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城,年初七,朝会。
对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来说,二百多年的时光,除了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更多的恐怕就是权力的更迭;天宝二十三年,老皇帝魏东林最后一次使用了他的年号,便结束了天宝皇上对大未王朝长达二十三年之久的统治,幼子魏厚泽即位,面对父皇留下的这一片大大的疆土,这位年少的皇上也曾迷茫,他的父皇,真的只有他这一位年纪尚轻的皇子;如果老皇帝真的肯认几个可以继承皇位的儿子的话,可能全天下的人哪怕是年龄上能做老皇帝老子的人,恐怕都会争着来做这个儿子的。
殿堂,年轻的皇帝一身华服锦衣,金色的椅子上的九条龙栩栩如生,皇案之上,老皇帝留给他的那个玺印安安静静的看着堂下的一切。
皇帝的脸上稚嫩之气还没有完全的脱离,虽然经过这宫廷的熏陶,但就算在怎么故做城府,在这殿里的这些个“老人”们的眼里,依然也只是稍有作态,不是那么的真切罢了。
看着台下的大臣们,手里拿着昨天已经翻烂的折子,皇帝似乎不是很愉快。
“这是户部昨天呈上来的折子,说是去年户部的税比前年少了半成;严尚书,你可有奏?”皇帝冷冷的看着这个姓严的老头,大臣们似乎找到了皇上今天不爽的源头。
“启奏陛下,去年潞州遇十年大旱,潞州水田颗粒无首,岳州水田虽偶遇丰收,但臣已启奏陛下,将岳州的粮运往潞州赈灾,陛下也已恩准,所以这一来一去,税收便少了半成。”
魏厚泽静静的看着那位苍老的臣子,似乎想从他的眼中找到别的什么信息,但是,经历了岁月沧桑的眼中怎么会被人轻易读出来心里的想法,恐怕就算眼角的褶子都能掩盖住许多心里的事情。
魏泽厚望向杨林:“杨老师,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杨林位于文臣之首,向前一步,微行一礼道:“启禀陛下,虽然去年光景不似先皇盛世,但却不至于税收减成;潞州偶遇大旱,但潞州在先皇在位时连续十年喜获丰收,臣粗略的估算了一下,就潞州库中屯粮,除去正常消耗和仓耗库损,至少也有百万担左右的粮食,具体细节还请陛下向地方核实;再说岳州,岳州的田亩数量是潞州的两倍不止,而岳州又多平原,往年产粮的数量大约是潞州的四倍,就算给潞州赈灾所用,但剩下的粮食足以充盈国库,并不至于税收下降。”
严百寒看了一眼前方的杨林,出列说道:“那敢问杨大人,我户部今年呈送内阁的税报杨大人可看了;请问杨大人是否仔细核对过户部呈送的账目。”
“看过了。”杨林答道。
“可有纰漏?”
“没有!”
“那我就要问一问杨大人刚才那些奏报陛下的话是什么意思?!”严百寒板着面孔看着身前的杨林,杨林却自始至终头也没回。
“够了!这里是华光殿,是朕听你们奏报的地方,不是听你们吵架的地方!严百寒,朕刚才问你为什么去年税收下降了半成,你三言两语的搪塞朕,这会儿杨老师向朕奏报,你倒是来劲了?!辩驳,那朕就给你辩驳的机会;朕问你,去年税收少的那半成除了潞州的旱情所需没有别的了?”魏厚泽的愤怒让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他冷冷的看着严百寒,他想看看,这个干瘦的老头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启禀陛下,税收的状况就这些,其他七州并无反常,只有潞州和岳州着两地有些变化,臣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有出入了。”严百寒埋首而立,拱手致辞,似乎并没有辩驳的意思。
“严百寒,你今年有六十五了吧?”魏厚泽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回陛下,臣今年刚好六十五。”
“人常言,花甲之年,天伦之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陛下,臣自知年岁已高,早已不能胜任户部尚书大任,请陛下恩准臣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严百寒深知圣意,早就写好了辞官奏折。
“你在朝多年,老乡房舍早已荒废破败;这样吧,朕在城南赐你一座小园,准你辞官,俸禄照旧,你看如何?”
“谢陛下恩典!”严百寒三跪九叩之后,离开了华光殿;殿内大臣们唏嘘不已,都看出了里面的门道,但是没有一个大臣上前为严百寒求情,因为他们知道,圣意已决,严百寒去意也已决;但是没有人看到,严百寒转身之后那一抹不负使命的微笑,杨林回头看了一眼,却再也看不见严百寒的身影,也没有人听见杨林心里那一声深深的叹息。
严百寒的离去并没有给这初春的大殿带来一点点暖意,小皇帝看下面的眼神更冷了。
“皇上,臣有本要奏。”朝上大臣还没有从严百寒的忽然离去中回过神来,杨林接下来的话却剥离了朝堂之上最后一点暖意。
“杨老师所奏何事?”小皇帝疑惑的看着杨林,台下大臣疑惑的看着小皇帝:装!接着装!
“臣要参奏,参奏七州藩王,拥兵自重,霸占田亩,克扣地方税务,联合盐商抵制官盐,等十宗大罪!”
“杨林!”魏厚泽忽然严厉了起来,“你可知道,七州藩王可都是我大未开国元勋的血脉,其中三位还是圣祖的嫡亲血脉,今日所奏之事若有半分虚假,可别怪朕不念多年君臣之情,师生之义!”
“臣慎知。”杨林对着魏厚泽大行一礼,表明了对此事的郑重;朝中大臣却都默默的看着这一对师生敬业的把这场戏拉下了帷幕。
侍驾太监的嗓子依然嘹亮,朝臣三三两两的出了未央宫的宫门,唐禹和杨林远远的走在众人的后面,众人也明白这两个“老戏骨”也要重新梳理梳理今朝的“台词”了。
“你说皇上明知道朝中的人知道你俩在演戏,朝中的众人也知道你们知道他们知道你俩在演戏,可是你们还是把这场戏演下来了。”唐禹看着杨林,似乎是在嘲讽,似乎又不是。
“各地藩王拥兵自重,从太祖时期开始到现在已经这么多年了,先皇在时早就想动一动这些个藩王们了,可是先皇可没有像如今皇上这么好的父亲,所以先皇决定自己磨刀。”
“可是今天这样,明显是皇上把你放在了刀刃上了,让你去撕开藩王身上第一道口子,这样做是不是对你太不公平了。”
“我深受先皇圣恩,先皇临去之时特意嘱咐,皇上登基,若要安稳,必动藩王;其中之意再明显不过了,此时我要是再不出这个头,恐怕咱们那位先皇择日就要把我带走了。”杨林看了唐禹一眼接着说道:“再说,藩王手下虽然有几个亡命徒,倒也不足为惧。”
“我是担心…”
“我是他父亲,没有人比我更关心他!”杨林一句话把唐禹想说的没说的一下子憋在了肚子里。
“这马上就要开春了,庆儿是不是该出发了?”似有似无,唐禹的话题总是在围绕着那个多年不见面的外甥。
“上次六子来京的时候我已经在信中说明了,近年皇上初登大宝,时局不是很稳,所以我才让庆儿来京的时间向后推迟了几日,如果初五出发,这会儿应该到了月下关了。”杨林回过身来看了看唐禹,发现这位朝堂之上始终严肃的大理寺卿终于舒展了凝重的眉头,虽然眉梢上的喜悦不似眼角的褶皱那么明显,但是杨林也记不清楚这位“大友”多久没有这么明显的开心过了,朝堂,真的很累。
首辅大人的轿背着宫门走了很远,渐渐的消失在了透过晨雾的阳光中,宫门外的守卫换防了;轮值的士兵整齐的从唐大人身边走过,余光中看着这位在这未央城里严肃的出了名的老头,在即将消散的晨雾里,很瘦弱但却透着一股坚毅。
当晨间第一缕阳光照在月下关的关额上,背着月下关的阴影处,一个俊朗的少年骑着一匹俊朗的马,停在了月下关的关门之下,晨雾已经希拉的不像样子,已经由白色被阳光映射的微微泛着青,青白的的晨雾间,少年的一袭白衣在斑驳的老墙下显得格外的亮眼。
关防刚刚开启,入关的人很多;少年翻身从马上下来,将马拴在了关防外茶摊的一颗枯柳上,一辆马车停在了少年的旁边,店小二殷勤的上前接过了小六手中的马栓,老吴从车上缓缓的下来。
“少爷,我们要在这歇歇吗?”小六毕竟年轻,总是很急。
“嗯,歇歇吧,不急。”杨庆之不知说的是入关,还是说的小六。
老吴安顿好了马匹,低声附耳对小二交代了两句,从怀里掏出一小串铜板给了小二,然后安静的坐在了杨庆之的旁边。
“吴叔,我多久没来这里了?”杨庆之握着手中的茶盏,里面飘着的两瓣茶叶渐渐的被盏中的热水浸湿而沉入了盏底。
“很久了,没想到少爷还记得。”老吴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虽然少年的脸上并没有几许沧桑。
“七年。”杨庆之记得,当然记得,也许别人都以为他当时不会明白,但是他记得,因为他要记得直到他明白的时候。
远处响起了驼铃的声音,视野的最远方来了一队胡人的驼队,叮呤当啷的驼铃声将月下关外变得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