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见面之后,一同来到一户人家住房的堂屋里,刘培绪带着秘书、副官与张鼎丞、黄火星进行谈判。
“我们双方走的道路不一样,但我们都是炎黄子孙,都是中国人。”张鼎丞以和善的语气与压倒一切的气势开了口,“这就是我们双方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进行停战谈判的基础。”
“因为我们见你们对停战谈判有一定的诚意,所以我愿意与张先生面晤。”刘培绪心服输,但口不服输,“我说话很坦率,我们的条件很简单,只要你们保证在一天内,将部队撤离溧水县境,我马上命令我的部队停止作战。”
“我对刘先生的坦率表示理解。”张鼎丞沉思一会,寻找既不刺伤对方,又不在原则上让步的语言,“刘先生知道,包括溧水在内的苏南地区,是新四军的抗日根据地,如果我们主动退出溧水,那就等于向日本侵略者投降,势必遭到中国人民的坚决反对!因此,刘先生提出的条件虽然很简单,但却十分复杂。”
“如果张先生不接受我们的条件,那就没有停战谈判的前提。”刘培绪的副官语气比较强硬。
黄火星以副官的名义出现,本来没有资格发言,见刘培绪的副官不遵守通常的惯例,于是紧接着说:“新四军对三方联合反共会议了如指掌等情况,相信与我接头的秘书先生已经向刘先生报告了。说实在话,我们对此已经做了周密的部署,也完全可以取胜。但这种取胜,双方都必须付出牺牲,然而牺牲的是我们的同胞兄弟。如果我们不念及炎黄子孙的神圣感情,是不会来这里与刘先生进行谈判的。”他顿了一会,“不妨告诉刘先生一点双方交战情况。由刘先生的军参谋长刘承祖先生指挥的部队,在江宁西面的洪山庙与我军作战,你们已经损失了一个团的兵力,团长于哲夫先生已被我们击毙了。由李崇德师长指挥的部队,刚从当涂县境进入溧水县境,就损失了两个营的兵力。”
“请黄先生不要吓唬人!”刘培绪的副官不相信,“我们军座怎么没有见到刘参谋长和李师长的报告?”“只要他们不隐瞒军情或谎报军情,迟早会有报告来。”黄火星说。真凑巧,黄火星说完,刘培绪军司令部的译电员送来了刘承祖、李崇德发来的电报,内容与黄火星说的大抵相似。
刘培绪被惊慌围困了,如同蜘蛛网上挣扎的可怜虫,一种莫名的力量俘虏了他。但是,他脸上有着老练的镇静,装模作样地吩咐秘书说:“你向三路主力部队发电报。传达我的嘉奖。我对他们勇敢作战很满意,希望他们再接再厉,乘胜前进!”
他的秘书正莫名其妙地起身要走,张鼎丞冷笑一声,说道:“这是刘先生对我们采取的一种策略吧!当然,刘先生要向自己的部属发嘉奖令,我们无权干涉。但是,你的部属已经初战告败,无胜可乘,只怕再接再厉,会变成再衰三竭啊。”
刘培绪愣怔了片刻,说道:“如果张先生不接受我方提出的条件,纵然我的兵力是再衰三竭,甚至是全军覆灭,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与你们拼下去。”他接着说了句老实话,“不拼,叫我怎么向上峰交差呢!”
“刘先生你怎么不早说呀!”张鼎丞笑着说,“交差,那还不容易!只要刘先生与我们密切合作,我们可以协助刘先生创造一个理想的交差条件。”刘培绪的秘书木然地站在那里,坐也不便,走也不便,直到这时才坐下去。
“请张先生直说,我洗耳恭听。”刘培绪表情淡然,情绪欣然。
“刘先生可以按照你们的三方上海会议的计划,对溧水来次假包围。”张鼎丞开导说,“刘先生每天向南京政府报告战况,与王仕韬、酒井交换战况时,就说你们已打到了什么地方,新四军伤亡了多少人,最后就说已彻底打垮了溧水地区的新四军部队。”
他按照陈毅的嘱咐,暂时对王仕韬放弃联合反共打算的情况保守秘密。他瞟了刘培绪一眼,见对方若有所感地舒眉展额,接着说,“我们可以出版一种油印《快报》,每期的内容与你们上报的情况基本相同。”
“那么,我们与你们怎么联系?”刘培绪有股如获大赦似的喜悦。
“我们的黄火星先生暂时留在你们这里,配合你们行动。”张鼎丞说,“遇有重要情况,我直接用无线电话与刘先生联系。”
“好!谢谢张先生。”刘培绪激动地起身与黄火星握手,“真诚地欢迎你,黄先生!”
几天来,日寇第一一六师团长酒井纯男,一直处于高度兴奋和极度紧张之中。他的这种矛盾而超负荷的精神状态,一方面来自王仕韬部、刘培绪部那足以使他安神销魂的战况,来自直接上司泽田茂那足以使他得意忘形的鼓励;一方面来自他前进道路没有碰上一个新四军。因此,往往兴奋之余,担心随时碰上新四军的伏击。
酒井直接指挥的第二一五旅团,选择有公路直通溧阳县城的进军路线,因为乘坐军用吉普毕竟比骑马、坐滑杆舒适。
二十四日上午十一点,他随同师团指挥部抵达溧阳北面的棲凤洲。与过去几天一样,他每到这时候就停止行军,一边吩咐下边准备午餐,一边用无线电话与王仕韬、刘培绪联系,向泽田茂报告战况。现在,他坐在无线电收发设备面前,与王仕韬通话:
“是王先生吗?我是酒井。我这里的情况,唉!奇怪得很,至今没有梳到一只‘虱子’。不是我手中的梳子不好,而是没有发现一只‘虱子’。你说怪不怪!是他们不翼而飞还是钻了地洞,真弄得我坐立不安呢。喂,王先生!你那里的情况怎样?”
“我们这里每天都要梳到一批‘虱子’,而且越梳‘虱子’越多,真够痛快,凡是有‘虱子’的地方,房屋都放火烧掉,没有逃跑的老百姓都杀掉了,可吃可用的东西都被我们带走了。”对方与酒井通话是陈毅,王仕韬坐在他旁边,时而微笑,时而点头称是。陈毅接着说:“至于溧阳地区至今没有发现‘虱子’,现在已经真相大白了。”
“噢!是什么缘故?”酒井急问一句。
“据我们抓到的‘舌头’,交代,‘虱子’们有感于皇军震天地慑鬼神的巨大威力,活动在溧阳地区的‘虱子’获悉皇军进攻溧阳,一部分逃跑到我们的包围圈高淳来了,一部分逃跑到刘培绪先生的包围圈溧水去了。”陈毅欢笑一声,“我们祝贺酒井先生好运气,可以长驱直入进抵溧阳县城。”
酒井与陈毅通完电话,几天来的紧张心情有所松弛。他点燃一支中国出产的“白金龙”香烟,刚吸了一口,师团情报室送来了黄火星以新四军驻溧水部队编印的第一、第二期《快报》。他让翻译念了一遍,然后高兴地与刘培绪通电话:
“刘先生,我的好朋友,你这一仗打得真漂亮,我刚才看了敌人的《快报》,连敌人自己都承认在溧水遭到惨败,连敌人都承认你们和平军的进攻锐不可当!我这里仍然是一片空白,没有碰上一只‘虱子’。据王仕韬先生说,溧阳的‘虱子’一部分逃跑到他们高淳去了,一部分逃跑到你们溧水去了,是不是?”
“是的。”刘培绪回答说,“从溧阳逃跑到溧水的‘虱子’不少于一千五百人,这可就增加了我们梳‘虱子’的任务呢!”今天上午八点,他与张鼎丞通过电话,故说的与陈毅一样。
酒井陶醉极了,紧张的心情完全消除了。他以安慰的语气对刘培绪说:“贵军梳‘虱子’的任务的确加重了,如果需要援助,可随时用无线电话与我联系,我绝不吝惜。”
接着,酒井洋洋得意地向泽田茂报告。他先说了说溧阳的新四军逃跑往高淳和溧水,以及王仕韬部、刘培绪部如何打胜仗等情况,然后说:“让中国人去打中国人吧,让他们去自相残杀吧,中国有句成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等着当渔翁好了。”
“好极了,当渔翁!”泽田茂的满腔喜悦通过收发机传过来,“我刚才与南京西尾总司令通过电话,他向我传达了近卫首相对三方联合反共的评价和希望。近卫首相说,‘三方联合反共是个创举,是对早日解决中国事变的有力促进。希望支那派遣军一一六师团成功地打好第一仗,认真总结提高,先在华中地区推广,然后普遍推广到整个中国战场。争取在半年内彻底消灭新四军和八路军,以及整个中国共产党组织。然后转过手来,联合和平军,对付重庆政府的几百万军队就势如破竹了!’酒井君,努力吧,胜利和荣誉在一齐向你招手哩!”
希望的火焰在酒井心中燃烧,血液在他周身赛跑,赛跑的终点是他的脸膛,全身血液都集中到他脸上来了,感到热烫烫的。他真想高呼三声天皇万岁,真想引吭高歌《君之代》。
他吩咐秘书给所属三个旅团拍电报,将新四军逃离溧阳的情况告诉他们,命令他们加速前进,务必在明天下午四点前,提前两天时间进驻溧阳县城。
遵照陈毅的命令,在聚歼酒井部队的战斗中,新四军第一支队由张鼎丞统一指挥。张鼎丞决定由第一支队副司令员傅秋涛指挥该支队三千七百人的队伍,从驻地镇江、丹阳等地日夜兼程,在二十四日黎明前,进入溧阳西北面的黎家坪峡谷地带设下埋伏,对付酒井的一一六师团二一六旅团。由二支队参谋长罗忠毅指挥两千二百人的队伍,从溧阳南面绕道进入溧阳东北面的明阳山,准备歼灭酒井手下的二一七旅团。他自己率领两千一百人的队伍进入溧阳北面的黄家寨,等待酒井亲自指挥的二一五旅团的到来。
黄家寨并非一个山寨,是由左右各几个山峰组成,而以主峰的名字作为统称。它从北到南绵亘约五华里,远远望去,连绵起伏而树木葱茏的峰峦,好像两群身上长满了粗毛的巨兽,正由北向南奔跑。蜿蜒曲折的公路,从两排山峰之间挤过去,显得十分压抑。黄家寨腹地有座名为“关帝寺”的古刹,寺里的几个和尚已按照新四军的意见转移走了,现在身披袈裟在念经的两个和尚是新四军装扮的。公路两旁的几家店铺已关门闭户,它们的主人也已经转移走了。
这里距离敌二一五旅团吃午饭的地方虎头坳约四华里,距离酒井吃午饭的棲风洲约五华里。下午两点,敌前哨部队约一百人来到关帝寺向两个“和尚”问了问情况,就安然无事地走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敌主力部队开始从这里通过。走在前面的约两个团的部队,都显得悠闲自在,仿佛闲庭信步似的。有的人走着走着,还举枪瞄准树上的鸟儿,当然是为了好玩,并没有真的开枪。走在中间是炮兵部队,计有三十多辆炮车,每辆炮车由两匹马拖着。那些马没有受主人鞭子的抽打,也显得悠闲自在。炮车后面又是步兵,足有一个团的兵力,然后才是旅团机关的杂乱队伍,有挑着炊具的伙头军,有背负发报机或电话机的通讯兵,有坐着滑杆的女人。女人后面是三辆缓慢如步行的吉普车,它们后面是约一百人的警卫部队,如同拖着长尾巴的甲虫。
当敌人全部进入伏击圈时,随着三声信号枪响过,敌人尚未回过神来,新四军手中的各种武器一齐发挥威力,从公路两旁的山坡上,像倾盆大雨似的一齐射向日本侵略者。顿时,整个伏击区惊天动地,硝烟弥漫。呐喊声,哀叫声,女人要命的啼哭声,乱成一片。一辆辆炮车在迫击炮和手榴弹的爆炸声中,燃烧着瘫在公路上,咽了气和将要咽气的马被绳索乱缠着倒在地上。百分之八十的敌兵毫无还击地死去,活着的和受伤的人前进不能,后退不得,有的躲在树丛里胡乱地打枪,有的把枪横在脑顶上,跪在地上投降,有的干脆躺在地上装死。
旅团长松本二太郎乘坐的吉普被打翻,但他没有死,以漫天硝烟做掩护,从死去的译电员身上取下发报机,向酒井报告求援。但是,他终究没有逃脱当俘虏的命运。
酒井随同师团机关约二百五十余人的队伍,正行进在距黄家寨一里外的公路上。听到前面天崩地裂似的枪炮声,已经明白了一切。他收到松本的求援电报,茫然而悲哀地坐在公路旁一尺来高的里程碑上。他仅仅只有身边这么点护身部队,怎么支援松本呢!收到松本的电报约十五分钟,又收到二一六旅团、二一七旅团同时发来遭受伏击求援的电报。在绝望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希望刘培绪和王仕韬给予支援,打开无线电话机与他们通话。但是,刘培绪叫苦连天地说:“在短短的三个小时内,我的整个第二军被新四军击溃,如今只剩下二百来人!”陈毅代替王仕韬的回答是:“我们正陷在新四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正想向你求援呢,酒井先生!”
酒井呆呆地站在无线电话机旁,仿佛有所省悟,又仿佛一切都很迷惘。忽然前面约五百步的公路急转弯处,出现约一千六百人的新四军队伍。酒井知道,他们是结束黄家寨伏击战之后转战过来的。新四军端着步枪、冲锋枪急跑,如同一支支利箭向他猛射过来,又像一群愤怒的雄狮向他猛扑过来。他有吉普车,完全可以带着姨太太细谷秀子逃命。但是,他受武士道精神支配着,没有做这种选择,而是指挥随身部队仓促地进行毫无招架之力的抵抗。眼见已彻底失败了,他趁新四军追过来的短暂时间,迅速从腰间拔出指挥刀,先刺死秀子,然后脸朝东方跪在地上,剖腹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