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厂职工都说陈宗海有两下子,前后耽搁了十多天时间,硬抢上去了。
按期交了货。然后是安装、调试;调试完了再请环保局进行测试。
测试的时候刘铁军沒有来,是监测科其它人来的。测试的结果完全合格。飞宇大酒店的炊事鼓风机、排油烟机的噪声和冷却塔的噪声全部达到了国家规定的排放标准。
近七十万元的款项拿到了手。飞宇大酒店虽然痛苦地付出,但从此以后也不必再为此事纠结,对三米高墙外面“西门三里”的居民们也不会再感到有什么道义上的欠缺。
紧张地工作,忘记了时间。一切完成以后已是来年四月,春暖花开。
陈宗海有驾本,只是很少开车。原来家里那辆“奥托”一直是陆文婷开着。
如今他也有车了,一辆刚买了二年的“别克”。李希福走了,车自然不能带走,陈宗海理所当然以厂长身份开上了这辆车。
如今的陈宗海不用请示任何人,他打个条子,便可以从会计那里取出一笔现金。然后再由出纳和财务科的另一个人跟随,一同上了他的“别克”。
他要干嘛?他要再到“西门三里”去,要给那些大爷大妈、大叔大婶们在经济上补一补。业务他做成了,厂子挣了钱,虽然西门三里的人也受了益,但他们也着实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和付出了一点牺牲。
同时,自合同签定,到安装验收,陈宗海再也没有见过郝琳。郝琳退出了,不再参与,但他们一开始为这场“革命”共同策划、共同实施,郝琳付出了许多时间和精力。她每个周六、周日都来,有时下班也来,也因为姑姑的原因郝琳和这里很熟了,因此由她先出面做工作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陈宗海应该感谢的第一个当然是郝琳,如果没有郝琳,光那细致的人,张口就朝陈宗海要“介绍信”,陈宗海也受不了。再说,光顾了忙,作为老同学,他们都没有谈过属于老同学自己的事。
所以去“西门三里”之前陈宗海给郝琳打了电话。
乍一开车,陈宗海还真有些不适应,而且车上还坐了两个人。他一路小心谨慎,开到“西门三里”竞用了一个半小时。
然后,财务科的两个人跟着,在“西门三里”的前三排挨家挨户地送。凡写了人民来信的,每户五百元。没写的也送,少一些,二百元。但只限前三排,因为只有前三排受到了噪声干扰。三排以后,在噪声允许范围之内,以前也没有享受过飞宇大酒店给于的所谓补贴。
到郝琳姑姑家已经是最后一户了。财务科的两个人见最后只剩了一千元钱,今天又是星期六,便提前签了字,为陈宗海做了证明。然后告辞,两个人先回去了。
陈宗海进郝琳姑姑家的时候,郝琳也刚到不久。
陈宗海说:“你倒好,一下子不照面!”
郝琳说:“沒我事了,还跟着裹什么乱。”
然后,陈宗海拿出了那一千元钱,分成两半,一半给了老太太,一半给郝琳。
老太太笑眯眯地收下了,说:“我这心跳好多了,睡觉也比以前好了,怎么还给钱?”
郝琳却不要,说:“才五百呀,后面添两个零还差不多。”
陈宗海说:“五万?可没有那么多。不过三千两千我这儿倒有。”
说着,陈宗海另外从自己兜里掏出了钱。
郝琳嘎嘎地笑了,说:“陈宗海,你小瞧我了,我一个子也不要。”
陈宗海说:“你劳苦功高。”
郝琳说:“第一,我姑姑受了益,身体比以前好了。第二,我帮助了老同学。”
陈宗海说:“可是你让老同学于心不忍。”
郝琳只是笑,问:“你打电话让我来,就为了给我钱?”
陈宗海说:“也不全是。你想,咱们两个老同学谈过老同学的事吗?”
郝琳说:“……也沒什么可谈的。”
郝琳既然不要,陈宗海便把剩余的五百元又塞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同样笑眯眯收下了,说:“她不要我要,谁让她是我亲侄女呢。”
山西籍的保姆在一旁说:“老太太,这些日子饭量也比以前增加了。”
老太太点手把保姆叫过来。然后从那一千元钱里数出七百元,说:“这个给你。你的事最要紧。”
郝琳告诉陈宗海:“她要走了,回老家去。”
陈宗海问:“好好的,干嘛走?”
郝琳说:“她儿媳妇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她要回去看孙子了。”
“老太太怎么办?谁管?”陈宗海忽然想起了什么。
郝琳说:“我尽快再给我姑姑找一个呗。”
陈宗海此时想起了陆文婷给他打过的电话,算来已是半年多以前的事了。
于是他接着说:“郝琳,你尽量找,如果找不到,我这里倒有个人可以向你推荐。”
郝琳问:“谁呀?你亲戚朋友?还是你厂子里的人?知不知根底?”
陈宗海说:“知根底倒谈不上,不过她是我一个亲戚老家的人,也是农村的。”
郝琳又问:“你见没见过?”
陈宗海说:“我没见过。不过听说粗胳膊租腿。”
郝琳说:“那倒没关系,只要勤俭、忠实可靠就行。”
陈宗海说:“明天是星期日,要不然明天我就把她带来,你们看看?”
郝琳说:“那敢擎好。如果满意,省得我再找了。现在找个保姆也相当不容易,一般少一千五百块钱不干。”
这时,那保姆对老太太说:“老太太,那我明天就走了啦。今晚上把你几件衣裳洗了,明早晨再把被子褥子晾一晾,你自己可记着收呵。”
保姆说着掉下泪来。
郝琳姑姑也直擦眼睛。
郝琳说:“你们娘俩都别难受,明天就来个新的,你也不用牵挂老太太了。”
事情已经说定。陈宗海要走,郝琳也要走。
郝琳说:“以前怎么没见你开车呀?正好,我搭你车回去。”
陈宗海没有把他当厂长的事告诉郝琳。
陈宗海说:“也行,咱们俩在车上一边走一边聊。”
告别了老太太,郝琳坐上了陈宗海的车,开出了“西门三里”,上了马路。
经过飞宇大酒店的时候,陈宗海和郝琳都既怀念又会心地笑。
陈宗海说:“老同学,你这个当会计的混得怎样呵?”
郝琳说:“会计能怎样,你沒听说?会计为风险生,为清贫死,实现资产最大值。与职称拼,与考试争,为数字奔波一生。吃企业亏,上领导当,最后死在审计上。”说完,郝琳又嘎嘎大笑起来。郝琳很爱笑,而且一笑嘎嘎的。
这关于会计的话陈宗海也听陆文婷说过,什么“一天到晚必须就位,屁大点账不敢不对,逢年过节加班加点,税务检查让人崩溃。”等等等等。
郝琳又问陈宗海:“你混得怎样呵?”
陈宗海说:“不怎么样。”
郝琳说:“什么呌不怎么样?一笔业务就七十万,还不怎么样?”
陈宗海摇头:“对一个一百多人的厂子来说杯水车薪。不好弄。”
郝琳说:“那你也比我强。”
陈宗海说:“强个屁……我离婚了,你知道吗。”
郝琳一惊:“离婚了?怎么搞的?”
陈宗海说:“怎么搞的,就那么搞的。左不过是两个人都烦了,腻了,谁看谁都不顺眼,所以就离了。”
郝琳说:“你爱人姓陆,呌陆什么来?你结婚的时候我们都去了,她长得很漂亮。”
陈宗海说:“细说,说不清楚。”
车里静下来,只听见马达声,再无人说话。
停了好半天,郝琳默默地说:“其实,我也离婚了。”
陈宗海同样吃了一惊。然后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好,好,天下夫妻一大离。”
车开到了市中心地带,已是中午十二点了。陈宗海拐了一个弯,说:“郝琳,今天请你吃饭。”
郝琳说:“你还是赶紧回去替我找保姆吧。”
陈宗海说:“回去不也得吃饭?”
郝琳说:“我知道,不撮你一顿你心里也不落忍。。”
他们进了一家饭馆。饭舘里正人满为患。
等了一会儿,服务员把他们引到一个靠窗的地方,又等了一会儿,那桌人走了,服务员把桌收拾干净,他们才坐下来。陈宗海要了几个菜和饮料。
陈宗海说:“郝琳,就说说你的故事。咱们一边吃一边说。”
菜饭很快端上来。郝琳先吃了几口菜,喝了饮料,便说起了她离婚的经过。
郝琳说,她的爱人姓朱,呌朱小善,比她小一岁。
一开始她是不同意的,因为他比她小,个子也比较矮,人呢,长得也不怎么样。
但朱小善使劲追她,也可以说实心实意追她,最后她还是同意了。两人结婚以后,日子过得平平静静、踏踏实实。虽然并不富有,但也不缺吃少穿。
朱小善在一家超市当采购,要什么东西都可以顺便买来。因为“搭车”,所以价钱都很便宜。这也是朱小善用以打动郝琳的方法之一。
但女人都有购物欲,别人给买来是另外一回事,只有自己亲手经历那买的过程才得到一种满足,同时也是一种享受。郝琳呢,也一样,她特别需要的,便不让朱小善管,她自己亲自去买。
郝琳问陈宗海知不知道大华园服装批发市场。
陈宗海说知道。那是服装的一个集散地,批发也零售。
郝琳说:就因为有一次我买一件上衣,去了那个批发市场。
一开始我试那件上衣挺合适,可是回家一穿不知怎么就不合适了。我就去找她退。我说你不退给我,换一件也可以。那练服装摊的是二十四五岁的姑娘,嘴特能说,捯蚀得跟洋人儿似的,肩膀上还刺了朵梅花。她既不退给我也不换给我,非说不是她原来的那件衣服,好像我故意讹诈她似的。可她又说,换也行,必须扣除百分之三十的退换费。你说,有退换费这一说吗?
陈宗海说:“难道你就没留小票?发票也沒开?”
郝琳说:“我这人,上学的时候就有点大大咧咧,你还不知道?”
陈宗海说:“这一点倒还有印象。不过省略点好不好?捡主要的说。”
郝琳说:“我先吃饭吧。”
于是吃饭,陈宗海也吃饭。吃到半截,郝琳憋不住,接着说下去:我沒办法,斗不过那女的,就和朱小善说了。朱小善反倒埋怨我,说我没事找事,放着省心不省心,干嘛非自个儿买去呢?我说,你就别说那没用的了,这事怎么办吧,衣服二百多块钱,就白给她了吗?朱小善说这事你别管了,我去找她。
从这儿开始,坏了,我不该让他去找。
一开始我可沒当回事,他找就找吧,两个人找总比一个人找管用。况且朱小善是男的,又是我家里人,那女的怎么也得怕三分。可没想到,朱小善也换不来;一次换不来,两次换不来,三次又去换了,还是沒换来。第四次换来了,的确是件新的,又漂亮又好,穿着也合身,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可是……
郝琳大口扒拉几口饭,又喝了一口饮料;陈宗海等待着下文。
……你明白了吧?
陈宗海问:“什么呀,我就明白了?”
那女的和朱小善好上了,朱小善也和她好上了,两人分不开了。
陈宗海吁了口气,说:“明白了,明白了。”
从那以后,朱小善经常去那个批发市场。他下了班去,休息的时候也去。家里有辆“捷达”,晚上他就开这车送那女的回家,有时候就住在她那儿了。
陈宗海问:“你怎么知道他送她回家、还住她那了?”
郝琳说:“那女的人缘不怎么样,我一去,她旁边的服装摊儿就和我说了。另外,人家都说女人在这方面特敏感。我当然也敏感。”
陈宗海点头承认,又问:“这个女的是哪里人?本地人吗?”
郝琳说:“外地人。据说也谈过两三次恋爱,都沒成功。”
饭吃完了。郝琳边吃边说竞出了汗。陈宗海奇怪,郝琳在说她自己伤心事的时候一点也不伤心,更不唉声叹气。于是陈宗海说:“也沒什么复杂,不过是社会上通行的那种小三儿。就这么离了?”
郝琳用餐巾纸擦着汗说:“过程长着呢,你听我往下说。”
一开始有人劝我,说干脆离婚算了。可是我可怜孩子,我们家秀秀才刚九岁……
“九岁,这么大了?”陈宗海又插话。
郝琳摆摆手:“就前年的事嘛。头年冬天咱们俩刚碰见的时候我才离婚一年零三个月。”
后来也有人劝我干脆忍了。说这种事张家有,李家有,王家也有,如今的女人就是这个命。沒听说?“好丈夫喜新不厌旧,贤妻子吃醋不嫌酸”,横批是“和平共处”。好在他不打你、不骂你,挣钱也给你,就这么凑合着过吧,只求他不把人带回家来就阿弥托佛了。
陈宗海说:“这个不好。”
又有人劝我,说让我干脆也出轨。男女平权,许男人就许女人,许他在外面搞,就许你在家里招!这呌以毒攻毒。
陈宗海说:“这个,更不好。”
论模样长相,郝琳,你比谁差呀?这样一来,说不定朱小善倒慌了,很可能就回到了你的怀抱。郝琳,你可要想得开,如今这世道女人一定要想得开!
陈宗海裂着嘴问:“你呢?真想开了?”
郝琳摇头:我哪能那么干?男人不要脸,女人还要脸呢。我采取了另外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一方面忍,一方面展开斗争。忍的方法是尽量温暖朱小善的心,斗争的方法是处处跟着他,时时跟着他,有必要,班也不上了。反正下了班就去找他,休息的时候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效果怎样呢?”
有一天,我头疼,和领导请假提前回去一会儿。沒承想,刚到家门口,捷达车在门口停着,我挺高兴,心想他今天也回来得早,我一定给他做顿好吃的,就不信暖不过他的心来,可是……
又是可是,陈宗海巴巴地等着下文。
陈宗海看郝琳……郝琳呵,眼里终于有了泪。
餐巾纸沒有了,陈宗海去要,拿来递给郝琳。
“不是说不带回家来就阿弥托佛吗,他到底把她带回家来了……”郝琳擤了把鼻涕,“我正想活面、摘莱给他包饺子吃,听里屋有动静。进去一看,两个人正在床上,光溜溜,像动物世界……还放着盘,他们学那里面的动作。”
陈宗海好像喉咙里卡进了鱼刺。他使劲咳了两声。
可怜的郝琳,终于哭出了声。唏唏的,惹旁边桌上的人看。
陈宗海又专门为郝琳要了一个汤,正热,给郝琳喝了一碗。于是郝琳脸上、鼻尖上,光光的、润润的,闪着汗珠儿。
陈宗海知道,任何女人也受不了……那样的场景,那样伤人心,剌人心肺,又那样一个沒良心的东西!也只有离婚这条路了。
陈宗海说:“走吧。你回去好好休息。”
付了钱,他们走出饭馆。
郝琳说:“回去你也好好休息。”
陈宗海说:“说说你心里就痛快了。”
郝琳说:“你离婚几年了?”
陈宗海说:“我离婚五年了。”
郝琳说:“回去别忘了我姑姑的事。”
陈宗海说:“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