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微凉,已有入秋之势;临川这个靠近西北的小县城却早已进入了秋天,高深的院落里,石榴挂满了树枝,有些稍细的枝桠微微的向下弯着,努力的承受着果实的重量。
小园旁边的书房,一位少年伏在书案上书写着什么,娟秀的小楷让人觉得少年的心思仿佛像某位闺中深处的大家小姐一般细腻,寥寥几行字也不过就是半盏茶的时间,轻吹了一下未干透的墨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提笔在落款处加上了几个小字:儿,庆之。
随手将细毫挂在笔架上,拿起文书看了一下,确认这次没什么错误,装进了书案上的信封里,涂上蜡泥,封上蜡印,将信封搁置一旁。
“吴叔!”
“少爷。”
侯在门外的管家应声而入,微诺着身子听候少年的吩咐。
“你让小六把这封信给父亲送去,记得让他走的时候带上几个园内的石榴,父亲爱吃。”
“少爷,明天就是中秋了,要不让小六过了十五再走?小六的母亲身体不好,这一来一回的最快也得半个月,您看…。”
管家从少年手里接过书信,诺诺的看着少年。
“不了,让他今儿就走,不要坐船,给他挑一匹好的脚力,多给些盘缠,这次的事情比较要紧,让别人去我不放心。”
“好,我这就去办!”
管家将书信揣进怀里,向门外走去。
“等会儿!”
少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少爷,您吩咐。”
“小六走后,去账房支十两银子,再去吩咐刘妈做两床棉被,明天给小六母亲送去,告诉刘妈,要用今年的新棉。”
管家随手关上书房的门,空荡荡的书房只剩下了少年一人呆呆的望着笔案。
中秋佳节
历来是中原最受重视的节日之一;自大未称霸中原以来,便将中秋节标注在了黄历之上,发放于民间以及大未所有臣国的百姓手中,虽然地域跨度较大,但是繁荣的大未依然将这个重要的节日分享给了边远地方的百姓。
临川,这个西北之地并不出名的县城,却因为出了一位当朝首辅而名声大作;这座临沧水上游的小城从建成之日起的宁静也随之消失了。
大学士杨林,出身并不微寒,在临川这样的小县城里也算得上名门望族,杨姓作为临川城里的几个大姓,人丁也算得上兴旺;但是杨林家这一支始终不能像其他族人那样;两代单传,本以为入阁成相,天恩浩荡,可天恩除了让他官运亨通却并没有改变家族这种人丁不旺的现状,到了杨庆之这里,终于从两代单传变成了三代单传,好在入朝多年,经历了太多风雨,对于上天这样的安排杨林似乎早已看开,所以在给孩子取名的时候才会感叹:“庆之,庆之。”那年,杨林已过三十,同朝为官的许多同龄人已子嗣满堂。
临川,杨府。
高高的大红灯笼映着门口的匾额,杨姓在临川虽然很多,但是临川城内,杨府却只有一个。
杨府内张灯结彩,十几个丫鬟穿梭在院子之间,手里端着各式糕点和几样简单的时令水果,红色的灯扣映衬着屋里的气氛,显得格外喜庆,换做平常人家,恐怕只有一生之中的大喜日子才能办的这么红火。
管家老吴,站在厅内指挥着丫鬟和家丁,吩咐他们干活注意些,认真些;因为今天对于杨府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喜庆的佳节,更是杨府的少主人杨庆之应父杨林吩咐宴请族人的特殊日子;老吴在府上侍候多年,见过的场面也有多次,自然对于今天这样的事情运作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但是之所以老吴的心思缜密,考虑周全,才能让他在当朝首辅的祖府之中管事多年;即便是杨庆之年幼刚还乡之时,杨林也是非常放心的将幼子归于家中,这更是在一方面肯定了对老吴的信任和能力。
杨庆之此时独立在小园之中,扶着一旁的石榴树,望着满月,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园外的嘈杂声越来越浓了,可园内却依然这么清静。
“少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叔公的马车估摸着也快到门口了,您…”
“嗯,我知道了,我去门口候着,你去招呼其他族人吧。”
说罢,杨庆之穿过小园,走去正门。
叔公的马车刚到门口,杨庆之已然在台阶下候着,门口的家丁麻利的将马凳放于车下,叔公在杨庆之的搀扶下缓缓的下了车。
叔公颤颤巍巍走上台阶,艰难的跨过门槛,或许要不是杨庆之的搀扶,恐怕连杨府那个门槛都过不去,叔公真的很老,要不然,也不会成为叔公。
院内早已侯满了人,没有一人敢入座,在杨庆之的搀扶下,叔公坐在了大厅正前的主位上,然后摆了摆手,示意后生们可以入座了,杨庆之这是才坐到了叔公旁边的陪席。
“少爷,餐点已经准备妥当了,主菜厨子们已经备齐了。”老吴附在杨庆之的耳旁轻轻的回禀。
“嗯,上酒吧。”
“上酒!”得令的管家高声招呼府中的家丁上酒,府上顿时也开始热闹起来。
叔公今天穿了一件紫红色的袍子,在灯笼的映衬之下,面色也显得红润起来,今天本就是个高兴的日子,看着满堂的后辈,心里也是异常的喜悦。
“大家静一静,叔公有训。”
叔公右手举起了酒杯,在拄着拐杖的左手支撑下,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嘈杂的大厅顿时也安静下来,都静静的看着这位年高的长者。
叔公再次将手里的酒杯举高了一些,看的出来,叔公今天很高兴。
“我族隆兴,今天看见这么多的后生,我,很高兴。”
“在座的后生,大多称呼我为叔公,寥有数人称我族叔;我老了,和我同辈的族人只此一人了,再过不久,可能和我同辈的族人就再无一人了。”老者满是唏嘘的话语,让在座的杨族后辈们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族,一直以来都是临川城里的大姓,算下来,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历朝历代,族中人才辈出,每一辈人中或多或少,总会有几个在朝中谋职,时至今日。。咳~咳~咳~”
“叔公,您。。”
“不打紧…咳~”叔公向杨庆之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哎…岁月不饶人啊…明年开春,族中的后生们就又要参加朝廷的大试了,这些刚刚成年的后生你们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盘缠族中会为你们准备妥当,剩下的,就看你们了。”
“为了我族隆兴。”叔公一饮而尽,其余他人也都随声附和,一饮而尽。
叔公的脸色更加红润了,也不知道是看着族中的后生还是酒已微醉,不时的有几位族中的长者来向叔公敬酒,叔公也一一回敬,一饮而尽;杨庆之在一旁默默的伺候着叔公,想来这种场合,以他的辈分,恐怕还没有什么言语的必要;他,也仅仅是替远在京城的父亲招呼一下族人而已。
灯笼还是那么红,烛光透过火红的纱布,将整个院子都衬的别样的红;一轮满月高高的挂起,嘈杂的声音临近子时方才渐渐停歇。
小园之内,凉亭之下。
杨庆之接过管家手中的大氅,披在叔公苍老瘦弱的背脊上。
“庆之啊,你有心了。”瘦弱的叔公在宽大的大氅下显得更是瘦小。
“叔公,今晚您贪饮了,父亲上次来信特意嘱咐过,说您年岁大了,切不可贪饮啊。”
“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小心之人啊;今天我看到这么多年轻时候的后生,一时兴起,多饮了几杯,想想我都七十了,这年月啊,可真是不饶人啊。”
叔公看着那一轮明月,仿佛思考着什么,杨庆之示意管家暂且退下。
“你父亲最近有来信吗?”
“没有,上次来信还是中元节的时候,这说着,就已经过去一月了。”
“明年大试,你父亲对你有什么交代吗?”
“目前还没有,父亲事务繁忙,可能等下次来信会有所交代吧。”
叔公转过头,静静的看着杨庆之,突然开口道:“我今年刚入古稀,你父亲也是天命将至,如果没记错,我与你父亲相差二十有四。”
说到这里,杨庆之起身对叔公作了一揖,叔公摆了摆手。
“三十年前,我位吏部主事,真正的六品小吏;那年还没开春,你父亲就随族内后生一块入京了,那次入京大试的族人一共有八人,你父亲年龄最小,哦,想来那时就和现在的你一般大吧。”
月至中天,将园中的一切照的更清晰了些。
“虽然是六品小吏,但是吏部总归是考核升迁的权要部门,往日里与各路官员打交道到也容易;族人大试,本就是族中头等大事,所以那八位后生自入京之后,我也尽我所能给予方便,加上族中之前出过几位大吏,向族中施了不少银钱,所以他们的日子倒也无忧。”
“那年的京城格外的热闹,每次大试,朝廷都会在正月里特许坊市营业到子时;所以当时学子们除了温书静读之外,都喜欢夜游坊市,斗酒会诗,你父亲也不例外。”
“京城有座八角楼,是当时文人学客最喜欢聚集的地方;那日,族人刚到京城,我在八角楼为后生们接风洗尘,你父亲年龄最幼,少经世事,不知不觉杯盏之间已有醉意;当夜,有位富商雅兴泛滥,包下了一楼大堂,笔墨齐备,出了二百两纹银的彩头,要作一场“诗酒会”。
说到这里,叔公眼里泛起异样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