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宗海真的决定去搞长途贩运了。
他在农贸市场门口雇了一辆加长l30,载重量三吨,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儿。
他没有用司炳兰的钱。自己多了没有,连拼带凑,手里三万两万还是有的。
带足了钱,再穿暖和了,司机也把绳子、苫布之类装在车上。所谓苫布,是几块看去挺肮脏的白色棉被。
加上司炳兰,一行三人。他们吃过了早点,便踏上了的征程。
加长130前面除了司机以外还可以坐两个人,陈宗海坐在外首,司炳兰坐在里首。司机上了车便打开音响,让车里弥漫着好听的音乐。
车很快驶出了市区,向北开去。
真的好远,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沿公路一直开到中午十二点,才进入了一个镇子。他们在小镇路边的饭舘里吃了中午饭。
刚才是向北,现在该向西了。在司炳兰的指点下又开到下午三点多钟,前面出现了茫茫荒野和冬日萧瑟的农田,车随即也慢下来。
接着,便驶进了沙石混杂、崎岖不平的乡间路,然后,又是纯土路。那纯土路看去只有马车和重型拖拉机曾经走过,因为碾出的车辙既深,又横七竖八,毫无规则。车辙有的地方深入沟,沟两壁如刀似地耸立,如果一个瘦些的人躺进去,恐怕看也看不见。
司机皱了眉头,费力地打着方向盘,左躲右闪。
陈宗海跑过山南海北,但如此偏远之地他尚未来过,所以也从来没走过这么难走的路。这里,不存在噪声污染和粉尘污染的问题。
陈宗海甚至开始有点后悔,司机也不时看他,觜里发出啧啧声。
司炳兰却浑然不觉。她从一开始上路便显得很兴奋,说她很久沒回家了。原来老太太离不开,所以不让她走。一连两个春节她都不曾回去。这次呢,占了陈大哥的便宜,等于回了一趟家。
冬日夜长昼短,太阳早早压在了山顶上。汽车开进了一个山口子,又路过了一个村落,然后又开进一个山口,又路过一个村落。这时,前方朦朦胧胧,暮色已经笼罩了山峦和周围的一切,司炳兰却往前面指指说:“到了。”
司机的里程表上标着二百七十公里,司炳兰说五百里地,实际比她说的要远。
村庄在朦胧的月光下只能看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四周仍是黑糊糊的山,山那边的月光照出山上有树。整个村庄可以判断出在山与树的包围中。
陈宗海忽然想起来,因为司炳兰是陆文婷父亲老家的乡亲,所以,这里也应该是陆文婷祖上的老家了。而陈宗海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因为他和陆文婷结婚的时候陆文婷的爷爷、奶奶均已不在人世。陆文婷来过没有不知道,如果说与老家的人还有接触,那么司炳兰算是一个了。
司炳兰在昨天以及在今天的路途上,一直用她的手机往家里打电话。现在她又掏出手机,兴奋地说:“爸,我们到村口了,还不来接我们?”
不多一会儿,摇摇晃晃的汽车灯照见了两个人。那两个人也打着手电茼,司炳兰说是她爸和她哥。
把车停好。下了车,大家握手寒暄。那手好大、好硬、好粗,陈宗海在城市的男人中不算个细谧人,但还没有握过这样的手。
陈宗海也想像不出来山村竞有这么大的院子,一家人又会有这么多的房。那院子里有牲口棚,棚里拴着马,驴,另外还有羊圈,十多只羊被惊起来,扬头看他们。
客人来了,也都饿了,自然先要吃饭。
饭早已准备好,在柴锅里焐着。摆上桌来,是烙饼,还有猪肉炖粉条子。粉条是用土豆粉做的,一人一碗。一大碟腌杏仁儿放在中间。
主人说他们这里没有白面,更没有大米。因为小麦和水稻都是热地方产的,而他们这里冷,所以只长棒子,也就是老玉米。
又说想吃大米白面也容易,但须到二十里山外镇子上的集市去买,用玉米、用胡麻油换也可以。杏仁呢,全是自家产的,漫山遍野,家家户户都种了杏树。
吃完了饭洗脸。不知哪弄来了水,倒在一个大塑料盆里。司机和陈宗海先洗,司炳兰最后洗,三个人共用了一盆水。
然后上茶,是山茶叶,司炳兰介绍说是荆条枝和荆条叶做的,尝尝吧,好喝,而且败火。
陈宗海喝了,败不败火不知道,反正有点苦。
司机没有喝,他自己带了矿泉水。
初次见面,又是刚刚见面,马上谈生意不好,于是大家坐在堂上随便说些话。他们这里把客厅呌堂,也有沙发、茶几,也有大彩电。那大彩电端端正正摆在后墙的正中央,像陈宗海小时候看见有的人家供奉的佛龛。一只高脚凳上放着和司炳兰通过话的电话,上面盖了一块雪白的布。
大家有的问,有的答,但更多时候是客人问,主人答。客人只有陈宗海和司机,主人除司炳兰之外还有她父亲、她哥哥,她的母亲和她嫂子则在忙着收拾。一个大约不满周岁的婴儿一会儿要妈妈抱,一会儿要奶奶抱。
客人以陈宗海为首,问了许多诸如你们村里是不是也有学校?是不是也有村委会?电灯的电是哪里来的,是你们自己发电吗?水为什么缺到这地步?你们自己打不打井?井有多深?等等等等。
主人以司炳兰的父亲为主,她的哥哥和她母亲偶尔也插上两句。他们说村里早就沒有学校了,从前有,基本两三个村一个小学校,现在全没了。为什么沒了?因为孩子太少,都被外面打工的父母带走了,也因为人往高处巴,村里的孩子不上村里的学较,去镇里的学校上学;而镇里的孩子不在镇里的学校上,去县里,县里的孩子又往市里跑,或往省城跑。
村委会他们这里当然也有,大约几个村合起来一个村委会,可是村委会的头头是谁,村主任是谁,他们不知道,连见也沒见过。至于电,他们说明天白天你们就看见了,山上到处是风轮,那呌风力发电,是县里帮他们搞的。要命的是水,他们这里没有泉,也没有河,全靠老天爷下雨,可是每年的雨季顶多也只下一铜钱厚的雨,能管什么用呢?打井要打六、七十丈深,一般打不起。不过他们家是自己打了井的,那井便是压水机,压一个钟头,能接上一盆水。
司炳兰的父亲很健谈,虽然带有西北口音,但所谈内容基本能听清楚。司炳兰的母亲个子矮小,且瘦弱;司炳兰的哥哥也和司炳兰一样,很粗,很壮,不过陈宗海发现她哥哥的一只手的手指似乎有些问题,只有大姆指伸着,其余四根手指隐约不见,好像缺失了,也好像断掉了半截。
陈宗海想问问司炳兰关于她哥哥,分明已三十出头,因何才有一个不足周岁的孩子?这在农村应该少见,还有那手指……但陈宗海不好意思开口,况又当着她的家里人。
司炳兰不时从她嫂子怀里接过孩子,那是个男孩儿,司炳兰又亲又吻,爱得什么似的,觜里说:“不认识姑姑是不是?姑姑没抱过你是不是?”她的嫂子一直不怎么说话,觜总是抿着,一副幸福的模样。
当问到你们这里既然盛产土豆,为什么不自己运出去卖时,司老汉说难,太难,没有汽车,只有马车;没有熟人,不能投亲靠友,到了外面难免受欺负。最最主要是那路,没人修,他们自已又没有钱修,走上几天几夜,土豆冻了,夏天土豆烂了。
陈宗海感到这家人很实在。按理说,明明知道他们是为买土豆而来,应该把土豆说得非常好销售、起码不愁销售才行,免得买者讨价还价,甚至大肆压低价格。但这一家人不那样说,偏偏和司炳兰说得一模一样。
天已不早,司炳兰给司机和陈宗海安排了住处。土炕,没有暖气,司炳兰亲自把炕烧热了,然后她一头扎到父母屋去,和父母亲热去了。
陈宗海出惯了差,无论到哪儿都能吃、都能睡。司机也不含糊,不一会儿两个都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陈宗海起来,自己先转了一圈。
他看到四周的山顶上的确每隔不远就有高高的风轮,那风轮在转……下面还应该有相配套的发电机吧。他想。
然而村里静静的,看不到几个人,更看不到青年甚至壮年。只看到老人和孩子,而那孩子也大都不到上学的年龄。是了,青年以及孩子们的父母,都出外打工去了,带着他们该上学的子女。
也有几家很像样的房,其中一家还是二层小楼,是了,那是在外面挣了些钱的,抑或是个小老板之类。
正转着,忽然来了电话,以为是刘铁军打来的,原来不是,是司炳兰在找他。
“你去哪儿了?怎么一个人瞎转?丢了你可怎么好呢?”司炳兰带着了嗔怪的口气。
陈宗海赶忙往回走。
司炳兰的父亲和她哥都早已在门口等着他了。陈宗海问:“远不远?要不要开车?”
司老汉朝山脚下一指:“你们先看货,把货看好了再开车过去。”
他们从田间小道步行穿过。山脚距家约三百米远,陈宗海看到沿路的土地是灰黑色,地里什么也没有。
司炳兰笑他外行,说冬天能长什么?种了点棒子早已经收了。
陈宗海说:“其实没必要给我们吃白面,棒子面窩窩头就很好。”
司老汉说:“棒子也只种了二亩,多了不行。”
司炳兰对陈宗海说:“你知道,我爸和我哥就压那压水机的水,然后一挑一挑地挑过来浇玉米。”
陈宗海“哦!”了一声,怪不得三个人用一盆水洗脸。
到了山脚下,司炳兰又向陈宗海介绍:“你看,我们家还在山坡上种了莜麦呢!莜麦不怕冻,冬天收也行,不收也行。”
陈宗海说:“那就春天收呗。”
司炳兰笑着说:“当然也行了。不过它也不长了。”
陈宗海倒没发现莜麦,却看见山上除了风轮,还有成片成片的树。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所说的杏树。
司炳兰告诉他:“那就是杏树,不怕旱,主要为防风用,每年都能收不少杏仁呢!”
陈宗海又指着乱哄哄、缠绕在一起如荆棵样的东西:“那是什么?”
司炳兰说:“那叫甜枝,也是防风用的,你吃不吃?吃就把你的牙酸掉了。”说着,笑起来。
自己的家,司炳兰活跃了许多,待人也格外地好。但陈宗海想,这里的人家实在生活得不容易,玉米、土豆、莜麦,便是一年四季的主食。菜呢?根本没有。如果把土豆定义成菜,那么也就有土豆这一种菜。
山脚下是一个很大的地窖。司炳兰说村里家家都有这样一个地窖,储存的也全是土豆。
很简单,他们下到窖里,那土豆正如司炳兰和她家里人说的,又大又光润,沒一个虫眼,也不见一点锔子疤拉。
价钱也好说,司老汉每斤要三角五分。陈宗海不还价,一口答应。
没有泵,也不用称约,司老汉只估堆,况且加长l30的载重量有准;装完了,不够,司老汉又到别家给匀了一千斤,满了车整好三吨。
付了钱,一家人又让他们吃了饭再走,陈宗海说不吃了,上路要紧。
司炳兰自然也要随着回去。
她的不满周岁的小侄儿,在短短的时间里已和她亲近了许多,她抱他,他不再哭,司炳兰恋恋不舍。
司炳兰和父母告别的样子,让陈宗海觉得鼻子有点酸。
司炳兰的母亲突然从门里出来,将三张大饼扔进他们车里。大饼是白面、玉米面混合做的,另有三个腌制好的、如皮球大的土豆,让他们当咸菜。陈宗海不好拒绝,只隔窗扔下二十元钱。
接着,司炳兰的哥哥又提出两桶油,是胡麻油,说胡麻是自己地里种的,油也是自己榨的,非常好吃,也非常贵,市场上一般买不到。
陈宗海坚决不肯收了,但不收又不行,打架似的推来推去,他只好又掏出了钱。
司炳兰坐在外首,她“当”地关上车门,又摇上了玻璃,说:“陈大哥,你是不是一点不想沾我们?还是看不起我们?”
陈宗海红着脸,只好作罢。
装了满满一车土豆,按原路返回,过了一个山口又一个山口,经过一个村落又经过一个村落。
陈宗海几次想问:你哥哥那手……刚才提油,我看得更清楚了。
当着司机的面,他同样没有开口。
司机不再听音响,聚精会神地把握着方向盘。
太阳很好,上午十点多钟,大地一片明亮。
大约走了两个小时,司机又开始咧嘴。看去,又到了来时那段坑洼不平、车辙里可以藏下一个人的泥土路。
同时,起风了。
这里的气候也真是怪。刚才还有明媚的阳光,煞时没了,天空变得昏暗起来,风也越刮越大。
“全苫好了没有?”司机朝陈宗海大声问。
“全苫好了。”陈宗海回答,“三块苫布,四根绳子,拴得结结实实。”
“你还行。”司机学踅了他一眼说,“看你那筘挽的,干过装卸工吧?”
陈宗海说:“押车送货,离不了装车打筘。”
他们随便说着,外面的风却大得发出了吼声,尘沙也被卷起来,死命地往汽车玻璃上撞。
“什么响?”司机忽然问。
“电线杆子。”陈宗海说。因为那电线杆子像吹哨一样发出了声音。
“好像苫布开了。”司机又紧张地说。但是他不敢动,手和眼都不敢动。
陈宗海赶紧回头,但回头也看不见。
司机当然比陈宗海有经验,他慢慢地、慢慢地停下了车。
当他们下车看的时候,三个人都同时惊叫一声。
只见车上的一块苫布撕裂开来。那苫布本来就是棉被,风早已把里面棉絮之类的东西吹没了,只剩了两层单布。此时那单布被车上的绳子捆拽着,像一条灰白色的蠎蛇,又像一条大鞭,挣脱着,翻滾着,卟啦啦向南抽响。
半车土豆裸露在外面。零下十多度的气温!
三个人同时发楞,一时不知怎么办好。
风打着旋涡推搡他们。身边的枯枝败叶腾空而起。
陈宗海裹紧衣服,系好帽带儿,爬上车去。
司炳兰也爬上了车。接着,司机也爬上了车。
陈宗海把那两层飞扬的单布抓到了手,司炳兰也使劲拽。司机在逮一条绳子,那条绳子断了,一截还拴在车上,另一截早已不知去向。
他们只能弓腰或者趴着,身子不敢站直。否则要被掀下车去。
陈宗海用牙齿在单布上咬出了一个洞,把那剩了一半长的绳子穿进洞里,结好筘。然后三人一同用力使其与另一块苫布连接。
死马当活马医,两层单布也总比没有的好。
但他们怎么也连接不上,拽到了一起,中间却欠缺了一条,那是十公分左右的一条的缝隙。别看这缝隙,大风可以从这里钻进去,进而掀起来,让你全车的土豆裸露!
“你们下去,看有没有砖头瓦块!”陈宗海在风中喊道。此时他的话便是命令了。
司机知道他是想用砖头瓦块来压。但司机不以为然,说:“该倒楣,就认倒楣吧。”
陈宗海说:“倒楣,不给你车钱!”
司机说:“怨谁?怨你!刚还夸了你,筘还是开了。”
陈宗海回道:“看清楚,是你的的苫布不结实,扯裂了!”
“怨风太大!”司机嚷道。
虽这么说,司机还是去寻砖头瓦块了。此时司炳兰已找到几块,手里拿着,但都比鸡蛋大不了多少。陈宗海让她扔掉。
当司机回来的时候,陈宗海命令:“开车!”
“你干嘛?”司炳兰问道。
“你留在车上?”司机说。
“叫你开车你就开车!”陈宗海说。
陈宗海此时双手已死死地拽住本已连接不到一起的苫布。他蹲着,后又躺下来,用自己身体的面积和重量压盖住两头的苫布。
“陈大哥!把你冻死了!”司炳兰喊道。
“要不然你也上去吧。”司机说,“车得开了。再不开,发动机恐怕也要打不着了。”
司炳兰毅然决然上了车,但陈宗海伸出一只脚蹬了她一下,司炳兰再爬,他又蹬了她一下。
车徐徐开动了。
司炳兰只好脱下自己的羽绒服,她不敢扔,只能递,但陈宗海不接,也无法接,因为他躺着。
“我也是羽绒服!”陈宗海似乎在朝天吼,“皮帽子、皮手套、大皮靴!”
司炳兰放弃了,一面走进前面的驾驶楼,一面抹眼泪。
车徐徐走动。躺着的陈宗海重新整了整衣服,把帽子重新系紧。戴着皮手套的两只胳膊伸开来,均匀地放在两边的苫布上。
风还在刮,尘沙还在扬起。陈宗海分不清是风声还是汽车艰难的吼呌声。
他想,倒也不错,好久没拼一下了。
闭起眼睛。不要被尘沙迷了。
但也别睡着了,否则真要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