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兄弟》里写过:“真正有力量的悲剧,从来不应该是基于发生在人物身上的偶然事件,甚至由人物的性格所决定的必然选择都不能算构成伟大悲剧的要素;真正有力量的悲剧应该是社会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是人与社会制度在不可调和的斗争过程中头破血流体无完肤却仍散发出强大人性光辉与感召力的千古绝唱。”如此说来,《贫民窟》的悲剧正是千古绝唱式的悲剧:主人公杰玛面对命运从未低头,再无情的打压、歧视、羞辱、危险,都未能阻止他对美好信念的追求。人生不会苦一辈子,但总会苦一阵子。谁能真正改变现实呢?然而我们却可以改变自己对待人生的态度。所谓希望,不仅来源于那些实实在在的机遇或转机,有时候也来自我们的隐忍与坚持。正是这些“人”的素质带来命运的颠沛流离与平步青云。所以电影中呈现的所有“苦”都决定了喜剧式结局的必要性,因为我们必须看到希望,哪怕明知虚假,哪怕光亮微弱,也要再坚持多走一段时间。
有人说《贫民窟》可以让观众一睹印度的风土人情,而我看到更多的却是孟买赤贫阶层生活的细节:触目惊心的大垃圾场,孩子们肮脏却纯真的笑脸,漂满垃圾的河道,泥泞水坑边一块块绚烂的莎丽铺满黄土场。梦幻中的美好与现实的丑陋强烈对比,想象中的欢笑与击撞人心的苦难共同存在,这样矛盾的文化让人迷惑又迷恋,心仪又心酸。喜剧式的结局下表达的是叹息、控诉、哀痛与无奈。尽管导演并未给予任何评价,我们却很容易在微笑过后紧紧皱眉,在希望前沿目睹绝望。
像丹尼·鲍尔如此擅长表现人性之恶的导演其实最为善良且敏感,他只不过像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很容易就发现了这世间的污点。从《浅坟》的黑色绝望人性变异,到《猜火车》边缘人群的放荡荒唐,再到后来的《百万小富翁》和《贫民窟的百万富翁》,时间所改变的只是丹尼·鲍尔所关注的内容。20年前,他玩弄人性的阴暗面,炉火纯青,以此为乐;20年后,他开始在人性的阴暗里表达希望、宽容和理解,他仍旧能看到那些残酷和畸形,但他选择了更好的途径与人们沟通,而不是一味以展现黑暗的方式惩罚观众。至此,丹尼·鲍尔真正做到了卓尔不群,像《贫民窟》的杰玛,他终于找到了面对现实的乐观,不是对丑陋不负责任的乐观,而是于命运之外,我们仍然有选择的乐观。而这就是为什么杰玛在电影中以“命中注定”式的不可思议赢取最后的胜利:那些生活的痛苦经历在答题中一一派上用场,因为所有的经历都是有用的,所有的过往,都能够塑造你、成就你、毁灭你,如果你能充满怨恨地随着脏水走向下水道,也就能在信念的指引下找到希望与美好。
我忽然想起很久前读的一本书中有这样一段话,大意是:“如果做不到以美好的姿势活下去,做不到健康地活下去,做不到柔韧地活下去,做不到笨拙地、天真地活下去,如同失去弹性的织物,或者润滑的碗底,起码要做到活下去。为了等待那个拥抱出现的某一天。”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看到什么,就去相信什么
导演:李安
主演:苏拉·沙马/拉菲·斯波/伊尔凡·可汗
上映日期:2012年11月21日(美国)/2012年11月22日(中国)
继当年那部让好多人以“解密”为乐趣的电影《盗梦空间》之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再次成为影迷解密的玩偶。但前者以理性科技判断为主,后者以感性形而上学为意,一个是恪守“知识就是力量”的现实派,一个是坚持“生活才是哲学”的浪漫派。同为解密,乐趣却大不同。
关于《少年派》的解读太多了,到最后也许有一万个理解,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理解。就像派的父亲对他说:“人只能有一个信仰,如果你什么都信,就等于什么都不信。”也许这电影打从一开始就并没有想要力图向每个人都展示它的全部,相由心生,有人看到兽性,有人看到内心,有人看到整个世界。你看到什么,就尽管去相信什么好了,何必纠结、闹心、执着于那部分你不应该看到的事实呢?
故事自然是一个传奇的故事:派生活在普通的印度家庭,了不起的爸爸开了个动物园,知书达理的妈妈温文尔雅,还有个胆小又调皮的哥哥总是假装聪明。
少年派像所有后来励志的青年一样曾在学校被欺辱,但没准儿因为有灵性或者被神灵挑中,派浑身上下散发着“与众不同小朋友”的气质。后来借爸爸的动物园之便泡了个妞,但还没泡成,就要举家迁往加拿大了。派说:“他记得那天所有的场景,唯独不记得如何与姑娘离别。”就像后来没能和老虎来一场正儿八经的道别仪式——这令他感到遗憾。
没错,道别是场仪式。形式究竟有多重要呢?当然很重要。就好像很多女人对男人的恨意有时并非来自相处时的摩擦磕碰,而是因为了断时对方的决绝。
反正是分手,无非就是不爱了的两个人不要在一起了,何必再去计较那么多拧巴的形式?其实不然,看看《非诚勿扰2》中那两位的离婚典礼就知道,中国人推崇的有始有终也就是这么个道理。也许多年后仍不甘心的,不是恋爱中的欺骗和背叛,而是,对方欠你一场正儿八经的分手。
说回来,少年派故事就这样开始……坦白讲,这样的情节对于一部电影来说真的不算精彩,至少需要我们刻意保持耐心,期待接下来的故事能有转机。
这位全身上下散发“与众不同小朋友”气质的少年派在迁徙的过程中不幸遇到了海难(故事外的我更认为这是幸运),装载整个动物园的小“泰坦尼克”号沉船,只有派、一条鬣狗、一只断了一条腿的斑马、一只母猩猩以及一只成年孟加拉虎“理查德·帕克”得以幸存,漂浮在小小的救生艇上。之后,鬣狗活吃了斑马,咬死了猩猩,危难时刻,老虎呼的一声蹿出来,又杀死了鬣狗。至此,少年派开始了与老虎相伴的海上奇幻漂流。在海上与老虎孤独相伴的两百多个日日夜夜,派既要让自己活下来,也要让老虎活下来,既然无法战胜它,就要学会与之为伴。在遭遇狂风暴雨、鲨鱼袭击和各种海上险情后,派与老虎败给了自然的威力,食物耗尽、体力贫乏,准备从容赴死,却在这时登上一座神秘如天堂般的岛屿。可这却是一座食人岛,他不得不再次离开,再次漂流。直到随洋流漂至墨西哥海域被救起,老虎“头也不回向丛林奔去”。故事貌似结束。
这一段是整部电影最精彩的部分,3D效果明显,高潮迭起,激动人心。为什么?因为这压根儿只不过是梦幻,是谎言,是少年派自导自演、自我欺骗的虚假故事。
也就是说,导演李安用了三分之二的电影时间讲述了一个梦幻?没错。因为真相其实是这样:少年派先是讲述了一个他用来欺骗自我、以求能在绝望的海难中存活下来的故事,后来在日本记者的追问下以一种“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无奈姿态告诉我们第二个故事。其实,第二个故事才是真实的。救生艇上并没有动物,只有一个厨子、一个断了腿的水手、派和他的母亲。厨子先后杀害并吃掉了水手,然后又杀死了他的母亲,派忍无可忍同样杀害并吃掉了水手,最终只有派活了下来。可见,第二个故事中的四个人与第一个故事中的四个动物是一一对应的:鬣狗是厨子,斑马是水手,猩猩是派的妈妈,而老虎就是少年派自己。
我们知道,经历过大苦大难大伤痛的人,经常出现一种叫作“选择性失忆”的症状,少年派在此患上的则是“选择性记忆”,他不愿记住痛苦,于是就让发生在人身上的苦难转移到动物上。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被漂流在海洋上的绝望感击垮,少年派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美得令人发指的幻想故事。这总比让信仰上帝的少年派看见人类之间相互蚕食要温和多了吧!总比亲眼看见母亲的死亡更容易被接受吧!如果为自己编造一个美丽的故事就能活下去的话,为何不呢?
无论是逼真的3D效果,或是《少年派》在巴黎泳池的首映,于普通观众而言,我们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派孤身一人在海上漂泊时面临的绝望。恐惧当然也是有的,孟加拉虎就是少年派幻想出来的恐惧,但恐惧不会置人于死地,相反,少年派正因为有恐惧陪伴才能幸存活下来。而绝望,太容易就将人性扼杀。活的信念都没有了,还在乎恐惧吗?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神,总有人让我们把握现在。可到头来你却发现,人最无法主宰的就是当下,但庆幸,我们还能够主宰对过去的记忆和对未来的幻想。
所有人都以为我应该相信第一个故事,就连我自己也希望我能够相信第一个故事。那样至少证明我还是个纯真的小孩。那么,是选择做快乐的小孩,还是忧伤的成年人呢?或者更重要的是:无论小孩还是成年人,选择做一个真实的人,能够真实面对自己的感情。所谓“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然而痛心的是,我还没来得及与你们好好告别”。——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少年派》。
看过李安的《十年一觉电影梦》,一直觉得他是个内敛的人,拥有精彩人生和丰富内心才能够做到的那种内敛。《少年派》之后,我又把柴静对李安的专访也看了一遍。他说,作为一个对电影有天分的人就有义务去拍好电影,这是欠观众的人情。不要觉得幻想都傻里傻气,把幻想当真是有一些天真和单纯,但太精明的话又有什么意思呢?不管生存环境怎么样,纯真的心总应该被保留。在某种程度上,纯真对我来讲很重要,我希望在那个方面永远都不要长大。但成长本身有痛苦在里面,也就是纯真的丧失。小时候觉得很纯洁,受到保护,像被关在动物园笼子里的动物,可是一到海上,野性的东西便爆发出来。这是一个抽象的世界,在精神上面是抽象的,在物质上面是野性的。人心似困兽,你愿意看到什么就随你好了。
派的奇幻漂流不仅仅是残酷真相的掩盖体,从哲学和神学意义上来说,也是派的心灵和信仰在这段旅途中所遭受的一切——它是存在的,只不过和神一样,它的存在是无形的;老虎是存在的,只不过它不是具象的,它是一种类似于信仰或恐惧的无形力量。换句话来说就是:无论是电影和书,它是一个镜子,你在哲学和神学方面走得有多远,它在你看来就有多远;对孩子来说这是一本奇幻冒险笔记,对有禅修意识的成年人来说,这是一本残酷且忧伤的回忆录。
李安说,每个人心中都卧虎藏龙,这头卧虎是我们的欲望,也是我们的恐惧。
有时候我们说不出、搞不定,它带给我们危险和不安,但也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才让我们保持精神上的警觉,才激发我们全部的生命力与之共存。少年派因之得到生存,李安因之得到电影的梦境,而按照李安的说法,我们因之在这场纯真的幻觉中,得知自己并不那么孤单。
忽然想起另外一点题外话。岁末将至,电影市场一片繁荣,因为做过电影院线方面的工作,深知每年一度所谓的“贺岁档”究竟如何恬不知耻地从中产阶级腰包里赚银子。年年那几个导演,年年那几种风格,演员是熟知的面孔,就连电影故事情节都那么似曾相识。简直是“不用费脑子的电影大集合”。所以这个时候问题就出现了。相约看电影的人群中大概有一半以上属于男女朋友,或有意愿成为男女朋友的“暂时普通朋友”,男朋友喜欢看场面火爆、打斗多过讲述的无脑大片,女朋友喜欢看画面温馨、情怀多过耍刀弄枪的浪漫小片。这本无可厚非,往本质上说,甚至属于男女结构差异带来的直观后果。况且电影本就是有性别的,因此,男女相约去看电影也是一个妥协的过程。那些注重叙事的、政治的、富有现实逻辑且场面劲爆的是“男性的”,而富有诗意逻辑的、温馨浪漫的、感性的则是“女性的”。真正的牛人,则在电影的世界里将男性和女性取得平衡,比如李安,世界在他那里是和谐的,男女各取所需,谁都没有被冷落。
《肖申克的救赎》
“希望”是件好事
导演:弗兰克·德拉邦特
主演:蒂姆·罗宾斯/摩根·弗里曼/鲍勃·冈顿/威廉姆·赛德勒/克兰西·布朗
上映日期:1994年9月23日
有人说,《肖申克的救赎》是关于男人的电影,这样未免偏颇,因为我从男性的角度看到了人类共有的希望、自由和体制。被冤枉杀害了妻子和情人的安迪将在肖申克的监狱中度过余生,但他却选择用自己的救赎去获得自由。
“希望是危险的东西,是精神苦闷的根源。”重重挤压之下在牢狱里待了三十年的瑞德的确有资格这么说。因为从进来的那一天起,狱长就说过,“把灵魂交给上帝,把身体交给我”。除了他能弄来的香烟和印着裸女的扑克牌,任何其他异动在这个黑暗的高墙之内似乎都无法生长。然而安迪告诉他:“记住,希望是好事——甚至也许是人间至善。而美好的事永不消失。”于是安迪用二十年挖开了瑞德认为六百年都无法凿穿的隧洞。当他终于爬出五百码恶臭的污水管道,站在瓢泼大雨中挥洒自由时,我们仿佛看到信念刺穿重重黑幕,在暗夜中打了一道夺目霹雳。亮光之下,我们懦弱的灵魂纷纷在安迪张开的双臂下现形,并且颤抖。我想起阿甘的传记,和安迪一样,他也是看见什么就走过去。而别的人,是看见一个目标,先订立一个作战计划,然后匍匐前进,往左闪,往右躲,再弄个掩体……一辈子就看他闪转腾挪,活得那叫一个花哨,最后哪儿也没到达。
庸常生活里的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按部就班,习惯了先说“那不可能”,有奇迹,习惯了,一切都习惯了。可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在信念丧失殆尽之前,试着去留住它。它们也许无法最终实现,也许无法让我们更有意义地活着——甚至对于我自己而言,它们只会带给我更多的虚无感。然而我知道我有多需要这样的虚伪与自欺,因为你可以说我在做梦,但我不会是仅有的在做梦的人。
当安迪不顾一切在监狱的喇叭里放《Le Nozze di Figaro》时,镜头缓缓划过正在广场上放风的犯人们和狱警们。他们感动地静立当地,抛却所有愤懑、狠毒和怨怒,沐浴着从未让他们感到如此自由的阳光。莫扎特的乐声铺洒在这些人身上,来自俗世的美妙音符似乎将他们濯洗得纯净无比。他说:“我到今天也始终不明白,这两个意大利女人在唱什么。事实上,我也不想去明白。有些东西不说更好。我想,那是非笔墨可形容的美境。然而却令你如此心伤。”声音飞扬,高远入云,超过任何被禁锢中的囚犯们所梦,仿佛一只美丽的小鸟,飞入这灰色的鸟笼,让那些围墙消失,令铁窗中的所有犯人,感到一刻的自由。
强者自救,圣者度人。我这才明白安迪的用意。修屋顶的时候,他为大家争取来啤酒,事实上是为大家争取到那种像在修缮自家屋顶一般自在的感觉,所以他并不是一定要喝酒,只是竭尽全力去争取一种巨大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