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运回来了。
一车六千斤,陈宗海用身体压住的、失去棉絮的两层单布终于管不了多少事,表面的一层土豆全冻了。然而也幸亏陈宗海躺在上面,否则不会冻坏一层,起码要冻下一尺深。
冻得轻些的,做了低价处理,其余的扔掉。剩下大部分按每斤一元五角卖了。怎么一元五角?不是两块六毛多吗?
正如司炳兰说的,快马赶不上青菜行,只两天时间,土豆价格便有了大幅回落。六千斤土豆本应该卖一万五千多元,实际只卖了七千元,差了一半还多!
这七千元刨去购入成本,再刨去雇用的车和司机,最后落入手里的只有一千多元。两天时间,又吃了这么多苦,应该算是一次失败的长途贩运。
陈宗海将这一千多元分为两半,一半给了司炳兰,但司炳兰只数了数,又还给了他。陈宗海将钱装进她的包,司炳兰又拿出来塞进陈宗海的口袋,两个人就这么争持着,惹得市场上的人都看,不知他们是怎样的一种合作关系。陈宗海最后只好作罢。
当这一切忙完了以后,陈宗海突然感到全身乏力。他撂倒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
接着是浑身发冷,头疼,发烧。
他静静地躺着,知道自己是感冒了。
回想上一次感冒,还是八年以前,在南方那个宾馆里,是一个呌焦玉茹的宾馆服务员细心照料了他。
如今,还是一个人,躺在自家的一居室,发着烧,咳嗽,时而流清鼻涕,不想动,更不想吃。
他没有告知父母,父母年纪都大了,自己顶一顶抗一抗,也就过去了。
他躺了一夜加一天。
第二天下午,司炳兰来了,同样给他带来了新鲜的菜。但是她不知道他病了,一进门见陈宗海躺在床上,一副病殃殃的样子,便大呼:“没冻死你就算便宜!你这人不听话!”
陈宗海忽感到心里一阵热乎。实际上,他估计司炳兰肯定会来。
司炳兰站在他床前,不知干什么好。一面说:“我也糊涂,冻了就冻了,是土豆要紧还是人要紧呢?”
陈宗海脸上挂着笑,说:“没事,一个感冒,明天就好。”
司炳兰说:“行了吧,想想你在车上躺了多长时间?风到了西台子才住,呌你下来你还不下来。”
陈宗海说:“不是不下来,是身体发僵,下不来。”
“天爷!”司炳兰像个有了孩子的妇女,蝎虎地说,“要再走几十里地,想呌也呌不醒你啦!”
陈宗海笑了一声,但喉咙里立刻卡住了,似乎有痰。
“等一下。”司炳兰说。然后她撕一块卫生纸拿过来,陈宗海伸手去接,但司炳兰将纸贴到他嘴边,说:“咳。”
陈宗海很不好意思。但没办法,痰就在喉咙里卡着,自己起来又头晕,于是就那么咳了,也咳出了。
司炳兰不嫌脏,将包了痰的卫生纸扔进墙角的垃圾桶。
“吃药沒有?”司炳兰又问。
陈宗海说不用吃药,自己向来不吃药。
“嗯,也好。”司炳兰说,一面扫着地,“人家说是药三分毒。”
真不争气,越是不好意思,越是想克制,喉咙越紧张,于是痰又来了……
司炳兰扫完了地,又给陈宗海掖了掖被子,本已到厨房去了,但听到陈宗海咳嗽声,又跑回来,同样撕了卫生纸,又贴到陈宗海嘴边:“咳。使劲儿咳。”
陈宗海像个老人,又咳出了。但这次他把一卷卫生纸索性留在自己枕边,然后赶快翻过身去。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脸在发烧,带来眼睛也发涩。
“你们城里人哪……哎!”司炳兰叹息着,又回厨房去了。
陈宗海不说也不动,心里盛了一汪平靜的水,荡荡悠悠,催使他慢慢睡去了。
陈宗海醒来的时候,司炳兰在他床前坐着,注注地望他。
“你出气又粗又快。”司炳兰说,“是不是还想咳?”
陈宗海摇摇头。
“我跟你说,弄不好是那猪肉粉条子……”司炳兰说着笑起来,“你们吃不惯,痰就多。当初老太太就这样。”
陈宗海笑:“你怎么把我当成老太太?我是感冒了。”
床头柜上放了一碗粥,冒着热气,还有一碟咸菜。咸菜是家里郝琳曾经教他腌制的韭茄,用胡麻油拌过了。另外还有两块很精致的小点心。
“素点好。”司炳兰说。
陈宗海问:“这点心哪来的?”
司炳兰说:“出去买的。不买,天上能掉?”
陈宗海把一碗粥都喝了,咸菜也比以前好吃。但吃那点心的时候,里面有蛋黄,陈宗海怎么也嚥不下去。
司炳兰认为点心不素,所以很同情地望着陈宗海。然后她用手把蛋黄接过来,放在碟子里。
陈宗海把两块点心也吃了,只剩下蛋黄。司炳兰两个并一口,把蛋黄放进嘴里。
“当初老太太不吃蛋黄。”司炳兰说,“你也不吃,你们说里面有什么醇来着?”
陈宗海说:“胆固醇。不过我可不是因为这个,是真的咽不下去。”
司炳兰摇头:“还是身子骨欠。”
陈宗海不明白什么呌“身子骨欠”,也就认了,不再言语。
这之后,司炳兰把厨房里里外外都擦拭了一遍,又把陈宗海的卧室和秀秀曾经住过的小单间用墩布拖了。陈宗海还在床上躺着,听着这一切动静,心里丝丝地、温温地泛起了一阵矛盾……希望她明天,乃至后天、乃至以后,不要再来了,这小小的感冒,也希望明天、最迟后天就彻底地好。如果再来,不断地来,万一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怎么办……
他所想的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他看出来,司炳兰也许对他有那种意思吧?怎么能看不出来呢?一个四十二岁的男人。
司炳兰很晚才走。走的时候,拿走了桌上陈宗海的房门钥匙。而陈宗海又很奇怪自己,司炳兰拿钥匙他明明看见了,却沒有吱声,好像没看见。
司炳兰果然第二天又来了,而且来得更早,自己开的门。她说她今天不出摊了。
陈宗海也起来得早。昨天他一直睡,今天便觉得好多了。司炳兰进来的时候他洗完脸、嗽完口正在客厅里坐着。
司炳兰问他好些了没有?陈宗海使劲点头,强调他真的好些了,的确好些了,好得和平时一样,早晨还吃了早点等等。司炳兰又走近看他,像看一个孩子,然后满意地说:“嗯,是好多了。”
说完,她进里屋去,从床上敛起陈宗海脱换下来的衣服。又到处找,终于找到了,是那身在土豆车上躺过又坐过的、已经很赃的羽绒服。她抱到了洗漱间,准备刷,准备洗。
陈宗海拦她,叫她,怎么也拦不住。
陈宗海没办法,长长出了口气。待司炳兰开动了洗衣机,陈宗海叫她过来坐下,休息一会儿。洗衣机是全自动的。
司炳兰过来了,坐在沙发上。
陈宗海实际上是想和她好好谈一谈。谈的目的,是千万不要发生、预防发生,那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从哪儿谈起呢?要自然一些,不能太生硬,太直接。于是陈宗海还是先从司炳兰的家说起,重复了那些山,那些树,土豆,否仁儿,还有马车等等。
司炳兰中途去洗衣机里取出甩干好的衣服,拿到阳台上去晾。
陈宗海忽然想起了她的哥哥,问道:“你哥哥那手,是怎么回事?几次想问没好意思。”
这一问,司炳兰沉默了,好半天不说话。
陈宗海说:“沒事,随便问。你不愿说就不说了。”
司炳兰又去看了洗衣机,回来重新坐到沙发上。她想了想,便很平静地说起了她哥哥的事。
她说哥哥二十岁去南方打工,在工地,在瓦场,后来又去了一个工厂,那工厂生产冰箱外壳。有一天哥哥在机床上剪铁板,那机床呌什么来着?
陈宗海当然懂行,说呌剪板机。
司炳兰说,对,呌剪板机。可是那天这个剪板机坏了,上面有一排大牙,那牙台起來,却落不下去。我哥一看,那牙缝里塞了一块板条,他就用手想把那板条扣出来。可是就在他使劲扣的时候,大牙忽然落下来,我哥躲闪不及,四个手指头就这样齐整整地被切掉了。
其实刚一提剪板机,陈宗海就已经料到了发生什么事。他所在的环保厂,也曾有穿孔机把手掌穿透了的。
他问:“怎么处理的呢?”
司炳兰说:“一开始他们不给算工伤,说怪你自己不小心嘛!我哥不干,和他一同去的几个哥们都不干。后来他们才改了,给了我哥两万块钱。”
“多少?”陈宗海感到气愤,“四根手指,两万块?”
司炳兰说:“钱不管多少,他们从那儿不要我哥了,等于把我哥开除了。”
陈宗海见司炳兰的脸阴沉下来,体会她心里有多难受。所以不再搭话。要搭,也只能安慰。
然而司炳兰并不如陈宗海所想的,她只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又恢复了平静,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哥就回家了……可是回家来又怎么办?缺了四根手指能干什么?我娘哭,我哥也哭,我爹整天骂资本家长资本家短。我哥总在炕上躺着,心也灰了,什么也不干。后来他们赔的那两万块钱,我们用它修了房子,又盖了两间新房。你想,不管缺不缺手指,总得给我哥说个媳妇吧?我哥那年都二十五岁了。”
可怜的人,可怜的一家人。陈宗海想。
司炳兰擦掉了滚在眼角的一滴泪珠儿,转为高兴地说:“你猜我怎样?那年我整好二十岁,就拼命地干,和我爹学赶车,种杏树,砸杏仁,到县城去卖;种胡麻,榨胡麻油,也到县城去卖。别人给我提对像,我也不理,就这么狠狠干了五年,到底挣了三万多块。够了,给我哥说媳妇的彩礼钱够了!”
陈宗海看着她,看着这个大脸庞、高颧骨、腰身又不怎么好看的大姑娘。就是这样一个姑娘,懂得很多,付出了许多艰辛,也牺牲了自己很多。
司炳兰脸上又是幸福又是得意:“上次你看见了,我嫂子怎么样?”
陈宗海说:“很好,很不错。”
“我小侄儿呢?”
“也非常可爱。”
司炳兰接着说下去:“我娘和我爹都对我说,丫头,你也二十五岁了,从今往后家里的事你就别管了。不管你以后再挣多少钱,全归你自己……所以从二十五岁那年我就从老家出来,到处打工。”
姑娘是好姑娘,人是好人,但话题已快说到关健处,陈宗海不得不接话了:“司炳兰,你父母说得对,自己的事也要紧,应该考虑了。”
司炳兰沒接话,站起来又去看洗衣机。
陈宗海大声告诉她:“你应该继续挣钱,好好经营你的菜摊。其它的事少想。”这话便是关健处。
说完了,陈宗海自己又觉得这话前后矛盾,既让人家“应该考虑了”,又让人家“少想”。
不知是因为洗衣机的声音还是怎地,司炳兰好像根本没听见。
陈宗海又大声说:“司炳兰,明天你就别来了,我感冒全好了。”
司炳兰听见了,走回来:“好什么?看你那脸色,一层灰。”
陈宗海否认:“什么灰不灰,今天中午我就能自己做饭。”
司炳兰认真地指着他的脸说“真的?你要自己做饭,我就把你的被褥拆了洗了,再做上。”
坏了,她听不出话外音,便转不过弯儿,反而越说越糊涂。陈宗海也搞不懂,这大姑娘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抑或,怪自己还是没说清楚?没说到点子上?
还是谢谢吧,谢谢吧,承认你是个好姑娘,是个好人。但是,你那长相,和你的体形……可怎么好呢?万一,你说出来,我怎么回复?伤了你,我于心不忍,不伤你,对不起我自己。
司炳兰在刷羽绒服。刷子沾了肥皂水,唰、唰、唰的声音。
如果没有司炳兰,陈宗海此时还是要回床上躺一会儿,因为他自感气还有些虚,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他到厨房去了,搬了个板凳,坐下来开始摘菜。
司炳兰把羽绒服和陈宗海的一条牛仔裤都刷完了,也涤过了,又搭在了阳台的晒杆上。此时陈宗海已炒好了三个菜,米饭也蒸熟了。这中间司炳兰来厨房三次,推着陈宗海,要他去休息。但陈宗海为了达到无须司炳兰再来的目的,他努力撑着,并故做洒脱地将锅和勺碰得叮当响。
在这个家里,陈宗海和司炳兰是第二次一起吃饭了。司炳兰不停地说话,也不停地夸赞陈宗海做得好吃。
陈宗海口里嚼着饭,语言含糊不清:“不骗你……以后你真的别来了。”
司炳兰嘴里也似乎含糊不清:“好了,不来,不好就来……”
陈宗海扭过身去盛饭,说了一句冷话:“早就不怎么好。”
司炳兰接话:“早就不好,你怎不说?”
“孤男寡女。”陈宗海说。
“孤男寡女”,司炳兰还是能听懂的。她的脸红了一下,续而望着陈宗海。陈宗海也望着她。
这种望与以前的望不一样。以前是两个人说事、交流意见,现在是直楞楞地相互望。
陈宗海将头扭到一边去了。司炳兰的脸不再红,却出现了一种失望的神色。她说:“陈大哥,我以为你不讨厌我……”
陈宗海仍然看着别处:“我是不讨厌你。”
“以为你愿意我来。”
“我……没说不愿意你来。”
“那为什么又说孤男寡女?什么意思?”
陈宗海想说。但那话怎么说出口?岂不真要伤了她?
司炳兰说:“那好,我还是晚上来,每天给你做一顿晚饭。”司炳兰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自然、非常平静,脸上沒见一丁点儿不好意思。
陈宗海却又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不不……”一连说了六个“不”。
司炳兰很奇怪地望着他。
陈宗海没出息,躲避着司炳兰的目光。
司炳兰似乎已看出了什么。她不再问,也不再说话;吃完了,她只默默地等陈宗海吃完。
矛盾的陈宗海,有话经常说不出的陈宗海,低头吃着饭。此时他像个沒出息的客人,在这家女主人的监视下吃饭。
陈宗海吃完了,想自己收拾,但这方面他哪里有司炳兰那般麻利快?司炳兰把剩下的菜拨到一个碗里,把吃了一半的米饭翻了个身,一手拿碗筷一手端锅,就这样进了厨房,然后是刷碗洗筷的声音。
陈宗海这里把桌子擦净。然后原地不动,坐着出神。
他为自己的矛盾心理感到自责。为什么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总不一致?
明明想做,却做不出来,明明想说,却说不出来。
所以你当不了干部,管不了人。所以你成不了大器。所以陆文婷和你离婚!
司炳兰从厨房里出来,拿起了包儿,顺便把陈宗海的房门钥匙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一声不响地走了。
陈宗海回卧室,又倒在床上。他感到累,不一会儿迷糊糊睡去。
醒来,屋内空寂,里里外外都空寂。
他默默地坐着。这两天来,乃至这几天来,甚至去贩运土豆,都似乎是一个梦。梦中来了一个人,似曾相识而又从来没有留意,这个人充斥了他这些天的生活,包括他生病了,她也没有离开他的身边。
现在她走了,是带着不满意和一种困惑走的。估计,以后她不会再来了。
如果这个呌司炳兰的人不出现就好了。抑或他不去那个农贸市场去;即便去了,没有碰见她也好了。那么,同在一个城市,茫茫人海,也许此生不会再见。
然而现在,见了,又怎样呢?很明显,如此时间长了,她一旦提出,多么令人尴尬。也许,时间长了,首先提出的不是她,而是他陈宗海呢?也说不定,但那又是多么不可思议!
然而会吗?他陈宗海会自己首先提出吗?你那样一个长相,那样一个又粗又矮的体形,我陈宗海虽然离过两次婚,虽然已经四十二岁,但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吧。
唉,可怎么好。如果放在农村,司炳兰绝对是个极好的劳动力。
人呵,知与行存在着很大的矛盾。知道了,不等于就能去做。更不等于能做成功。
眼前就明明知道了,不可取,真的不可取,但陈宗海又觉得自己……舍不得。
越想司炳兰这个人,就越觉舍不得。怎么舍不得?陈宗海一个人细细把这些天与司炳兰的接触都回忆了一遍。他不免问自己,陈宗海,你需要的是什么?同样,明明知道诸事、诸人没有十全十美的,这在他的两次婚姻、几次谈恋爱中也已深深体会到,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在你已经耗费了八年时光的这条路上继续追求百分之百的满意?一个好身体,一个善良、可靠、又扑实能干的人,就可以了。还不要忘记,你一大比人家大那么多。而人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好啦,不要再瞎想了,一切都顺其自然吧。再说,还不知司炳兰到底怎么想呢。
陈宗海一跺脚,又出去找他的工作去了。
司炳兰也真的没有再来。她有他的手机号码,她也有了手机,两个人谁也没有打电话。
其实,只不过又重复了以前的空荡和冷清,但陈宗海现在觉得难以忍受。他回到家来,有时竞站在阳台的玻璃后面朝楼下看,看是否有个人影,是否有人喊一声:“陈大哥!”
婷婷比以前来得次数明显地多了。也只有婷婷来,才给这一居室增添了一些生气和喜兴。那鬼丫头,知道爸爸的境遇,知道爸爸的心情,所以想方设法逗爸爸笑,和爸爸玩那种“脑筋急转弯”。
假如是个长得一般或者基本不错的人,又是个姑娘,那该多好……陈宗海,你想什么哪!以为你是谁呀?是明星?是大款?还是高干子弟抑或“富二代”?你的前方,必定又是一个带着孩子、年龄与你差不多的人,而她的前夫还在不在,他们又是怎么离婚的?有人说,凡离婚的人大都是自私的人。不管怎样,总之又会带来一次家庭重组,也必定又会带来这样或那样的问题。除非你从此不再结婚。而不结婚,不要说自己过不去,父母那里,也绝不让你过去。
看,陈宗海做了怎样的思索,他又是怎样的纠结。陆文婷烦他这点,环保局刘铁军也烦他这点。
然而,就在十多天以后,陆文婷的父亲,突然给他打来了电话。
“宗海呵,和你商量个事。”那老爷子说。
“您说,只要我能办到的。”陈宗海以为又是求他。
“我那个亲戚……”老爷子有点吞吞吐吐,“其实也不算什么亲戚,就是老家的一个邻居吧,司炳兰,她托我。”
又是司炳兰,又是“托我”,老爷子似乎忘记了,陈宗海已经给她找过一次工作。
“托您什么?”陈宗海不免仍然问道。
“她说要和你好。”
“啊?说什么?”陈宗海大惊。
“她说要和你好……就是想和你结婚!”老爷子索性大声说明白。
陈宗海终于料到了。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句话。惊吗?喜吗?犹豫吗?说他陈宗海好纠结,说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总爱反思,这其实也算一种优点哩!
陈宗海稍沉片刻,便果绝地回答:“叔,您告诉她,我同意。”
然而这老爷子的话又给人模棱两可的感觉:“宗海呵,你也别忙做决定。其实呢,这事行也成,不行也成,她托我,我不得不跟你说。”
“您既然和我说了,我就同意。”陈宗海强调。
“婷婷她妈……”
“婷婷她妈怎么了?碍她什么事?”
老爷子不说了,挂掉了电话。牵扯到“婷婷她妈”,陈宗海也就不再追问。
好啦,好啦。终于水落石出,终于有了结果。这个结果,是事先所预料,也是事先所一再地否定、犹豫、不甘和不承认。
好啦,一定程度上说,陈宗海“认”了。认了,便是认头了,认可了,承认了。再或者,叫“认输”了。
更通俗地按北方话讲:就这么着吧!
知,就要行。有了人生经验和教训,就要接受这些经验教训,按一种新的思维、新的方式方法和新的途径做下去。
知道人生本身就是不完美的,便不要一死地去苛求完美。完美,便意味着一条绝路。这是陈宗海所总结到的。
陈宗海还总结到,所谓一见钟情;所谓“爱情,是说不清楚的”,纯属胡扯!应该是说得清楚的,也全然应该建立在理智的分析和判断的基础之上。时间长了,彼此才能了解;时间越长,也才了解得更清楚。这样的婚姻和爱情才能维持得更长久,也才能逐渐演变成一种谁也离不开谁的亲情,那便是白头偕老了。
否则,无法解释,那一见钟情的情,为什么会转舜即逝?更无法解释所谓“说不清楚”。因为过后双方往往会针尖对麦茫、斤斤计较、寸步不让、寸土必争,条条理理,又说得何等清楚!
司炳兰长得不好,但她并不傻,想必对他陈宗海了解清楚了。而陈宗海,也对司炳兰做了那样冷静而客观的分析,包括她的家庭。因此,他认了。
这种认,是一种低格调,是一种低要求,也是对自身的一种公平合理的评价。因此,他们是长久的。可以经受任何风风雨雨的考验。
陈宗海等待着司炳兰的再一次到来,不同以往的到来,或者等待着她的电话。
然而司炳兰不来,也没有来电话,这就需要了解了。陈宗海知道她会不好意思,知道呌惯了“陈大哥”,那突兀的别样相见,她该怎样面对?又会怎样地脸红?
知道了这一点,陈宗海便主动打了司炳兰的手机。很简单,只一句:“过来吧。”
司炳兰果然来了,也果然红着脸。
陈宗海看着她笑,慢慢地,司炳兰也看着陈宗海笑。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全在这无言的笑中了。
陈宗海依旧问她吃饭了没有,司炳兰也问他吃饭了没有,他给她倒水,她也给他倒水。
陈宗海说:“你吃了,我也吃了,咱们说说话吧。”
司炳兰脸上的嫣红长久不褪,低头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陈宗海坐在床上,拉一把椅子给司炳兰坐:“以前说的基本全是你家里,还有你哥哥,现在专门说说咱们俩。”
毕竞与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以前司炳兰进了这一居室就像进了自己的家,起码像这家的保姆,而现在,她的头大半低着,两手也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倒像是个长久不来的客人了。
陈宗海理解,他只是笑。然后说:“我问你,为什么不亲口对我说?”
“哪好意思……你连来都不许我来。”司炳兰咕哢着说。
陈宗海看着她那样子,颇觉可爱,分明一个羞涩的农村姑娘嘛。他又逗她说:“可你又托婷婷她姥爷。”
“豁出去了呗。你答应也算,不答应也算。”
陈宗海开始认真地问:“司炳兰,你可不要因为可怜我。认为我一个人,又没工作,到家还得自己做饭。”
司炳兰台起了头,反问陈宗海:“你是不是可怜我?因为我是农民,家里又穷,离得又那么远……”
陈宗海笑:“我就喜欢农民。”
“瞎说。”司炳兰捅了他一拳。那一拳好重。
司炳兰又把头低下去了,说:“我长得不好看,连我们村的姑娘哪个都不如。”
陈宗海觉得这话可能是真的,虽然他还没见过几个农村姑娘。但他笑着做了个巧妙的回答:“长得好不好分谁看。我的眼睛里,你长得最好看。”
“贫觜。”司炳兰说,大脸庞上绽开了男人般粗放的笑纹。她又要捅陈宗海,陈宗海躲了一下。
“我整整比你大了十四岁,你不嫌?”陈宗海问。
“不嫌。”
“我结过两次婚又离过两次婚,还有一个孩子……”
“不嫌。”
“不嫌好,咱们说清楚。因为我也不嫌你。”陈宗海知道自己此时有多么理智。
司炳兰说:“咱们俩谁也不许嫌谁。”
陈宗海还要说,司炳兰拦住他,说:“说正经的,你实在找不着工作,就和我一块卖菜,行吗?”
陈宗海考虑了一下,说:“行。”真的,他现在无路可走,又找了十多天的工作,仍然没有找到。
司炳兰也想了一会儿,又认真地问:“我蹬六百多斤,你能蹬多少斤?”
陈宗海说:“你蹬六百多斤,我怎么也能蹬一千斤。”
“到批发市场二十多里地,早晨四点就得走,我一天卖一千多块钱,咱们俩一块儿能卖多少钱?”
陈宗海说:“卖好了,也许能卖两千多块。”
“那不就挺好!”司炳兰鼓起掌来。
表达爱的方式各有不同。司炳兰既不拥抱,更不亲吻,她把陈宗海的两手拿过来,在自己手里摆弄着,好像那手上长了什么非常好看的东西。陈宗海任她摆弄着,只一直盯着那张红红的大脸庞看。司炳兰并不看他,继而又把陈宗海两手贴在自己的两腮上,揉搓了一会儿,然后又以那手当垫,把脸伏在陈宗海的大腿上。她侧着头,轻声地说:“我只求你,凡我不懂的,你就不要和我说,因为你说了我也不懂……我只上到高小毕业。”
陈宗海忽地像泡在温温的水里,浑身暖暖的。
“往后你出去会朋友不许带着我。你带我我也不去,免得给你丟面子。”司炳兰还是那样说。
陈宗海抚摸着她的头。
司炳兰台起脸来:“还去不去运土豆?”
陈宗海说:“在那条路没修好以前,是不会再去了。”
“谁修,你修?”司炳兰笑着问。
陈宗海说:“可惜我有那个心,沒那个力。”
司炳兰说:“也许过几年我们老家就有人修了。”
陈宗海说:“等着吧,有朝一日我具备了条件,肯定先修那路。因为那是你的家乡。”
司炳兰的脸又伏下去了,两手环着陈宗海的胯。
两个人就这样温存着,温存着……然而司炳兰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摆弄手,环着胯或腰,陈宗海呢,讲老实话,他没有任何欲望,也只是温存和感动罢了。
两个人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对司炳兰来说是终身大事,对陈宗海来说是又一次地选择。
于是陈宗海带司炳兰去见自己的父母。
父亲当即伸出大姆指,说:“好,好,保证万无一失!”
母亲悄悄把陈宗海拉到别的房里,眼睛是湿润的,说:“儿子,你怎么……看婷婷她妈搞的那个,姓赵……”
母亲的意思是说陆文婷搞的那个既有钱又有模样,而他,亏了,或者说屈了。
陈宗海说:“您不认?”
母亲摇头、叹气。
陈宗海说:“您不认,我认了。”
接下来,是真的和司炳兰一起去趸菜卖莱呢?还是继续找工作?
反正司炳兰一如从前,只不过更加了些主动,或者说更像一个已过了门的媳妇。她每天收了菜摊,准时准点到,用自己带来的菜为陈宗海做一顿晚饭,两个人一起吃。吃完了,又为陈宗海干这干那,到底把陈宗海的被子、褥子拆过、洗过,又重新做上。
做被子那天司炳兰逗留得很晚。陈宗海让她留下,就住在郝琳女儿秀秀曾经住过的小单间里,但司炳兰说什么也不肯,脸红得像冬天晒干的辣椒。
这时候,陈宗海终于主动抱了她。进而有了他们第一次的亲吻和长时间的拥抱。
正如陈宗海所预想的,他现在从心眼里喜欢司炳兰了。
再接着,春节将至。
节前菜好卖,价钱也高。陈宗海把心一横,放下架子,真的和司炳兰一起去卖菜了。
他们清晨四点在三环路边上的一个岔口聚齐。陈宗海蹬司炳兰的三轮车,司炳兰骑陈宗海的自行车,两个一前一后,趸完了菜,顺便买了早点,一边往回走一边吃。有了陈宗海,菜便趸得多,三轮车装得如小山一般。当他们正为卖得多、赚钱也多感到高兴的时候,刘铁军忽然又来了电话。
刘铁军带着斥责的口气:“我真不明白你每天都在干什么!”
陈宗海知道他又为那“经理”的事,便故意显出了一种满足,说:“我现在卖菜。”
刘铁军不信:“卖菜?卖什么菜?你上次说运土豆,难道就卖土豆?”
陈宗海说:“不,什么菜都卖。”
刘铁军有点信了:“真的?在哪儿卖?”
陈宗海说:“就在你说的那个农贸市场。”
刘铁军是用座机打的,啪地放下了电话。
司炳兰回去做中午饭了,菜摊上只剩陈宗海一个人。刘铁军风风火火,找到了陈宗海。
他满脸惊讶,续而带了气恼,接着又显出了同情与可怜,指着陈宗海:“真、真有你的!没想到……”
陈宗海说:“我真的没有钱,旦凡有,我能出来卖菜?”
刘铁军看了他一会儿,像下了狠心:“这么的吧,我借你五万。其余的你自己想办法。”
陈宗海一听,着实受了感动。如今有谁还轻易借钱给别人?多好的朋友,只要一提到钱,便打了折扣。
但真要去当什么经理吗?把司炳兰一个人丢下卖菜?钱,也只有刘铁军借给五万,其余的去哪儿找?
刘铁军见他还在犹豫,便拍他的肩膀:“告诉你,那个女经理已经辞职了。看没看?现在这个市场乱成什么样子……瞧那几个保安,刚喝完酒,站在那儿聊天儿。再看那边的垃圾,没人管。”
陈宗海这几天卖菜,也注意到了。
朋友的关怀,朋友的情谊,刘铁军完全是为了他好,他找不到工作,刘铁军也着急。如果不照刘铁军说的那么做,肯定会伤了朋友的心。
他和刘铁军说试一试。但先要凑足了钱。
没想到,刘铁军第二天就把一个五万元的存折送到了陈宗海手上。陈宗海更加佩服刘铁军,说到做到。而且,有了刘铁军的五万元垫底,陈宗海也就更有了信心。接着,他找了自己父母。父母倒也不管他当不当经理,反正儿子碰到了难处,便把存折拿出来让陈宗海自己看着取。
但陈宗海也只取了五万。他平时就不给父母找麻烦、找负担,存折上是有些钱,但老人们苦惯了,穷惯了,平时绝不肯多花一分钱。
现在有了十万块,陈宗海又把这事和司炳兰说了。司炳兰也不说支持不支持,只干脆利落地把她自己存折上的钱全部取出。这样加起来一共十三万六千元整。陈宗海最后把自己那三万两万也拿出了,总之十五万元完全凑齐。
在刘铁军爱人的陪同下,陈宗海来到了市场管理部。
管理部是个四四方方的小院,门口停有两辆汽车,有会计和出纳,还有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在屋里坐着。
陈宗海把现金和存折一并交给会计。现金点清后当即收下,存折待转账,十五万元,陈宗海算入了股。同时他也才知道,那个女经理在一周前真的辞了职。
只隔了一天,不知由谁发起组织的,此农贸市场召开了董事会。所谓董事会基本全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大约十三、四个,有的还拄了拐杖。陈宗海又在刘铁军爱人的陪同下来了,并介绍了陈宗海,说他做过业务员,又当过厂长,如何如何优秀等等。大家见陈宗海这身框,这长相,估计也是做过一番事的,便当场异口同声地投了赞成票。于是,陈宗海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当上了这个农贸市场的经理。
春节到了。司炳兰往家里打电话说,春节不回去,等“五。一”长假再回去。
春节八天,司炳兰都是和陈宗海一起度过的。两人包饺子,吃打卤面,也炸了丸子和豆片。当然,大年初一那天陈宗海携司炳兰又去了父母那里,给父母拜年,母亲拿出了红包,送给司炳兰。婷婷在初三那天也来了,他们一起下了舘子,司炳兰也特意封了个红包送给婷婷。
婷婷这孩子,收红包毫不含糊,但对司炳兰一点也不讲客气。她既不呌司炳兰阿姨,也不呌姑姑、大姐之类,她呌她“老司”。
这八天时间里每到晚上司炳兰总还是要回到她自己的住处去。到了现在,陈宗海开始有欲望了。他才刚刚迈入四十三岁,还不老,能没有欲望吗?但每当他有这种想法和欲望的时候也便同时产生了一种负罪感,他觉得每天与他相处的这个乡下大姑娘比自己要纯洁得多,也高尚得多,他越来越发现司炳兰身上实际并不缺少一个真正女人所具有的那种细密和温柔,而自己呢,则是一个越过了江河、浊流和泥淖的人,说有肮脏之气也不过分。一天晚上,司炳兰自己提出留下,就睡在那个小单间里,到了半夜,事情终于发生了,司炳兰要喝水,客厅有饮水机,没有碗,厨房里有碗,但司炳兰偏偏不去厨房,而到了陈宗海的床边来拿杯子。陈宗海拉着了灯,便看到了玉女,浑身散发着无可抵御的蓬勃的生命活力……
其实司炳兰也不懂。她只是来奉献的,让自己老老实实躺着,全由陈宗海摆布。陈宗海浑身颤抖,像摘取上天的宝物,他默默祷念着:好女人,好女人,我这下半生是你的,全部给你,让你幸福,让你快乐……
长假过后,陈宗海走马上任。
市场里还没有几个人。卖的,大都回家,还没有回来,因此买的和逛市场的也少。陈宗海沿市场的边边缘缘转了一遍,又看了所有的棚铺,他发现卖水果的大棚柱子有些歪斜,卖肉食店堂的一面墙碱了,腰线以下的砖在往下掉粉面,还有,市场里的路面也需要修整,否则无论行人还是车辆在经过的时候颠簸摇晃,相互难免刮蹭,也难免发生危险……然而,这需要钱,需要不少的钱。而钱从哪儿来呢?唯一的来路便是把市场搞好,搞得一天比一天好。
陈宗海很清楚,他轻而易举地当上了经理,不等于能轻而易举地干好经理的工作。摆在面前的是,市场便是他,他便是这个市场,市场搞不好,他的前方又将是渺茫一片。
自陈宗海当了经理,司炳兰便不在这个市场卖菜了,她自己另外找了一份工作。光明路附近不是有个公园吗?公园里有个不大不小的湖,她到那里管泊船去了。每月工资九百,晩上仍然回她的那间六平米的小屋去住。
但这间小屋也她没有住得太久,转眼到了“五。一”,他们结婚了。
婚礼就在市场管理部的小院里举行。董事们全来了,市场的管理人员、包括保安也来了,还来了不少租摊卖菜的,她们大都担负了沏茶倒水、端盘子洗碗的工作。
婷婷和她的姥爷也来了,和陈宗海的父母坐在一起。刘铁军充当了司仪,刘铁军的爱人做了伴娘。陈宗海无人可伴,便随便拉来个卖海鲜的小伙儿当伴郎。
刘铁军还是第一次见到司炳兰。他把陈宗海拉到一边去,说:“你呀你,女博士你不要,常三霞你也不要,你却……”
陈宗海说:“行了,别说我了,我现在明白了很多道理。”
刘铁军说:“明白了,也晚了吧?”
陈宗海说:“我觉得不晚。只要你多往好的地方看,就不晚。”
痛痛快快热闹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陈宗海和司炳兰收拾行囊,回司炳兰老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