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和狡黠,往往与黑夜并驾齐驱。在夜幕的掩蔽下,人间一切不能在光天化日下开展的活动,都可以在这时候进行。
已经是十一月二十六日深夜十二点了,还有一辆小轿车驶进日本驻南京最高军事顾问团驻地颐和路附二号,与影佐祯昭秘密会晤。颐和路住着汪精卫和他的常委们,为了躲避他们的注意力,按照影佐的意见,车头上插着一面日本国旗。尽管轿车走得很神气,但神气中又有几分躲躲闪闪,鬼鬼祟祟。
影佐在重庆死里逃生之后,回东京疗养近三个月,于今天下午返回南京,继续担任顾问团首席顾问,继续肩负起支持和控制汪精卫集团的特殊使命。
从轿车里走下来的人四十岁年纪,中等身材上穿着长袍马褂,看去像乡村里一个有财势的士绅。看他的这副打扮,局外人谁也不会想到他是南京政府的海军部长任援道。
影佐由顾问团成员犬养健陪同,在院内的停车场上迎接这位深夜来客。
“我下午五点回到顾问团,前来看望我的中国朋友,包括汪主席夫妇在内,不少于五十人,真是人来人往。”影佐握着任援道的手说。他已经恢复了健康,加之脸上那唯我独尊的倨傲表情,显得精力充沛。他诡秘地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我估计晚上十一点半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才让犬养先生打电话,劳驾任先生再来我这里一趟。”
任援道于两个小时前,与监察院长梁鸿志、军政部代理部长鲍文樾一道来看望过影佐。半小时前,他已经进入甜蜜的梦乡,被秘书喊醒,说犬养打来电话,要他立即去顾问团,想到自己与影佐并无深交,深更半夜单独接见他,感到大惑不解,惴惴不安地驱车来到影佐面前。
“两个小时前,任先生与梁先生、鲍先生一道来过我这里,有些话不便当着梁、鲍二位对你说,也不便单独让你留下来,所以只好劳驾任先生再来一趟。”影佐的歉意中夹杂着亲切和信任,“明知这样做影响任先生的休息,但又不能不如此,恳望你原谅。”
任援道察颜观色,心情开始平静下来,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毕恭毕敬地说:“我总算已经睡了一觉,而影佐先生为了中日和平,忙到这时候还没有休息,实在令人钦佩。今后,凡是影佐先生有事找我,不论任何时候,我都会召之即来。”
“欢迎任先生与我合作。”影佐怡然一笑。
接着,犬养告诉任援道,以汪精卫为首的南京政府代表团和以阿部信行为首的日本政府代表团,在南京进行多次会谈而达成协议的《中日基本关系条约》,日本枢密院已经批准了,将于最近由汪精卫和阿部签字生效,日本政府决定将汪精卫的国民政府代理主席改为主席,于最近宣誓就职,日本政府已禀呈裕仁天皇批准,于近日从外交上正式承认南京政府,并互派大使。
任援道作为南京政府一名部长,无疑感到高兴。但是,影佐为什么要单独向他透露这些情况?他仍然感到大惑不解。“请问影佐先生和犬养先生!这些令人振奋的好消息,汪委员长知道吗?”任援道茫然问道。
“影佐先生尚未直接告诉汪先生,但他可能知道了。”犬养说,“周佛海先生为了恳求帝国政府尽速承认南京新政权和批准《中日基本关系条约》,以及要求帝国政府支持成立中央银行等问题,于本月十八日至二十四日访问了东京。这些情况近卫首相已告诉了周先生,他回国后肯定已向汪先生报告了。”
“我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单独与任先生面晤,想请你协助帝国政府完成一项秘密任务。”影佐的话毫无回旋的余地,“经过再三考虑,此事非任先生莫属,甚望不要推辞。”
任援道一惊,感到一时喘不过气来,怔怔地问:“什么秘密任务?影佐先生!”
“请任先生去重庆一趟,就帝国政府对南京政府做出的上述三项决定,向蒋介石先生做必要的解释。”影佐郑重其事地说,“帝国政府与重庆政府早已断交,只能通过这种特殊方式与蒋先生取得联系。”
“要我去重庆一趟?”任援道想起两年前,自己投靠日木侵略者出任南京维新政府绥靖部长时,被蒋介石开除国民党党籍和下令通缉他的事,以及想起影佐在重庆的遭遇,吓得魂不附体。
原来,日本政府为了早日结束中日战争,提前实现南侵计划,经过七个多月软的引诱,硬的威胁,外交上的谈判,军事上的进攻等等手段迫使蒋介石投降,让他与汪精卫重新合作的阴谋未能得逞之后,在骑虎难下的情况下才做出上述决定。因为日本政府知道,依靠汪精卫集团的力量无法结束中日战争,所以仍然没有放松对蒋介石的诱降。这就是他们派任援道秘密赴重庆的目的。
影佐见任援道大惊失色,劝慰说:“任先生与蒋先生有段生死之交,你去重庆,他一定会真诚地欢迎你。”
影佐的话勾起任援道的一段回忆。那是一九三〇年蒋介石与冯玉祥、阎锡山进行中原大战的关键时刻,蒋介石亲临前线指挥,有天晚上八点左右,他由时任新编第五师师长的任援道等人陪同视察前沿阵地时,隐蔽在对面山坡上的阎锡山部队听到有人走动,以为是蒋介石的部队进行偷袭,一阵机枪猛扫过来。任援道抱着蒋介石就地滚下山坡使他脱险,而任援道屁股上却挨了一枪。事后,蒋介石将一把镂刻有“良材兄惠存”、“患难与共”、“蒋中正敬赠”等字样的指挥刀赠送给任援道,表示感谢。然而,人情似纸张张薄,十年后的今天,任援道与蒋介石走的道路不一样,早已不“患难与共”了。因此,他感到秘密赴重庆凶多吉少而惶然不安。
“蒋先生赠送给任先生的指挥刀还保存在吗?”影佐问。
任援道见影佐对自己这么了解,暗暗一惊,赶忙回答说:
“还保存在。”
“任先生不妨带着那把指挥刀赴重庆,蒋先生一定会见物思恩,即使对你现在从事和平运动有意见,也一定会热情接待你。”影佐微笑着说,“你是江苏宜兴人,你从重庆完成任务回南京之后,我跟汪先生说说,让你去江苏当省主席,那可比当海军部长实惠得多!”
任援道想到汪精卫在影佐面前都是百依百顺,不敢说半个“不”字,自己更不敢有半点违拗,又见省主席职务到了手,高兴地说:“谢谢影佐先生的器重。只是这回去重庆,工作怎样开展,敬希不吝指教。”
“请任先生将近卫首相的意见转告蒋先生,帝国政府与南京政府签订《中日基本关系条约》,让汪先生当国民政府主席,从外交上承认南京新政权,都是暂时的权宜之计,帝国政府始终不会放弃与重庆政府的和谈停战计划。”影佐说,“南京这边,可以让汪先生就任国民政府主席,重庆那边,可以随时派代表与帝国代表举行秘密谈判。这样做,同条共贯,事理相通,并不矛盾,相信蒋先生是能够理解的。好了,任先生去重庆见到蒋先生,见到何应钦先生和张群先生,代我向他们致意问好。”
“我去重庆的事,汪委员长知道不知道?影佐先生。”任援道问。
“他不知道。”影佐面孔一板,“永远不能让他知道。”他沉思一会,“任先生可以找个什么借口,向汪先生请几天假。”
第二天凌晨一点五十分,任援道怀着欣喜、激动、庆幸、困惑、惊疑等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回到中华门寓所。他离家赴顾问团之后,妻子曲丽容和秘书朱瑞元一直忐忑不安地坐在会客室,等待他的归来。妻子与丈夫是躯体上的一分为二,灵魂上的合二为一。朱瑞元是任援道的得力助手,也是心腹。因此,任援道将会见影佐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妻子和秘书。
“看来,日本对南京政府并不那么重视,对重庆政府也不那么轻视。”任援道脸上的表情严肃认真,“我想,不妨利用这次赴重庆的机会,暗中倒向蒋先生。中日战争已打了三年零四个月,究竟谁胜谁负,很难说!我这样做,如果日本打胜了,有汪先生为靠山;如果日本打败了,有蒋先生为靠山。”
“我十分赞成任部长的主张。”朱瑞元虽然年纪只三十来岁,为人却十分圆滑,“人生在世,还是两面三刀好,还是八面玲珑好。尽管这都被人视为贬义词,但自古以来,大凡成大事业者,都是善于在言行上使用这两句成语的高手。在官场宦海,只知道死心塌地走一条路的人,往往走到半途寸步难行,终成绝路。”
“同意先生这样做,也同意朱秘书的见解。”曲丽容沉思着说。她比丈夫小十岁,与她的名字一样长得很俊俏,从头到脚,无处不美,无处不媚,无处不销魂。她二十岁大学毕业,与丈夫在仕途上经历了十年风风雨雨,有一定的政治头脑。她接着说:“但是,先生只身赴重庆,毕竟是冒风险的事,必须有勇有谋,既要胆大又要心细。退一万步讲,即使蒋先生念及旧情不扣押你,若要获得蒋先生的信任可不容易!”她见丈夫眉头紧锁,又是安慰又是勉励说,“当然,我对先生赴重庆是放心的,因为我坚信先生的聪明才智。”
妻子的话使任援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古往今来,在政治角逐中,聪明才智并非绝对的护身符。祢衡能言善排,口舌利如剑,结果还不是身首异处,因舌死于曹操刀下?嵇康才学高超,文笔利如刀,结果还不是被绑赴东市,顾日影而弹琴,最终成了司马昭的刀下鬼?
任援道越想越谨小慎微了。他向妻子投去爱慕的一瞥,深情地说:“夫人的话启发了我,提醒了我,我得慎之又慎!”但他又不甘罢休,望着妻子和秘书,“那么,你们说,此行要怎样才能化险为夷,才能获得蒋先生的信任?”
“依愚见,任部长去重庆,只要隐瞒刚才与影佐会见的真相,就可以一路坦途顺风。”朱瑞元矜持地笑着,说出自己的见解。任援道与曲丽容也都笑了。丈夫是理解和钦佩的笑,妻子是理解和安慰的笑。
当天下午,任援道换上高级将领军服,携带着那把指挥刀飞抵香港,叫了辆出租汽车,来到杜月笙家里。任援道与杜月笙是老朋友,他知道杜月笙的多妻妾生活,需要鸦片烟提神,特地为他带来了二十斤上等贵州膏子。他知道杜月笙与蒋介石的亲密关系,请杜月笙出面周旋,蒋介石一定会接见自己。今年一月,陶希圣就是搭帮杜月笙从中穿针引线,而安全脱离汪精卫集团重回重庆的啊!
“杜镛兄,唉!”任援道满脸懊丧表情和一副哭腔,“我脱离蒋委员长这两年多时间,是探索光明与黑暗的两年,也是反省与愧疚的两年。因此,我毅然弃暗投明,希望重新回到蒋委员长身边去。”他像舞台上的演员想哭泪就流,“我求求你,杜镛兄!求你在委员长面前多美言几句,请他宽宏大量,容许我返回重庆。”
任援道的泪水打动了杜月笙的心。男儿有泪不轻弹嘛!他见任援道哭得那么伤心,加之过去的情分和眼前那香喷喷的鸦片烟,情真意切地说:“请良材兄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等会我就给蒋委员长挂长途电话,明天良材兄去重庆,我奉陪。”
“衷心感谢杜镛兄对我前途的深切关怀!”任援道破涕为笑了。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任援道和杜月笙飞抵重庆。蒋介石派陈布雷随轿车去珊瑚坝机场,把他们接到曾家岩蒋介石第三官邸。这一个月来,日本侵略者的飞机,连续不断地在重庆进行狂轰滥炸。二十天前,有两颗炸弹落在距离黄山官邸云岫楼约百步远的山坡上。坐落在市区上清寺第一官邸更不安全。因此,近来蒋介石一直住在远郊的曾家岩官邸。
任援道一眼见到蒋介石和宋美龄,膝盖骨发痒,扑通跪了下去,痛哭流涕,显得忏悔地说:“委座!这两年多来,我被鬼迷了心窍,背叛了你!我有罪,罪该万死!”他哭哭啼啼从腰间取下那把指挥刀。
蒋介石夫妇以为任援道要引颈自戕,或者要行刺,吓了一跳。
陈布雷和杜月笙也慌了,正准备起身制止可能发生的意外,只见任援道把指挥刀横在脑顶上,活脱脱像一个战场上的败兵投降或求饶。
“我,我愧对委座赠送的这把珍贵的指挥刀,愧对刀上‘患难与共’四个珍贵的字,现将它奉还给委座。”任援道把头低下去,横在脑顶上的指挥刀,几乎挨着蒋介石的膝盖骨。他明知蒋介石已向杜月笙明确表示,欢迎他回重庆,但还是哭着跪着,因为这两个一般人很难做到的动作,最能撩拨人的心弦。
“任先生不必这样,请起来!”宋美龄起身将任援道扶起来,让他坐在蒋介石右边。
任援道双手撑着指挥刀柄,把额头搁在刀柄顶端,还是一个劲地哭。
“不要哭了,唵!你能够痛改前非,很好,唵!”蒋介石本来想对任援道的汉奸行为教训几句,见他这副如丧考妣的悲痛表情,只好作罢。“昨天,我在电话中对杜镛兄说了,对良材兄的迷途知返,唵,表示欢迎!这个这个,指挥刀,唵,你保存!良材兄现在弃暗投明了,今后还是和我‘患难与共’啦,唵!”
“衷心感谢委座的宽宏大量!”任援道抹着眼泪,为自己的旗开得胜暗暗高兴。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真情扔上了九天,诚实抛进了五洋,剩下的便只是欺骗虞诈了。
“近来,汪兆铭汉奸集团的日子不那么好过吧,唵!”蒋介石问。
“报告委座!他们的日子一直不好过哩。”任援道顿了一会,“不过,两天前影佐从东京来南京之后,他们的心情才稍微舒畅一点。”
“噢!影佐又来南京了,还是当军事首席顾问,唵?”蒋介石愣怔片刻,“影佐给汪兆铭他们带来什么好消息,唵?”
“是的,委座!影佐已恢复了健康,继续在南京当军事首席顾问。”任援道将日本政府已批准《中日基本关系条约》,让汪精卫当南京政府主席,从外交上承认南京政府等情况一一告诉蒋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