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慧一千年】
三国时期九十年。此间云龙风虎、纵横捭闽的故事和人物,从来为农耕时代的各阶层人士神往,醉心不已。二十世纪初,一位哲人就此颇有感叹:“吾人览史时,恒赞叹战国之时,刘项相争之时,汉武与匈奴竞争之时,三国竞争之时,事态百变,人才辈出,令人喜读,至若承平之代,则殊厌弃之,非好礼也,安逸宁静之境,不能长处,非人生之所堪,而变化倏急,乃人性之所喜也。”(《论理学原理》批语)
此中,三国故事尤甚。
它比楚汉、光武中兴、隋唐、五代和元明之际的乱世故事更为生动、轰动,这并非因这些故事缺乏亮点、热点,乃是由于与此相应的《西汉演义》、《东汉演义》、《隋唐演义》、《五代残唐演义》和《大明英烈传》等等章回平话载体,都比不上那部《三国演义》(《三国志通俗演义》)有魔力。
万里长鲸吞吐,人间儿戏千弩。《三国演义》汪洋恣肆,雄视古今,是长期以来集三国历史和文化创作之大成者。
早在三国时期,同时代人就谈及当代史事和人物,两晋南北朝兵荒马乱之际,有关三国逸闻轶事多有传说。隋唐伊始,三国故事和人物成为朝野热炒的话题;宋元两朝,三国故事随着佛教俗讲兴旺。走向民间,题材和样式更见广阔,多为当时盛极一时的宋金院本、元代杂剧平话采用。宋代已出现“说三分”的专业大家,在此基础上,元代推出了汇集“说三分”的长篇讲史话本《三国志平话》。元末明初,罗贯中精思妙裁,终于推出了《三国演义》。
罗贯中以《三国志》和裴注诸书为基础,吸取与三国题材有关的民间艺术精华,写出这部切合历史规律,合乎人物性格,行事的传世之作。《三国演义》诞生之后,陡然走红,“士君子之好事者,争相誊录,以使观览”(嘉靖《三国志通俗演义序》)。清初李渔亦称《三国演义》:“一书之奇,足以使学士读之而快,委巷不学之人读之而亦快,英雄豪杰读之而快,凡夫俗子读之而亦快。”(《四大奇书第一种》)加之明清至今几百年的戏曲,评书以及影视艺术等竞相取资,更使三国故事和人物深入民间,走遍海内外。九层之台,始于垒土。《三国演义》成为传世名著首先得归功于陈寿和裴松之。
《三国志》是“二十四史”里唯一的一部无志表的史传,其用字造词之严谨,描绘、建构之适当,堪称史传上乘,加上后来裴注所引诸书弃芜存菁,使它更加丰满,以至阅所述各路人马,如闯其声,如见其人,多具有性格化,蕴含深沉的文化思维,充溢戏剧传奇色彩。这也是后来的人们热衷于三国人物的重要原因。
梁实秋曾为台湾《传记文学》题词:历史本是人造的,尤其是各方面的杰出人物所创造的,人的传记即是历史最生动的记录。英国十八世纪诗人蒲善谓:入最需研究的是人。
信哉此言,美哉此言。
当历史三国走进文化三国的隧道,也就是当《三国志》经由一千年的文化积累,加工再加工,张大和改造为《三国演义》后,人们根据各自的欲念和心理行为,从中找到自己所需求的聪明和智慧。《三国演义》读后令人神往,令人萦念,令人悲愤。它那深邃的思想内涵,在当今新的历史大文化背景下,仍能不断给人鲜活感,从中得到心灵的养分。政治家可以借鉴治国之理,军事家可以领悟运筹之策,企业家可以吸收竞争、开拓之道,普通的读者也可汲取善恶观、爱憎观。这种与时并进,与事并新的永恒价值法则,正是作为第一流作品的《三国演义》的生命力。
《三国演义》是农耕社会智慧的百科全书,它集伦理和行为于一体,因而章章回回里的各家角色,多包含二重文化性格,历史与文化台而为一,人心各如其面,人的思维方式,处世理念也各如其行为法则、文化选择。作者本能地将其由政治人格嬗变为道德人格,成为历来人们为之喜怒哀乐的理想模式。
陈设百年,概括万事。三国故事中最生动鲜活,且富于时代精神的。也就是所谓的“三奇”、“三绝”:曹操、关羽和诸葛亮。
【无案可翻的曹操】
曹操是三国时期排名天字第一号的人物。
无论放在哪架天平上,曹操都堪称是重量级、超重量级角色。他对历史的作用,超过诸葛亮、孙权和刘备,遑论关羽和其他任何三国人物。
说三国,就有一半说曹操。
陈寿在《三国志·魏书》中评曰:“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陈寿之言还是比较中允的。曹操凭借一己之才,终成大业。尽管他没有称帝,但陈寿却破格地为他写了本纪,这为传统史学开创了未做帝皇立纪的前例。有案可循,此后唐王朝修撰《晋书》,才为司马懿父子兄弟并作本纪。陈寿写的是历史,也是为曹操树碑立传,裴松之注所引诸书,更就传主行事。详细地补充、强化了他的性格和气质。虽然有褒有贬,但这正是史家可贵之处。后来的人们总认为这些记载。比较接近曹操的历史形象。
隋唐以后,曹操作为一种政治符号,凡有褒贬,多是为现实政治而作。所以李世民说曹操平定天下,“以雄武之姿,当艰难之运;栋梁之任同乎曩时,匡正之功异于往代”(《祭魏太祖文》,见《全唐文》卷十)。北宋司马光也说曹操:“知人善任,难眩以伪。识拔奇才,不拘微贱。随能任使,皆获其用。与敌对阵,意思安闲,如不欲战然。及至决机乘胜,气势盈溢。勋劳置赏,不吝千金;无功望施,分毫不与。用法峻急,有犯必戮,或对之流涕,然终无所赦。雅性节俭,不好华丽。故能芟刈群雄,几平海内。”当然同时期也有贬之者,如武则天时的史家刘知几,骂曹操是“贼杀母后,幽迫主上,罪百田常,祸千王莽。(《史通探赜篇》),骂得够凶了,看来是影射,是有所指的。
南宋伊始,理学兴起,特别突出正统观念,斥骂曹操为奸臣”如浪如潮,为偏安江南小王朝张目,但于曹操之才能,并非一言以蔽之,遑论多有褒扬。有如元好问诗;“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论诗绝句》);明张溥说:“周公所谓多材多艺,孟德诚有之。”“汉末名人,文有孔融。武有吕布,孟德实兼其长。(《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清陈柞明《采菽堂诗集》:“孟德天分甚高,因缘所至,成此功业。”近代黄摩西亦称:“魏武雄才大略,草创英雄,亦当占上座。虽好用权谋,然从古英雄,岂有全不用权谋而成事者?”
如此等等,不可枚数。
曹操是奸臣,妇孺皆知。
近代以来多有为曹操翻案者。郭沫若说:“自《三国演义》风行以后,更差不多连三岁的小孩子都把曹操当成坏人,当成一个粉脸的奸臣,实在是历史上的一大歪曲。”(郭沫若《文史论集》第209页)“因而《三国演义》的艺术真实性也就失掉了基础。”
其实罗贯中《三国演义》,成功地写了曹操历史与文化的两重性,有褒有贬,乃是以史实为基本以艺术为载体的。四川大学沈伯俊教授曾有条不紊地介绍《三国演义》如何写曹操开卷称霸时的英雄气,叙述他过人的胆略、才智,画龙点睛地指出,在《三国演义》塑造的几十个主要角色里,只有两个人被对方(包括敌手)尊称为公的,一个是“关公”,另一个就是“曹公”,可见作者仍忠于史实,视曹操高人一筹也。
民国以来学界也多实事求是论史论人,即使对《三国演义》也并非执意否定。1917年1月20日,胡适在《复钱玄同》文中称:“平心而论,《三国演义》之褒刘而贬曹,不过是承习凿齿、朱熹的议论,替他推波助澜,并非独抒己见。况此书于曹孟德,亦非一味丑诋。如白门楼杀吕布一段,写曹操人品实高于刘备百倍。此外写曹操用人之明,御将之能,皆远过于刘备、诸葛亮。无奈中国人早已中了朱熹一流人的毒,所以一味痛骂曹操,戏台上所演《三国演义》的戏,不是《逼宫》,便是《战宛城》,凡是曹操的好处,一概不编成戏。此则由于编戏者之不会读书。而《三国演义》之罪实不如是之甚也。(《胡适文存》卷一,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版)
胡适如是说。后来的学者也多有此说。据蒋星煜先生说:当郭沫若、翦伯赞等群起为曹操翻案时,谭其骧先生就提出不能用“正统思想”四个字来全部否定人民群众对曹操的看法。表现了中国学者最可贵的正气和风骨。(《学林散叶》第2页)看来古今学界。包括《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都没有只贬不褒,一边倒。那么后来的大张旗鼓。为曹操翻案,又是翻什么呢。
舍此只能是文化舞台打造的曹操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