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两个月、又马上做了新娘的陆文婷经受了人们对她的各种各样的议论。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如她自己所预料的,一切都淡化,一切都慢慢过去,陆文婷还是陆文婷,人们照样对她好,照样对她很客气,该叫陆会计的叫陆会计,该叫小陆的还叫小陆。
有一天,一个人特意走进财会室,对她说:“去看看吧,赵国昌又在和老边吵。”
“因为什么吵?”她问。
“可能为了扩建办公室的事。”那人回答。
陆文婷去了,站在经理办公室外面听,国昌确实在和老边吵,吵得还很凶。再仔细听,也确实为了扩建还是不扩建公司办公室的事。
陆文婷知道,赵国昌有脾气,常和老边吵。她为什么喜欢赵国昌?赵国昌有能力、有魄力,一般也只有具备一定能力和魄力的人才有脾气。这便是她喜欢赵国昌其中的一个原因。
但此时陸文婷不好进经理办公室,更不好去管。因为那是一个正经理和一个副经理在吵,她一个会计,又是赵国昌的妻子,此时进去干什么?
下了班,回到家里。陆文婷说:“总而言之,你不应该和老边吵。”
“占着茅坑不拉屎!”赵国昌余气未消。
“你也不要那样说老边。老边还是个不错的人。”陸文婷劝道。
“怎么不错?怎么不错?”赵国昌问。
“起码他不贪不搂,为人公正、耿直,这点你承认吧?”陸文婷笑着说。
“那就做个模范党员好了,不要当什么经理!”赵国昌拿起筷子吃饭。
吃完了饭,陆文婷又问:“到底为什么吵呢?就为公司办公室扩建不扩建?”
赵国昌在自家客厅用步子丈量着尺寸以做比喻,并用手指划着方向,说:“你看,咱们公司办公室从东到西还不足三十米,而且是简易房。你再看周围的环境,两边的小区变了吧?商场,邮局,公共汽车站全有了吧?再看咱前面的那超市,也改建了,从两层楼变成了四层楼,气派不气派?”
陆文婷点头:“气派。我们在它后面,就像小作坊似的。”
“对嘛。”赵国昌咧了觜说,“可是我们搬来几年了?”
陆文婷说:“五年了。”
“所以我谈项目、接待客人只去饭店,吃住也全在饭店,从来不回公司。寒酸!”赵国昌很不平说。
“老边是个钱狠子,公司花钱就和花他自己家一样。”陆文婷解释。
“可这是公司,不是他家!”
陆文婷忽然想起来,觉得老边的话也有一定道理。便进一步解释说:“你别忘了,我们是建筑行业,又是分公司,流动性很大,也许今天盖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又要搬迁。”
“别说了,你不懂。”有脾气的人都缺乏一定的耐性。
“我怎么不懂?怎么不懂?”但陸文婷不服。
“我问你,”赵国昌说,“五年前咱们搬到这里的时候人家赔付了没有?”
“赔付了。”陸文婷承认。
“对嘛,即使我们前脚盖了后脚拆迁,开发商照样要赔钱给我们,对不对?”赵国昌理直气壮,“哪怕一年,一个月,一天,我也不愿意在这简易房里窝憋着!”
见赵国昌仍然带着怒气,陆文婷便改换了话题,不提房,只说人情世理:“国昌,总而言之,你和老边吵,不好。人家毕竟是经理,大主意人家拿,而且,这么吵下去,对你没好处。”
“怕他?”赵国昌耿起脖子。
说着,他回卧室去了。
陆文婷收拾完了,进屋,发现满卧室全是烟。赵国昌抽烟狠,大口吸,好半天才吐。
半年多来,陸文婷几乎怀疑自己要得病,不是肺癌,就是胃癌,要么就是咽喉出了毛病。因为很多人都说二手烟比实际抽烟的人所受的伤害还要大。
“国昌,求你了,到外面去抽好吗?”陆文婷用一条毛巾抽赶着烟。
赵国昌不语,坐着不动。
陸文婷又说:“你来客厅抽。”。
“婷婷在看电视。”赵国昌说。
陆文婷走过去把电视关了,让婷婷回屋去看书。
赵国昌很不听话,不像结婚前和结婚后一段时间内那么俯首帖耳。陸文婷也常常撒娇,赵国昌也常常霸道,但夫妻间不就那么回事嘛,彼此混得熟了,也就熟不讲理,说不清谁对谁不对。
只有一种情况,赵国昌一直听她的,那便是在床上。
陆文婷说:“漱口去。”
赵国昌说:“漱了。”
陸文婷说:“再漱一遍,烟味儿太大。”
于是赵国昌乖乖地又去潄一次口。
后来赵国昌事先含了口香糖或是嚼了茶叶。才好些了。
过了些日子,应验了陸文婷的话,赵国昌如此与老边吵,终于招来了不良后果。
这不良的消息一开始是从总公司的财务副经理庞秀英庞姐那里传来的。
庞秀英晚上沒事,给陸文婷打电话说:“小陸,赵国昌怎么样,点头了没有?”
陸文婷完全不明白:“庞姐,你说什么点头不点头?”
庞姐说:“今天总公司去人找赵国昌谈了,把他调到构件厂去。你不知道?”
“不知道。”陸文婷楞了一下,又问,“就咱总公司那水泥构件厂?”
庞姐说:“对,调他去当厂长,等于升了一级,因为构件厂和分公司是平级的。”
“国昌还没回来……”陸文婷说。
庞姐又换了话题,问:“小陸,高级会计师本子还想不想拿?”
陸文婷说:“庞姐,我不想放弃。”
“这就对了。”庞姐说,“我告诉你,今年八月还有一次考试,你应该好好准备。”
陸文婷问道:“庞姐,因为什么调赵国昌?”
庞姐回答:“大致有两个原因,一是构件厂需要,原来的厂长身体不行,提前退了。二是你们两个都在一个单位,他是副经理,你又是会计,不太好。”
“恐怕不全是吧。”陸文婷道出另外的原因,“国昌总和老边吵。”
庞姐说:“你不要那样想。”
陸文婷说:“我不那么想,国昌肯定那么想。”
这时有人敲门。门沒锁,当然不会是国昌,肯定是有人来了。
陸文婷关了电话,去开门。
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青年,民工打扮,手里提了烟和酒。
陸文婷莫名其妙:“你找谁?敲错门了吧?”
那人嗫嚅着说:“我找赵经理。”
“赵经理还没回来。”
那人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进来吧,”陸文婷说,“坐下等他一会儿。”
那人进到客厅,坐下,烟和酒放在沙发边,一副拘束不安的样子。
陸文婷倒了一杯水给他,问:“吃饭了吗?”
那人说“吃过了。”又问:“赵经理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有时候回来得特别晚,得八、九点钟。”陸文婷说的是实话。
那人更加不踏实,身子在座位上晃动。
“你找赵经理有什么事?”干干地坐了一会儿,陸文婷不得不问了。
“我是工地的收料员。”那人说,红着脸,“我犯了一个大错误。”
“哦?什么大错误?”陸文婷感兴趣地问。
那个收料员说,前几天中午他喝了酒,其实也不是他想喝,是几个民工起哄,非要他喝,于是他就喝了。结果下午来料了,他犯迷糊,数差了数。
“那又怎样呢?”陸文婷问。
“差了两千块砖。”收料员说,“我晕晕糊糊就给他们签了字。”
“哦?”陆文婷吃惊了,“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两千块砖,核起钱来七百多块。公司受了损失。”
收料员说,他非常后悔,非常难过。他愿意把七百多元钱赔出来,再写个检讨,保证以后不再犯。但是,赵经理不允许他这样做,也就是说不给他这个机会。
“怎么可能?”陸文婷不信。
“真的。”收料员说,声音逐渐大起来,“赵经理的意思是不要我了,辞退我。就连我在工地上干活、不当收料员,他也不许可!”
陸文婷想了想,觉得丈夫如果真这么做,便有些过分。悔过了,又赔出损失,就应该给个改正的机会。但这属于领导层的事,又是工作上的事,况且当着来人,陆文婷不能明确地表示什么。
外面车响,当然是国昌回来了。
那人早早地站起身,手扶着沙发,恭敬地等待着。
婷婷转身回屋去了,她本来一直站在那儿看家里来的陌生人。
赵国昌进来,看了一眼,陸文婷指那人说:“等你老半天了。”
赵国昌走过去,面对面看那人,又看看地上的烟和酒,去了卫生间。
赵国昌一面洗手,一面远远地对那人说:“你以为我是吃这个的?嗯?拿回去吧,连同你的人,都回去吧。”
那人懊悔中夹杂着委屈,带着哭音说:“赵经理,您就放我一码,饶我这次吧!下次如果再……”
“没下次了。”赵国昌冷冷地打断他。
陸文婷做自己的事,把做好的饭菜端出厨房,放在餐桌上。
赵国昌指指餐桌,对那人:“吃没吃?没吃一起吃。”
“赵经理,我吃过了,吃过了……”
“水喝没喝?”
“赵经理,水也喝了,也喝了……”
“那就回去吧,天不早了。”赵国昌说,连头也不台了。
看来那人彻底灰了心。他像个老人,挪动脚步,开始向门口走。
“等下。”赵国昌呌道,示意陸文婷。
陸文婷走过去,将那一条烟、两瓶酒提起来,放到那人的手上,但那人不想接,赵国昌过来了,把烟和酒贴在那人的胸脯上,说:“拿不拿?不拿我可要松手了。”
那人只好拿在手里。陸文婷为他开了门,看着他一步步走下楼去。
不知怎么,陸文婷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准确地说是过意不去。
吃着饭,她问:“你为什么那样狠心对人家?”
“你不懂。”
“他已经承认了错误,又愿意把损失补回来。”
“我既然接手了这个工地,原班人马我一个也不想要。知道吗?”
“他只是个收料员。”
“收料员也不行,必须是我的人。”
“他只求在工地上干活,应该可以。”
“不可以,后患无穷。”
“可是,国昌……你就要调走了呀!”陆文婷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她本不想说,是逼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赵国昌撂下筷子,直视着陆文婷问。
陸文婷马上感到后悔,起码她不应该在吃饭的时候说出这事。于是嘴里吱吱唔唔,只一个劲给赵国昌碗里夹菜。
赵国昌涨红了脸,说:“文婷,你说得对,我和老边吵,他现在开始打击报复我了。”
陸文婷安慰他:“国昌,你也不要想那么多,去构件厂就去构件厂,等于还升了一级呢。”
“明升暗降!”赵国昌很气愤,“我问你,那才多大点儿厂子?有几个人?不过几间房、一个车间、一共五、六十号人吧。而三公司忙的时候同时开四、五个工地,加起来上千人,年发生额多少?利润多少?这些你最清楚。”
“这么说,你不想去?”陸文婷问。
“不去,绝对不去。”
“可是……行吗?”
赵国昌不再回答。简单吃了几口,回屋去了。
第二天上班,陸文婷找了老边,向老边提出了自己的一个建议,说为了避免她和赵国昌同在一个单位,可以把她调走,而用不着调赵国昌。
老边是这样回答的:调不调赵国昌不是他所能做主,完全是总公司的主意。但他自己也认为去构件厂当厂长赵国昌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赵国昌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水平,他又肯钻研,肯接受新事物。而你作为一个会计,牵扯到财务的方方面面,是不能轻易调动的。
陸文婷觉得老边的话有一定道理。在赵国昌问题上老边与庞姐的说法基本一致。
然而,赵国昌果然没有去构件厂。
他每天依旧去工地上班。
但他的心情坏多了,总阴沉着脸,弄得家里孩子大人几乎大气不敢出。
陸文婷慢慢发现婷婷很有些怕赵国昌。赵国昌休息在家,婷婷便到姥姥家去,赵国昌晚上回来,婷婷一般不出自己的屋。
好在婷婷大了,已经上初中一年级,不再用人接送。她从学校去姥姥家,也只不过多坐一站车而已。
想不到,那个被赵国昌辞掉的收料员,过了些日子又来了,依旧一副可怜相。赵国昌也依旧没在家。
陸文婷是不缺少同情心的。她让他坐,又给他倒了水,问:“回去种地了?”
那人咬着嘴唇点头。
陸文婷安慰说:“你也不要太难过,在外面打工,什么事都可能碰到。”
“只是,太难。”那人说。
“你怎么难?”陸文婷想和他聊聊天儿,也算宽解一下。
他说家里只有三、四亩地,还有几只羊,所有这些他媳妇一个人就全干了。而他这一个多月来在家里闲呆没事,游游磨磨,等于白浪费了一个像他这样的年轻劳动力。
“你可以另找打工的地方呵。”陸文婷和蔼地提醒他说。
“所以我说难。”那人说,“找了,找了好几个地方,可是人家不要人。”
陸文婷点头,承认找工作是件很难的事。
陸文婷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父母。还有哥哥、嫂子,不过我们不在一起过。”
“你哥哥不出去打工吗?你可以找他去。”陸文婷又提醒说。
“他不出去打工。”那人说,“我哥他只认头在家种地。”
停了一会儿,陸文婷又寻找话题问:“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外省。”
“马村。”那人说。
“马村?”
“往东南七十里就是马村。再往南十五里就是我们小井村。”
“小井村?你是小井村人?”陸文婷很感到诧异。
见陆文婷这样子,那人疑惑地看着她。陸文婷紧接着又问:“小井村有个呌韩士轩的,你认识不认识?”
那人也一惊,然后又是一喜,说道:“那是我哥!他呌韩士轩,我呌韩士全。”
听韩士轩说过他有个弟。不过太巧了,天下的事实在太巧了。
“您认识我哥?”叫韩士全的紧接着问。他几乎要站起来。
“有一点认识……”陸文婷却打了埋伏,含糊其词,“你哥他现在怎么样?”
“我哥他从来不懂发愁。”韩士全说,“不像我,心眼小。”
“你刚才说,你有嫂子?”
“当然了。”韩士全愈发高兴起来,“我哥头年冬天结婚了。我嫂子是小学教师,就我们小井村人。”
“哦……怎么样?你嫂子漂不漂亮?”
“一般吧。”韩士全说,“不过她人挺好,和我们一家人处得都好。”
“哦。你回去以后,替我向你哥问个好。”陆文婷想结束谈话了。
然而韩士全却不罢休。他乘了这股高兴劲儿,一古脑儿拜托了陸文婷,求陸文婷和赵经理再好好说说,让他回来上班。哪怕让他在工地上干些杂活儿,譬如搬砖、活沙灰、挖土方,全行。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要看主人,赵经理谁都不给面儿,陆大姐,还能不给您面子吗?
陸文婷觉得这人其实挺会说话。也许无论谁,熟了,都会说话。
陆文婷点头答应帮忙。韩士全满怀希望地走了。
赵国昌还没有回来。但陸文婷也不打算把这事告诉赵国昌。她知道,告诉了也没用,凡赵国昌定下的,别人很难使他更改。陆文婷想自己有机会的时候亲自帮韩士轩弟弟一下。
陸文婷一个人先把饭吃了,然后打开了电脑。是的,她有好长时间没上网了,经韩士全一说,关于“孤星冷月”的一切,又浮上她的脑际。
哇,“孤星冷月”的空间日志还是那么多姿多彩,语言还是那么凄婉、冷艳、流淌着忧伤的情调。再看,陸文婷便发现他最新的一篇日志里有一副结婚喜厌图。对,他结婚了,他弟弟说他结婚了,肯定就结婚了。那上面有两个“老人”,当然便拟做了他的父母,他们站在“农家小院”门口,在做着“往里请”的动作。灯笼高挂,黑漆门上贴着大红喜字,同时伴随着鞭炮声和锣鼓声,好不热闹。
“孤星冷月”的粉丝很多,当然,绝大部份都是女粉丝。她们赞美着他的每一篇日志,也为他的结婚喜庆留下了祝福。陸文婷也在那篇日志后面极认真地打出一行字:衷心地祝贺你,祝你们白头偕老,青春永驻。
“聊天儿?”突然,不知什么时候,赵国昌回来了,就站在了她的身后。
“聊天。”陸文婷顺口应道。
“聊吧,聊吧,早晚聊出事来。”赵国昌说。声调是拉长的,似是戏谑似是嘲讽。
陸文婷知道这句话是网上正流行的,也不在意,便说:“不见得每个人都聊出事。”
但是也怪,陸文婷很快改换了网页,变成了高级会计师复习题。
赵国昌坐在沙发上抽烟。
“吃饭了吗?”陸文婷问。
“在外面吃了。”赵国昌说。
“等你到九点,我一个人先吃了。”陸文婷说,眼睛在显示屏上。
赵国昌走过去,看了屏幕一眼,说:“什么高级会计师,根本没用。”
陸文婷不再言语,她知道赵国昌心情不好,在顶着很大的压力,因此尽量避免与他争辩。
赵国昌又说:“关键在实际的能力,不在什么文凭、证书上。”
陸文婷应道:“哦,对。”
“许多大学生攥着个空文凭到处找不到工作,这就呌高分低能!”赵国昌自顾声音很大。陆文婷知道他这是一种发泄,也不理他,只应道:“哦,哦。”
“怎么不聊了?”赵国昌趴到了陆文婷的耳边,用一种怪异的声调。
陸文婷回头看他,立马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儿。她想,国昌,你不要迁怒于我,不要把我当成你发泄不满的对象。
赵国昌直起身来,把手里的烟猛吸了一口,然后用手指将烟蒂朝高弹了出去。
说也巧,烟蒂正好落在电脑健盘上。陸文婷慌忙抖掉它,放脚下踩灭。
“你!想干嘛!”陸文婷被激怒了。
赵国昌转身回了卧室。
陸文婷关掉电脑,开了电视,坐在那里胸脯一鼓一鼓地生气。
国昌,你怎么可以这样?你郁闷,你心里不平衡,我都知道、都体会。但有什么办法呢?领导的决定你硬是不执行,构件厂你硬是不去,结果你真的拿我当出气茼!
忍不忍?如果忍了,以后他会得寸进尺,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别以为我陸文婷是好欺负的,夫妻之间应该互相尊重,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对我十个好,我便对你一百个好,你若把全部的爱给了我,我便把生命给你。但你若一味地促使别人迁就你,而你自己任性发挥,不懂得收敛,那么任何人的忍让、迁就也是有限度的,况且是她陆文婷。
第二天晚上,陸文婷打开电脑,故意等待着赵国昌。她要把昨天的屈辱找回来。
好友的聊天栏里,“孤星冷月”的头像亮着。他在线。
“你好。”陸文婷打了招呼。
“你好!”对方马上回应,并且用了惊叹号。
“好久没联系。”陸文婷说。
“知道你忙,会计,又是建筑行业。”孤星冷月简单地表达。
但这话让陸文婷感到温暖,因为几年过去,对方还记得她,知道她是会计。
孤星冷月:“感谢你的祝福,更感谢你对我弟弟的帮助。”
陸文婷:“我还没有帮助他。”
孤星冷月:“先要谢你。弟弟说,你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人。”
陸文婷:“我会尽力。”
孤星冷月:“弟回家一说,让我想起许多事。”
陸文婷:“我也一样。”
孤星冷月:“我们毕竞有过一段友好的交流,留下一段记忆。”
陸文婷:“我不会忘的。”
孤星冷月:“有时候,你的影子依然很清晰。”
陸文婷忽然觉得不能再聊下去了,似乎有司空见惯的原因,也有个体偶然的原因,但最主要还是赵国昌的原因:难道她真的想惹赵国昌生气?真想与他对着干?赵国昌正在气头上,正顶着压力,难道你还要给他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不,不,陸文婷呵陸文婷,你和别人毕竞不一样,明白吗?你是离过两次婚的人,处处都要谨慎,要谦让、再谦让;要吃亏、再吃亏……总而言之,你要仔细着!
于是,一场可能说大便大、说小便小的潜在矛盾在陸文婷的忍耐和自知下就这样无形地化掉了,如同根本沒发生过什么。
两个月后,赵国昌终于去了构件厂。
胳膊宁不过大腿,而且无论总公司还是老边,其意图也根本不似赵国昌所想的那样,构件厂的确需要人去当厂长,赵国昌也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至于容忍赵国昌这么长时间不执行领导的决定,老边解释说,那是让他有一个端正思想、调整心态的过程。实际上,在工地接赵国昌手的人,早已安排在他身边了。
也就在赵国昌去构件厂上班几天以后,陸文婷到工地上去了。她找到接赵国昌手的人,那是一位项目经理,陆文婷和他说了韩士全事件的来龙去脉。
陆文婷毕竟是赵国昌夫人,又是会计,一个项目经理当然要买她的账。人家点了头。过了几天,陸文婷又偷偷打听了一下,韩士轩的弟弟果然来工地上班了。并且仍然做收料员。
力所能及,帮了别人一个忙。陆文婷觉得心里很踏实、很舒服。
但下班回到家里,她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赵国昌,生怕招惹他,因为赵国昌去了构件厂犹如犯人进了监狱,犹如一头狮子困在笼子里。他愁苦、压抑、彷徨,不知怎么办好,下班回来,在寝室狠命地抽烟,或在客厅走来走去。
水泥构件厂顾名思义,只生产建筑用的水泥构件,诸如过梁、墙体预制板之类。而且只供本公司应急使用,更不对外营业,因此无须那么多人,设备也只有两辆汽车、一台搅拌机和一台振导棒,余下便是一些模具和模板了。
进入六月,陸文婷发现赵国昌慢慢缓过来了。他开始正点上班;下班的时候,又和从前一样,回来得很晚很晚。而且,他把这大三居的储物间默默地规整了一下,然后一分为二,一半仍堆放杂物,另一半则变成了他的工作室。
接着,他买了一台电脑,放进工作室,又从厂内把一摞一摞的图纸和原始资料拿了来。从此,下了班他再不出屋子,只在他的工作间里一个人呆着,至于具体干什么,陸文婷不很清楚。但只要一开他的屋门,烟雾便像飞一样飘出来。
然而陸文婷是高兴的。她的老公终于从痛苦、彷徨中挣扎出来,从迷惘与愤愤不平中开解出来。这才像走马上任的样子,也才像一个厂长的样子。国昌正正经经进入了工作状态。
八月的一天,暑热过去,秋日的凉爽已经来临,即使城市的上空,那天,那云,那空气,也是那么清澈、高远、透明。树叶在动吗?是颤抖还是在欢跳?路上的人们,你们知道我陸文婷终于考试合格、拿到了高级会计师的资格证吗?你们鸣着喇叭,不是在愁堵车,是在为我奏着喜庆的音乐。
陸文婷星期五拿到了高级会计师资格证,星期六去了庞姐家,向庞姐讲述了她考试的经过。星期日又去了一个老同学家,和老同学高高兴兴聊了一上午。
下午,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她首先看见婷婷趴在床上哭。
陸文婷问因为什么哭?婷婷不说话,哽噎着,手绢已经哭湿。
再问,还是不说话。拽她起来,也不起来。
陸文婷忽然想起赵国昌,今天是周日,他肯定在家。于是去了他的工作间。
赵国昌正在电脑上用鼠标勾画着产品图。他说他也不知道婷婷因为什么哭。
陸文婷不信,说:“这家里没别人,你不知道谁知道?”
但赵国昌不再理她,聚精会神,连头也不再转一下。
陸文婷感到很无奈。
当她回到婷婷房间里的时候,却发现婷婷不见了。
她隔窗朝楼下看,婷婷已站在街上,正扬手拦一辆出租车。
她知道婷婷去姥姥家。周六周日婷婷都是去姥姥家的,偏偏今天没有去。
陸文婷忽然一股怒火升起来。国昌,你就那么忙?那么高贵?对别人就那么不屑一顾?你不是曾经说过婷婷就如同你自己的女儿一样吗?
她用那条修长的腿踢开了赵国昌的门。
她气愤地说:“国昌,难道我说话还不如知了呌?”
赵国昌站起身,走过去,双手搬住陸文婷的肩膀,脸上是和蔼的笑容,然后将陸文婷推出门去,顺手插上了插销。
陸文婷用拳头捶门,用脚踹门。
赵国昌不堪忍受,只好又放她进来。陸文婷也就顺势跑到电脑旁边,用手在健盘上胡乱地一抹,显示屏乱了,出现了乱七八糟的道道儿。
“混蛋!”赵国昌骂道。同时,他的一只手在慢慢举起……
陸文婷把头伸过去:“你打,打,打呀……怎么不打?”
赵国昌没有打。那只手怎么举起来,又怎么放下。
“婷婷带来一邦同学,又吵又闹、又唱又跳,搞得我不能工作!”赵国昌说出了原因。
“……我知道,也能想像得出来。”陆文婷楞了一会儿,说,“你那样子,是怎么驱赶她们的,绝对凶神恶煞一般。”
“我怎么凶神恶煞?”
“你那长脸一拉,简直是驴脸。眼睛再一瞪……”
“我怎么变成驴脸?”
“你就是驴脸!”
“好好,我忙得很,新产品必须尽快把图纸搞出来。”赵国昌不想惹气,他的工作是比人命还要紧的。
“知道吗?任何人也没有权力限制孩子们在节假日蹦蹦跳跳、唱歌跳舞!”陸文婷发怒道。
“可是,这是在家里!”赵国昌似乎迫不得已,也喊道。
“可今天是周日,周日!并非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周六周日也工作!”陸文婷继续吼道。
赵国昌不说话了,看着电脑发呆。
陆文婷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份。她指指电脑:“对不起。”
意思是,弄乱了,你自己再重来吧。然后陆文婷走了出去。
晚上,陸文婷去了父母家,与婷婷核对事实经过。
婷婷说,今天是她一个同学的生日,但那个同学的家里地方太窄,容不下十多个人,便临时改去了婷婷家,大家一起为那个同学庆祝生日。她们的确唱了,跳了,也摆弄了乐器。但热闹了一番之后她们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点乱的痕迹。
“他那样子,真可怕。”婷婷说,指赵国昌。
“他怎样说?”陸文婷问。
“他说滚,全给我滚……”婷婷又要掉泪。
陸文婷哄婷婷。然后接连叹气。
“您知道,我在同学面前真没面子,栽了……”婷婷像个大人,又像个男孩儿,她不哭了,笑着说这样的话。
“看在妈妈的份上,都怪妈妈不好。”陆文婷说。
陸文婷考虑了一下。她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和赵国昌好好谈一谈。
谈了。一天下午,他们谈了。
然而,这一次谈话却引出来他们更加激烈、更加露骨地争吵,几乎完全撕去了夫妻情面。
谈话依然从婷婷的话题开始,两人的态度是诚恳、认真的。
陸文婷说:“国昌,你觉不觉得婷婷有些怕你?”
“怕我?为什么?”赵国昌浑然不觉。
陸文婷说:“你应该好好想想,应该怎样对待孩子。特别是婷婷,因为她和你毕竞隔了一层。”
赵国昌想了想,说:“与其说她怕我,还不如说她讨厌我。”
“她怎样讨厌你?”
“我休息在家,她就去姥姥那儿。我回来,她尽量躲。”
陸文婷想笑,笑女儿的可爱之处,但她克制住了,说:“怕也好,讨厌也好,应该检查的都是你,因为你是大人,她是孩子。”
赵国昌又认真想了想,说:“文婷,我承认我做得不够,但是你也要反省一下自己。因为你是母亲,应该怎样教育孩子?应该怎样对待我这个继父?”
陸文婷说:“在她面前我从来没说过你不好,只说你好。”
“在她面前……不在她面前,难道她就听不见吗?”赵国昌的意思是他们吵。
“那你要确实做得好才行。”陸文婷毫不客气地说。
这话着实让赵国昌不愿意听了,说:“你呢?你就做得那么好?”
“不敢说百分之百,但也百分之九十。”陸文婷说。
“不见得吧,”赵国昌说,“起码你不应该允许婷婷总往陈宗海那儿跑。她去得次数越多,就会对我这个继父越疏远。对不对?”
“这一点,不用说你,我也管不了。因为他是她的亲生父亲。”陸文婷说。
“可是……”赵国昌似乎难于出口,“你不应该也去陈宗海那儿。”
这让陸文婷大吃一惊。
她去过,但是她上到楼梯的半途,又回来了,没有进门。那次是接婷婷,把车停在了陈宗海家门口,她的确想进去,进去干嘛?是想看看陈宗海,还是想看看他的那位老同学妻子?陸文婷直到现在自己也说不准。但是她毕竞没有进去,而是回到了车里,只用手机给婷婷打电话,让婷婷下楼,说妈妈在外面等。
然而,不知怎么,陸文婷却一股无名火起,她站起身,指着赵国昌:“你跟踪我!竞敢跟踪我!”
赵国昌说我没有跟踪你,只是偶然看见你的车在陈宗海的楼下。
但陸文婷的火气一发不可收:“赵国昌,你不但是个工作狂,而且狭隘、自私、霸道、多疑,告诉你,我早就受不了你了!”
赵国昌像被打了一闷棍,楞楞地坐在那儿。
然而赵国昌是好惹的吗?
赵国昌楞了一会儿,改换了一下坐的姿势,然后用冷静而尖刻的语气问道:“还有没有?说,说……怎么不说了?”
陸文婷有点后悔,自觉言多语失。不知怎么就一古脑儿把心里积存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现在该赵国昌说了。
“我狭隘、自私、霸道、多疑,可是你呢?自以为清高,自以为长得漂亮,其实都是你的虚荣心和过度的自尊心在作怪。”
陸文婷受不了,还嘴道:“你驴脸!整个人都是驴!”
“哈哈哈……”赵国昌的笑带着阴险的味道,“当初你可是很看中我这张脸的。”
“切!”
“你干脆说我不如老边。”
“你根本就不如老边!”
“如不如陈宗海?”
陸文婷不接他这个话。她只说:“你除了工作什么都不会,跟你在一起就像犯人,家就像地狱!”
赵国昌:“你自以为很浪漫,很有艺术气质,对吧?其实狗屁不值。”
陸文婷:“你毫无情趣,不会唱歌,不会弹琴,连个口哨也不会吹!废物。”
赵国昌:“你会,唱个歌我听听?可惜你是左嗓子,唱出歌来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你混蛋!”陸文婷开骂了,就如上次他骂她一样。
赵国昌:“承认你的身材不错,可是你的脸形不大好,应该是瓜籽脸,可你是鸭蛋脸。”
男人无所谓,但女人听了这话实在无法接受。赵国昌也太阴险、太狠毒了,陸文婷眼里早已崩出泪花,说:“我丑,我不好,当初你为什么追我?知道我离婚了,又为什么赶快回来找我?”
赵国昌十分冷静地说:“第一,我没追你。第二,我根本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结的婚,跟谁结婚,怎么可能知道你什么时候离婚呢?”
陸文婷说:“好,怪我下贱,怪我没脸皮。现在咱们可以离呀!”
“随便。”赵国昌说。
实在想不到,他们一开始态度诚恳、认真,谈得挺好,续而却话挤话、气堵气,逐渐演变成了相互指责,又彼此恶语相加。
赵国昌说完最后一句“随便”,便开门走了。陸文婷控制不住,倒在床上开始痛哭。
接下来,他们谁也不理谁。但同时谁也没再提离婚的事。
陸文婷照常上班,回家来照常做饭。赵国昌也照常上班,下班以后依然钻进他的工作室,一般不出来。
又过了些天,便是“十。一”长假,到了他们结婚一周年的日子。
陸文婷买了许多菜,又訂制了一个很大的蛋糕。她命令婷婷,给赵国昌打电话,并告诉她应该怎么说。
婷婷照办,用手机叫道:“叔叔,今天早点回家。”
赵国昌问“什么事?”
婷婷说:“您猜。”
赵国昌想了一下说:“不用猜,知道了。”
赵国昌比陈宗海大一岁,但婷婷一直呌他叔叔。不然怎么叫?“大爷”两个字在北方有几种含义,可以是“父亲的哥哥”,也可以是爷爷辈儿的老大和社会上通行的哥们老大。
到了晚上,赵国昌果然比每天回来得早。
然而陆文婷母女俩都沒有想到,赵国昌竞然给她们带回来了礼物。是鞋,陸文婷和婷婷每人一双。赵国昌向来出手大气,陸文婷的一双八百五十元,婷婷的一双四百五十元,一共花去了他一千多块。
赵国昌说:“评议会开了整整一天,不然回来得还早。”
陸文婷问:“图纸通过了?”
赵国昌说:“通过了。”
陸文婷说:“过了十。一就应该大批量生产。”
赵国昌说:“当然了,总公司敞开来用,也可以对外销售。”
他们在说赵国昌研制的新产品。两人高兴,婷婷也高兴。
蛋糕很大,上面插了十二根蜡烛,代表十二个月。陸文婷让婷婷吹,婷婷便吹了。又让她唱歌,婷婷便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而且是英语版。
陸文婷说:“怎么‘祝生日快乐’?是我和你叔叔结婚一周年呵!”
赵国昌说:“一样,也可以呌生日,婚姻的生日嘛。”
三个人都笑起来。
什么叫婚姻?这就是婚姻。
什么叫保鲜?这便是保鲜。
审美疲劳;距离才产生美;等等等等,都只不过是托辞,都只不过是图谋离婚或者另寻新爱所寻找到的自我解释。真的相爱容易相处难吗?也不是,看你怎么对待“相处”,怎么经营“相处”了。她陸文婷便她以她的宽宏大量,以她的智慧,同时也以她的忍耐和一种“输不起”的心理,很好地解决了相处中的困难和险阻,赢得了胜利。从而挽救了一次婚姻危机!
还有,你不是渴望被“命令”吗?不是渴望一个有脾气的男人吗?现在你有了,怎么又不满足起来?而“霸道”与“有脾气”又在多大程度上有所不同?陸文婷呵陸文婷,如此下去你可怎么好……再说,你早早看到了赵国昌身上的许多优点和长处,那些优点和长处是一般人所具备的吗?
赵国昌这傢伙。
那天晚上他真真地像头驴,也真真地霸道。他高兴了,便什么都不顾。
这之前,赵国昌就曾扯坏了陆文婷的两条短裤和二个乳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