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婷挨了打,开天辟地头一回。活这么大父母且没有捅过她一手指头,现在孩子都上中学了,反倒让自己丈夫搧了一巴掌!
郭景化再不好,在她面前唯唯诺诺,不要说打,连句惹她生气的话也不曾说过。
陈宗海……除去他和那个南方女人,现在想来也说不出他究竞怎样的不好。而且陈宗海从来不趾高气扬,更不霸道。
如今被她曾经那么深爱的人打了。
一个女人,孩子小,又是个女孩儿,有什么办法呢?说,肯定各说个的理,打,打不过人家,唯一的出路便是回娘家去。如前几次一样。
然后她提出离婚,以手机短信的形式发出。
但赵国昌不回。不说离,也不说不离,只是不回。
母亲打电话谴责了赵国昌,说夫妻间无论出了多么大的事,对方有多大的错,你一个大男人也不该扬手打媳妇。来家,认个错,然后接她回去。
赵国昌来了,开着车,给父母买了不少东西。但他既不道歉,更不认错,站在那里一语不发,目的只是接陆文婷回去。
就那么轻易吗?打人就白打了吗?你睁眼看一看,我陆文婷虽算不上金枝玉叶,也算不上大家闺秀,但父亲是国家职工,母亲是大夫,我怎么也算是小家碧玉吧?再说,论身材,论长相,论工作,论学识修养和人际关系,我比谁差?你的媳妇站在女人堆里难道你就一点看不出什么特殊?上次你想打,没敢打,这次竞然台手就打,你眼瞎了,心也瞎了怎地?
如果让你轻易收场,就那么容易地下了台,今后你恐怕习惯了,动不动就打,我还怎么活?现在就应该让你知道,什么呌下不为例!
好啦,你站着,我坐着。你不说话,我也不言语。耗吧。
耗了一会儿,赵国昌一个人回去了。
陆文婷很清楚,自己并非真的想离婚,只是想教训赵国昌一下。
因为,她不能再离婚了。
但提出了离婚,万一赵国昌答应了怎么办?她心里也有底。有母亲,母亲肯定不同意他们离婚,自然会从中调解和周旋。
一开始,母亲问:“你们怎会就闹到这地步?”
陆文婷流着眼泪:“当初您总说他好,一百个好!”
母亲说:“那么你说谁好?郭景化好?陈宗海好?沒一个你说好的。”
陆文婷大惊:“妈,当初可是您让我和陈宗海离婚的!”
母亲睁大了眼:“怎么怪我?是你自己要离婚。”
“可是您极力支持!”
“矫情。”母亲说,便躲开了她。
住了两天,慢慢的,又重新记起赵国昌的许多好处来。赵国昌是多疑,但常常又表现得很大气;他能挣钱,但在钱上从不吝啬。他是有些阴冷,但有时又热得像一团火,几乎把你烤化……他有些不拘小节,但常常又心细如针,特别表现在工作上,一丁一铆,从不马虎大意。
陆文婷更愿意想的是,赵国昌的多疑和猜忌恰好说明他在乎她、心里有她,对不对?无法想像一个根本不爱的人还在那个人身上放了那么多注意力。再有,赵国昌爱干净爱整洁,在吃上不讲究,在穿上却毫不凑合,这很有点像陆文婷。赵国昌永远是西服领带加光亮的皮鞋,要么就是非常得体的黑皮夾克或浅棕色休闲装,两个人玩笑的时候她说他“臭美”,他也经常说她“矫情”。
如果说夫妻史便是一部性史;如果说夫妻不和多半是因为性的不和,也多半是因为男人满足不了女人;若女人满足不了男人,男人还可以想办法补救,到外面寻找满足,男人若满足不了女人,女人则无可奈何、无计可施,于是打架、吵嘴,不由自主地处处事事、一百个看不上那男人!
但她和赵国昌之间不存在这问题。她不但能满足他,他更能满足她,百分之百地满足。
在父母家住六、七天了。赵国昌只来了那一次。
母亲又打了两次电话,以训斥而又客观的口气说:“你们到底打算怎么着?实在不行干脆离婚算了!”母亲是在吓唬。吓唬他,也吓唬陆文婷。
赵国昌可能也知道是在吓唬。于是偏不来第二次。
你不来,我也不走。看谁耗得过谁!
该死的赵国昌。
在第八天上,陆文婷向派出所报案了,说家庭暴力。
警察说:“家庭暴力呀,那你最好还是找居委会或者你们单位领导,派出所不管家庭的事。”
陆文婷说:“打死人了,你们也不管吗?”
警察说:“打死谁了?不就搧了你一耳瓜子吗?重不重?”
陆文婷说:“重。”
“流血了吗?”
“血倒是没流,有轻微脑振荡。”
警察又问:“多长时间了?”
陆文婷说:“八天以前。”
“嗐,瞎掰。”警察说了这么一句。
陆文婷抓住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什么叫瞎掰?”
警察也自知语失,说:“哦,对不起。那么你来一趟吧。”
陆文婷又不想去,说:“太远,还是你们来我家吧。”
警察也没说来还是不来。停了一会儿,便挂掉了电话。
陆文婷在父母家已住了十天。虽然班照常上,但甚觉没滋味儿。
母亲好像疲了,倦了,懒得再说她的事,更不再去管。母亲每天只是多做两个人的饭,然后照样去练她的太极剑或老年迪斯科。父亲依旧不闻不问,似乎女儿在外面受了多大委屈也习以为常,女儿多大的事也不算事,他每天仍去遛弯或者去看下相棋。
婷婷呢,正乐得如此,既可以在姥姥家住着,每天晚上又可以和母亲在一起。至于她挠了赵国昌,好像这事根本不存在。
郁闷之余,陆文婷忽然想起了庞姐。她觉得应该到庞姐那儿去,如果可以,就在庞姐那里住几天。反正庞姐下了班平时只是一个人。
陆文婷事先打了电话,在电话里便哭。
然后她去了,开着车,带了几件衣服和她上班用的包。
庞姐本是外地人,许多年前来到本市。经过她顽强打拼,从一个油漆工熬到库房管理员,又从管理员熬到二公司会计,然后拿到高级会计师本,才升到总公司做了财务副总经理。庞姐的丈夫在原籍工作,现在仍留在原籍,只有到了节年,她的丈夫才来,或者庞姐回丈夫那里去。他们的一个儿子已经上高中二年级了,始终跟着庞姐,租了一处房,一共两间,母子俩各住一间。
陆文婷到庞姐这里的时候,想不到,原来的那个出纳,叫田慧芳的,也在。田慧芳早已経结婚,现在腆着个大肚子,得意洋洋地同庞姐一起出来迎接陆文婷。
她们开始在庞姐屋里叽叽嘎嘎、说说笑笑。田慧芳一会儿说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会儿说“我们那位”,反正离不开她有多幸福、多知足、多快乐,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沒法和她比。不过还好,她仍旧管陆文婷叫“陆姐”或“陆老师”。
田慧芳的爱人是个公务员,下班的时候顺便来接她,开着车,是辆“奥迪”,她丈夫几乎是把她抱上车的。田慧芳朝陆文婷挥手:“陆姐,拜拜!”
待田慧芳走了,庞姐问:“出了什么事?电话里就哭。”
陆文婷说:“庞姐,我想离婚。”
“胡闹!”庞姐说。
于是陆文婷便把赵国昌平时怎样专横跋扈,怎样把她当奴隶使唤,又怎样打了她、摔了她的电脑,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
庞姐听完,气得鼓鼓的。
“赵国昌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哪?”庞姐沉思了一会儿说,“他对人挺诚恳,也很大方,工作上更是没说的。除去有个犟脾气,大家都公认他是个很好的干部嘛。”
“庞姐,人是有两面性的。”陆文婷说,“他在外面那样,在家里又另一样……”说着,又哭了。这次是实实在在的哭,发泄的哭,毫无遮掩地哭,那哭不光是针对赵国昌的,也包含了父母对她的不同情、不理解,以及一定程度上表现出来的麻木不仁。
“这个赵国昌!”庞姐说。
“我哪儿像个妻子,简直就是他的一个奴隶……”陆文婷娇憨地像个女孩儿,将头伏在庞姐的腿上。
然后是沉默。庞姐在思索,陆文婷在抽啜。
住了一宿。第二天是周一,临上班之前,庞姐说:“小陆,听我信儿吧。”
奇怪的是,父母竞没有打她的手机,竞没有问她去哪儿了?现在在哪儿?是回去了?还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及吃饭了沒有?在哪儿睡觉?等等。她成了个没人管的孩子。
死婷婷,也沒有来电话问一问。
庞姐似乎不大顺利。下班回来,看庞姐的脸色,庞姐说,正在解决……陆文婷便不再问。吃过晚饭以后,庞姐便出去了。庞姐沒有车,只有自行车,做着副总经理,一直骑自行车上班。
于是又住了一宿。
第三天,庞姐下班根本沒有回家,不知她干什么去了。给她打电话,庞姐说,你先睡吧。庞姐什么时候回来的,陆文婷不知道。
第四天快要下班的时候,庞姐打来电话,说:“小陆,下班回家。”
陆文婷问:“回哪个家?”
庞姐说:“回你自已家。”
陆文婷说:“我不回去。”
庞姐想了一下,说:“那好,还回我这里来吧。”
下了班,陆文婷依旧回到了庞姐那儿。庞姐不耽搁,让陆文婷开车载了她,“回家去”。
陆文婷不知是惊、是喜、还是悲。她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上了车,拉着庞姐。
到了。熟悉的楼门,熟悉的楼梯,然后掏出钥匙,开房门。
久违了,这个家;久违了,大三居。一共离开半个月,就像离开一年。
紧接着,来人了。
所来的是总公司的总经理;主管妇女和计划生育的女副总经理;三公司的老边和三公司同样主管妇女和计划生育的女副经理。一共四个人。
更想不到,随后进来一个警察。
陆文婷有些窘迫,也有些紧张。但她仍须尽主妇之宜,便强做笑脸,为大家沏茶倒水,或从冰箱拿出饮料。
赵国昌回来了,却姗姗来迟。
赵国昌面色阴沉,整张脸都是灰色的。他进来,只向四周看了一下,便在靠墙的位置坐下;低头,不知他在想什么,台头,目光茫然。
庞姐,是不是阵势太大了?是不是有些过份?陆文婷这样想。
然而你陆文婷要怎样呢?你要的,不就是这样一种效果吗?要的不就是好好教训一下赵国昌吗?怎忽又感到不安起来?
她知道,自己浑身充满了矛盾。
这样的场合,大家都明白,总公司的总经理当然具有第一话语权。总经理声音宏亮,说:“什么大不了的事!连派出所也惊动了,警察同志打电话给我……”
那位警察同志接过来说:“其实事本不大,但既然向我们报了案,我们不得不管。可是家庭里的事,我们又不好管,所以……”
总经理又接过来说:“国昌,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现在就命令你,马上走到小陆跟前去,向她赔个礼、道个歉,说声对不起……”总经理又转过头来对大家,“我看这事就算完了,好不好?”
大家异口同声说“好”。
又问陆文婷:“好不好?小陆?”
陆文婷点头。
总经理望赵国昌。大家也望着赵国昌。
赵国昌坐在那儿,眼睛望着地面。
总公司的女副经理走过去,拍着国昌的肩膀,说:“无论如何你应当承认,打人是不对的。”
三公司的女副经理也走过去,说:“老赵,过去一下吧,沒什么,以后还要过日子。”
总经理的目光是审视的,甚至带有挑战性。如此场合,他大约要看看,话已出,他的话算不算命令,他的命令,到底有人服从不服从。
警察一面喝水,一面欣赏这大三居。大约平时他也很少见过这样级别的房子和这样的装修。
老边靠窗坐着,心不在焉,只不停地看表。
此时陆文婷真希望赵国昌能站出来辩解,甚至指责,指责她陆文婷也砸了他的电脑,并且孩子抓了他的脸……那样,陆文婷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然而赵国昌走过来了。头低着,像个罪犯。
“小陆,对不起。”他说。
陆文婷也站起来。此时她真想鞠一个躬,甚至伸出手去搀扶一下赵国昌,或握一下他的手。
她哭了,流出了眼泪。这眼泪很复杂。
“好啦好啦!”总经理站起来,“这事就算过去了,今后谁也不许再提。”
“过去了!过去了!”大家也附和着说。
于是一哄而散。大家都忙。
赵国昌也走了。他也忙。
庞姐挽留国昌来的,但没挽留住。最后只剩下庞姐和陆文婷两个人。
“这家呀……”庞姐环顾四周说,“没有女人就是不行,你看乱的。”
庞姐要帮陆文婷收拾,陆文婷不肯,便又让庞姐上了车,送她回去。
在车上,陆文婷向庞姐表示了真诚的谢意。庞姐说:“今后你们不再闹,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这事果然就这么过去了。总而言之,陆文婷算达到了目的。
从此希望国昌能以此为戒,接受教训,对她陆文婷要敬重一些、客气一些。也希望两个人今后不要再吵、不再要闹,好好过日子,真正做到白头偕老。
赵国昌的确与以前不一样了。他回家来,开始对陆文婷很客气,朝她点了头,并主动要求去做饭。陆文婷不让他做,他便洗自己的衣裳。陆文婷也不让他洗,第二天,赵国昌把衣服拿到洗衣店去。
陆文婷感到赵国昌真的开始心疼她、体谅她了。
接着,陆文婷发现自己桌子上新换了一台电脑。摔下去的那台已经摔坏,不值得修,赵国昌给买了一台新的。
赵国昌那台电脑的显示屏也默默换了新的,是国昌自己换的。
陆文婷甚觉过意不去。她只有用更加勤奋、更加一刻不肯闲地干家务来回报赵国昌。
以前,陆文婷是轻易不进赵国昌的工作间的。现在,她每天都把他的工作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也整理了,烟灰缸也管倒,连他椅子上的坐垫也经常换洗过。赵国昌对这些虽然毫无表示,不吱一声,但陆文婷不再计较,只一味地做下去,以求得自己良心上的安宁。
婷婷暑假的后期,赵国昌的女儿从加拿大来了,来看赵国昌。陆文婷还从未见过那女孩儿,她长得很像赵国昌。陆文婷抽出时间带了那女孩儿和婷婷,逛商场,逛公园,走的时候,又给那女孩儿买了不少东西。婷婷很好,像母亲一样大方而懂得礼貌。
陆文婷越是这样做,就愈发觉得自己像是赎罪,赎她曾经不公平、不诚实,把别人的缺点错误说得一干二净,自己的问题却只字未提。同时,她也愈发觉得自己是在又一次地挽回,挽回有可能再次出现的不良后果。因为,她已隐约感到这种后果了。
国昌,你心里还不痛快吗?还在嫉恨我吗?客气,不要过份;敬重,也不要过份;过份了,我们便不像夫妻,反而显得愈加生分。
但也不要紧,时间会说话。国昌,我会让你看到我完全的真诚和彻底的坚持不懈。你接受教训,我也同样接受教训。我们以前的教训还少吗?
转眼又到了“十。一”长假,他们该怎样庆祝结婚两周年?
陆文婷建议全家去旅游,到南方,到北方,甚至去新疆、西藏都可以。
赵国昌说:“我有事。”便走了。
陆文婷又提出不妨两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饭,在饭店訂它一桌,热热闹闹过这个纪念日。
赵国昌说:“随便吧。”又走了。
晚上,陆文婷钻进了他的被窝:“亲爱的,我已经訂好了,两千元一桌。我算了算,一共十个人。”
赵国昌翻了个身:“行。”
到了那天,陆文婷的父母,赵国昌的父母以及他的哥嫂和他们的孩子,加起来整整十个人,坐进了席位。这全是陆文婷独自事先通知好了的。
饭桌上,赵国昌哥哥的孩子显得格外活跃,他是个高三生,一米八多的个子,逐个给大家倒酒、敬酒,并不停地与服务员联系。婷婷次之,倒也不失礼数,用可乐祝姥姥、姥爷身体健康,祝“爷爷”、“奶奶”、大爷、大妈身体健康。
只沒有祝陆文婷和赵国昌。
陆文婷努力挑起气氛,尽量使场面热闹起来。老人们做到了,孩子们也做到了,唯赵国昌没有做到。
他象征性地喝酒,象征性地吃菜。别人问他,他说不饿,早上吃多了。整个一顿饭,不见他开心地笑,不见他大声说话,更多的,是沉默。然而,他去吧台买烟,顺便把饭钱付了。
接下来,不等陆文婷再有什么建议和安排,赵国昌一个人陪同他的父母出去旅游了。去了哪儿,不知道。回来以后,陆文婷问他,他也没说。那没说的样子,像是没听见,像是无心听,也像是没什么可说的,或者沒必要说。
国昌,不要试验我的耐性……
然而,我必须有耐性。必须坚持我的耐性。
一天,婷婷说:“妈,您还不离婚?”
陆文婷朝婷婷瞪起眼睛:“这叫什么话?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怎么劝父母离婚?”
婷婷说:“我爸离婚了。”
陆文婷更加瞪大了眼睛:“什么?他离婚了?什么时候?”
“好长时间了。”
“因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离婚了,他媳妇又找她原来的丈夫去了。”
离不离,其实婷婷也不管,想管也管不了。她只不过说说,像说趣闻逸事那样说说,说完也就完了。
陆文婷这里却为陈宗海深感遗憾。
你怎么也离婚呢?像我一样,一开始不懂得珍惜,不懂得检讨自己、约束自己,是吗?
殊不知人人都有缺点,人人都有错误。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包括他的缺点和错误。这是大家都通晓的道理,难道你陈宗海不懂吗?
你还应该听说,女人嫁了谁都后悔。同样,男人娶了谁也后悔。你如果听说了,也知道了,就不要再上当,要懂得包容,要懂得忍耐,像我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我正在经营婚姻,经营爱情。不要一提“经营”便想到“商品”,想到“买卖”。这是不对的。
真的,我现在的确很好,懂得了许多道理,正在努力。
好吧,你毕竞是你,跟我已没甚关系。望你好自为之,陈宗海。
……时间过得快吗?不坐下来想,便快。昏天黑地地过,便快。一旦究其所以,探取原因、或追求未来,便觉度日如年了。
在陆文婷的热情、积极和勤奋中,也在赵国昌的孤寂、冷漠中,他们度过了深秋,又度过了冬天。紧接着,春天张开翅膀、带着暖洋洋的笑容来了。
构件厂在赵国昌的领导下扩大了规模,产品种类增多了,人员也增多了,也像建筑工地一样,雇用了许多民工。春天到来,那些民工纷纷返回,又开始了新的一年。
有一天陆文婷下班回来,车开进城里,路过一家面食店。这家面食店在附近口碑不错,所蒸的馒头、所卖的切面和手擀面既卫生又好吃。陆文婷下班每每经过这里已经买过几次,现在她想再买几个馒头,回家炒两个菜,便省了许多事。
她走进面食店。
人很多,居然需要排队。前面的老板和他的家人都在忙。
这时候,进来几个民工。
“排队,排队!”他们嚷着,有的排队,有的却往前挤。
陆文婷想走,不想买了,与其在这里排队,还不如回家自己蒸米饭。
这时候她忽听前面有谁说了一句“赵厂长”,又说了一句“小刘”……
“别忘了,还有赵厂长。赵厂长爱吃馒头、米饭,不爱吃面条。”挤在前面的那个民工说。
“知道。”后面的民工说,“算上赵厂长一共二十七个人。”
“笨。”前面那人说。然后他揪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又做了个鬼脸儿;做鬼脸儿的同时他把两只手的食指伸出来,并排,又慢慢向一起靠拢,最后挨上。
后面那人似乎领会了他的意思,说:“对对,还有小刘。应该是二十八个。”
陆文婷不想走了,稳住了脚步。
他们不认识陆文婷,因为她极少到构件厂去。
陆文婷想,赵厂长,无疑是指赵国昌。因为他们说对了,国昌平时爱吃馒头、米饭,不爱吃面条。这几个民工都是构件厂的工人也是确定无疑的了。
然而小刘是谁?
那个人为什么做鬼脸儿?又为什么揪了一下耳朵?而陆文婷知道,揪耳朵的动作分明是代表女人,因为只有女人才在耳朵上戴些首饰之类。那民工诡秘的动作,脸上那近于淫邪的笑容,两根手指在慢慢靠拢……
陆文婷忽然感到头皮发麻,脊背发凉。
是不是要出事?但小刘是谁呢?男的还是女的?
她不走,就那么站着。然而那几个民工挤在前面买完馒头米饭便急火火地走了。她再也听不到什么。
陆文婷馒头也不买,上车,回家。
走在路上她突然想起来,构件厂的会计姓刘。并且是个长得很不错的女孩儿。她见过,年龄大约在二十三四岁左右。
看来,真的要出事了……
不但脊背发凉,上楼的时候腿也有些发软。
那一晚,赵国昌和工人们一起加夜班,很晚很晚才回来。
陆文婷早早地躺下。但天快亮了,才勉强入睡。
第二天眼圈是黑的,浑身乏力,太阳穴隐隐作痛。
上了班,她不能聚精会神,不能如以前一样进入正常的工作状态。
她在想,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是不是太看重、太在意赵国昌了?就如以前赵国昌太在乎她一样,无端地生出许多疑心来。
然而必定事出有因。那些单位的厂长,书记,经理、乃至局长、主任等等,传出他们和本单位会计的绯闻……这事太普通了,出的事太多了。然而也太容易出事了!和会计的这种事哪儿都有,被人们传扬着,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听吧,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如出一辙,又大同小异。
然而又不见得。还要看具体的人,要双方都有那个欲望和要求、起码得有那么点意思才行。这呌各取所需,否则也出不了事。
比如她陆文婷和老边;老边是经理,她是会计,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就没人说她和老边如何如何呢?
那么,姑且不说那个女孩儿。赵国昌有什么欲望和要求?难道她陆文婷对他不好吗?各方面没有满足他吗?承认,前阶段是冷落了他,后来又吵了架,吵架以后又迫使他当众赔礼道歉,做得是有些过份了。但她不是在努力挽救吗?她每天笑脸相对、笑脸相迎,周到地伺候他,殷勤地为他服务,你赵国昌就感觉不到?就暖不过你的心来?非要干那令人不齿的龌龊事吗?如果说你就是那种风流人,我绝对不相信。
想到这儿,陆文婷忽然记起来,他们在床上,赵国昌近来的确不大像话。他忙,他累,他一心扑在工作上,陆文婷理解,当时便没太在意。现在想来这里面有问题了。
她是那么温存地对待他,百般地抚摸他,使出了她一个四十岁女人的全部招术,然而,赵国昌常常无动于衷,又常常以各种理由推托、甚至拒绝。似乎实在迫不得已,似乎应付差事,赵国昌才如打太极拳一样,虚虚晃晃、真真假假,或一带而过。以前他也忙、也累,也一心扑在工作上,怎没有这现象出现呢?
赵国昌曾有几次完全的疲软,让陆文婷伤心地掉下泪来。她当时很恨,你为什么把工作看得这么重,让自己这么累!然而现在,这简直是个讽刺,是个弥天大谎,总算真相大白了!
事情已经这样,毫无疑问的了。然而怎么办呢?
是和国昌好好谈一谈,还是直接去找那女孩儿?抑或找别人先调查了解一下?
找别人调查了解是不可取的,无异于为自己的负面新闻做宣传。
如果和赵国昌直接谈,他肯定不理你,你问三句他也不见得回你一句,你说五句他可能“嗯,啊”地回两声;再问,他便走了,或进了他的工作室。若再进工作室找他,会招他烦,惹他生气,会使事情进一步恶化。
看来,舍去老脸,还是去找那女孩儿吧。凭着她陆文婷的经验,凭着她一个过来人的眼光。
也是怪,这么想好了,第二天晚上觉睡得很香,很踏实,似是交战前夜,似是黎明前的安静,似是赌博的色子盒开启之前。
她先往构件厂打了个电话,冒充外面的客户,找赵厂长。接电话的是个纤细的女声,说赵厂长不在……陆文婷问到哪儿去了?女声说:到总公司开会去了,您有什么事?陆文婷便把电话挂了。
她估计接电话的便是那个叫小刘的会计。
陆文婷和老边打了个招呼,说家里有点事,然后开车回来了。
她没回家,直接去了构件厂。但她把车停得离构件厂门口很远。
想一下,大约还是前年来构件厂一次。那时候赵国昌刚调整好情绪,她来看他。后来又来过一次,给他送饭。
她步行穿过厂区,真的,国昌把这厂子搞得真是不错。记得原来没有这么多厂房,院里也没有摆放这么多成品和半成品……刚吃过午饭,许多人正在休息,有的在水泥板上,或躺或坐,有的就在路边说着话儿,或打着朴克。
陆文婷估计有人会认识她,那多半是老的民工或职工。凡不认识她的,都是后来到构件厂的。
她直接往办公室走。
“看,女强人……”
当她走过去,隐约听到后面有人议论。
另一个说:“啥呌女强人哩?”
“就是,厉害嘛……”
女强人?厉害?这词安在她身上均不合适。但陆文婷不回头,不理他们,径直进了会计的房间。
会计小刘正趴在桌子上看一本杂志。陆文婷进来,她没理会,半张脸枕在手背上,另一只手在翻那本杂志。杂志上是时装秀。
当陆文婷站到了她面前,她突然站起来,脸立刻红了,从颧骨往下,一直红到耳根。并直楞楞地望着陆文婷。
完了,只这微小的细节……便完了。
“他呢?”陆文婷问,没有指名道姓,只问“他”,设了个陷阱。
“……开会去了。”
果然中计!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谁?板上钉钉地完了。
陆文婷稳稳地坐下来,蛮有意思地看着那女孩儿。
她的确长得不错,鲜灵灵的脸,鲜灵灵的衣服。只是,她躲避着陆文婷的目光。
“陆大姐,您怎么有空?您是喝茶还是喝饮料?这儿什么全有,我给您沏茶吧。赵厂长到总公司开会去了。”
过了一会儿,女孩儿似乎省悟过来,开始这样说。人呢,也变得坦然而活跃,脸上的红晕褪去,而变得有些灰白。
何必呢?城堡已被攻破,再怎么设防也没有用了。
陆文婷重又走到她跟前,带着微笑,轻声问:“你们多长时间了?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大姐,您在说什么?什么多长时间?什么开始?”女孩儿开始瞒天过海、装糊涂。
陆文婷不管,继续带着微笑问:“告诉我,你们上过床没有?上过几次?是一次还是很多次?”
“您不要胡说!”
“没关系的,你大姐有这个肚量。”
女孩儿再次涨红了脸。她赌着气,甩下陆文婷,悻悻地开门出去了。
陆文婷没有再追。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环视这屋……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一张床,一个保险柜,大约沒有出纳,女孩儿一个人兼;那床也是单人床,与她公司办公室的床一样,只是她的床为临时休息用,而眼前这床,不知是否曾经躺过两个人,以及躺过几次……
女孩儿不知去向。陆文婷带着一种成就感,带着一种胜利的满足,走出屋子,走过厂区,回到车里,然后失声痛哭。
如果说,她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极力挽回,那么她最不能原谅、最无法挽回的,便是男人的出轨。
当年的陈宗海是这样,现在的赵国昌又是这样。
而她始终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随便吧,反正她已做得仁至义尽。真的,她已经做得够了,很够了!她为赵国昌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几乎连自己的人格和自尊心都弃之不顾,而换来的竞是出轨……男人们,难道你们永远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年龄,又永远是你们婚姻与爱情的天枰上最看重的法码?
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离婚嘛!
离一次也是离,离两次、离三次也是离。罪不在我,责不在我,在命,在男人;男人太不可靠,她的命太苦……
好好做人,踏踏实实工作,挣些钱,把婷婷带大,再把父母养老送终,然后自己把自己送进敬老院……
男人,从此拜拜,这辈子不会再挨近你,你也休想再挨近我。向天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