:“无论欢乐还是悲伤,用艺术形式表现出来,就是一种愉快、一种释放,也是一种美。”
“可是我没有见到你有欢乐的日志。”陆文婷说。
韩士轩不言语了。
“是不是悲伤多一些?”陆文婷问。
韩士轩点头。
陆文婷脑子里打了几个转。她明白了,理解了,便说道:“其实,你搞个农民绝对没有问题。”
韩士轩默默地说:“农民也看不起农民。她们宁可嫁城里沒房子、没工作的,也不嫁农民。”
陆文婷不想再说下去了,刚才那句话已经触到了今天的主题,也即此行的目的。倘再说下去,一定很麻烦,需费很多口舌解释,弄不好要伤了眼前这个人。她同情他,不想伤他,起码避免当面伤他、短时间内伤他。
韩士轩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就那么闷闷地坐着。
然而陆文婷没有想到,韩士轩却率先站起来,很洒脱地说:“放心吧。我们继续做网上朋友。”
他这句“放心吧”,已经很清楚了,“继续做网上朋友”更清楚了,意味着他不会向陆文婷提出什么,更不会纠缠她,这让陆文婷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陆文婷又故意地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一开始在车上我就感觉到了,我们顶多做个朋友。”韩士轩不但洒脱,脸上也带了温和、亲切的笑。那笑,让陆文婷又突然心软,续而感到一种歉纠和不安。若不是“农民”,若不是其它,她真要嫁给韩士轩了。
陆文婷伸出了手,是安慰,也是鼓励,同时也感谢韩士轩,他没有让她难堪,没有让她伤他。两人握了一下,韩士轩说:“吃饭吧。听,呌咱们。”
果然,韩士轩母亲跑过来叫。
本来可以不吃饭,完全可以走了,但母亲早已坐上了人家的热炕头。陆文婷不明白此时的母亲为什么一点也不敏感。
饭桌上摆了馒头、米粥、熟食,还有几样用肉炒的莱。韩士轩的父亲也从地里回来了,老人家光了膀子,与母亲坐对面,正和母亲一问一答地说着家长俚短。
陸文婷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母亲却实实在在地吃。她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两碗米粥。其实那米粥只是普通的米粥,馒头也是普通的馒头,母亲却连声夸赞,说面是新面,米是新米。
吃完了,陆文婷提议走。老人们挽留,母亲却没有走的意思,多亏了韩士轩帮忙,说“路途远,阿姨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这才走成了。否则,若老人们问起来,麻烦更大。
小井村留在了后面。陆文婷长吁了口气。
同时她也感到某种失落和怅惘,因为那么多时日的神交、赞美、共鸣甚至渴望,就在短短的一个周日上午画上了一个并不园满的句号。
她又觉得对不住韩士轩,对不住这个“孤星冷月”。如果她不是陸文婷,而是另一个层次的女人,她会嫁给他。
多么不可思议呵,一个写出那般忧伤、那般沉重和凄凉日志的人,实际却是个乐观、豁达、又洒脱的人。或许,这真的是一种美吧。
出了小井村母亲便犯饱后睏,说了一句:“我以为网上全是假的,原来也不是。”便在车的后座上睡着了。
陆文婷不去打搅母亲,让她睡吧。母亲的睡眠向来不好。
回到家里,陆文婷也睡了一个觉。第二天周一,照常上班。
几天以后,母亲却不干了,因为她没有看到下文,即:对方没动静,陆文婷也不联系,连小井村的事也没人再提起。
母亲说:“雯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不满意?”
陆文婷躲避着母亲。
母亲追着她说:“我知道你嫌人家是农民。可是农民和农民不一样,你看他家的条件,我数了数,一共八间大房子,又那么大的院子。房子任你挑任你选,如果你有条件,还可以在院里再盖房子,多好哇!”
陆文婷说:“房子多是农民唯一的优越。”
母亲说:“不呵,你们俩在那屋说话的时候,他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和我说话。她说他们这里明年不拆迁,后年肯定拆迁。拆迁以后都并到马村去,也都是楼房,户口也都一律改成居民。雯雯,那时候你不是也可以住在马村、开车进城上班吗?”
陆文婷说:“拆迁,哪有谱。再说……”
“再说什么?”
“他那个头。”
“个头怎么啦?”
“顶多一米七二。”
“你怎么知道人家一米七二?再说一米七二也不算矮呵!”
“我受不了。”陆文婷说,“我是一米六七,和他并肩走的时候,只比我高出一点点儿。”
母亲生气了,几乎又要拍巴掌,说:“雯雯,别忘了,你结过婚,又有孩子,人家没结过婚,年龄比你还小一岁。你到底想怎样?难道就这么在家里住下去?”
母亲的意思是愁她嫁,而不是想把她撵走。但陆文婷本来就心存很大的委屈,经母亲这么一说,她误会了,眼泪又流出来。
“妈,你们实在多余我,我真的搬走。”她说,“带着婷婷,流落街头……不用你们管。”
作为母亲,心里难受,也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