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同凡响的人,往往也会拥有不同凡响的个人经历。也许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人生不同凡响,但绝不是每个人都敢于让自己的经历去真正地与众不同。设想一下,当我们终于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拥有财产、拥有家庭、拥有生活应该拥有的一切,谁还会将这些已有的随意抛下?
一个生在巴黎的画家,画面上却看不到一点巴黎气息,我们或许可以肯定,这个画家已经抛弃了巴黎。
对高更来说,他抛弃的不仅仅是巴黎,而是旁人以为的整个文明生活。
高更的画总是土著妇女、总是天空、总是结有果子的树、总是水罐、总是溪流、总是动物、总是粗粝的岩洞和石头。在文明人眼里,这些是未开化的野性代表。高更却觉得,这些是生命。
这是最重要的。如果说文明是生命所建,那么生命就高于文明。
高更通过那些野性,展现了令人十分吃惊的生命感。我绝不敢说我读懂了他的《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往何处去?》这幅杰作。我只是经常地看它。只要打开高更的画册,我总不假思索地就翻到它所在的页码,仔细地凝视它。
画中人都是与世隔绝的土著。有沉思的老人、有丰腴的妇女、有沉睡的孩子、有图腾状的雕像、有黑色的山、绿色的海,当然还有蓝色的天空。画面并不令人震惊,令人震惊的是画名。当画名令人震惊之后,画面也就随之开始令人震惊。
给画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就说明高更将画笔深入到很尖锐的哲学命题当中。
高更不是哲学家,但不一定非得是哲学家才有展开哲学思考的能力。
哲学的本质就是生命,要不然加缪怎么会说哲学的根本问题就是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下去?在对生命的认识上,高更也许超过了他的所有同行。
问一问什么是生命,或许才能理解到更深的东西。
但生命总是被掩盖。人自以为是地创造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又被人为地纳入某种秩序和轨道。对生活来说,秩序与轨道当然重要,但对要询问生命是什么的哲人来说,脱身秩序和轨道才显得更加重要。
人类曾经理解过生命,但在生活的引诱下,又不知不觉地遗忘了曾经的理解。换句话说,当生命被生活包裹之后,灵魂和周遭世界的冲突就不知不觉地被忽视掉了。
在高更的作品中,我们看到质朴、看到原初,其实也就是看到生命。对一个问过生命是什么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生命本身更具吸引力的了。高更弃绝了生活,目的就是为了拥抱生命。
裸体画是西方画家从来不会绕过的画种。因为画家们要从身体上看到生命。但大多数画家的裸体画都局限于室内,也可以说,大多数画家局限于瞬间的生命感。高更笔下的裸体是在树下、在岩石旁、在海滩上……给人一种绵绵不息的气息和意味。当然,不是人物站在户外才使我有这感觉,最重要的,是高更寻求的生命感围绕了他的整个一生。
以对生命的提问来命名他的毕生结晶,本身就是一种感悟。
不是谁都有这样一种感悟。因为不是谁都能将自我转化成悲剧意识。
悲剧意识不一定就依附在悲剧之上,悲剧意识是种突破悲剧的能量。在高更的这幅画中,我至少看到了这股能量。它确保了高更不是在简单和随随便便地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