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首很美的曲子,秦嗔从未听过。他的思绪渐渐从运气中转移过来,也不打坐了,而是走到窗下聆听。
曲子是杜啸风用法宝玉笔吹奏而成,笛声清脆,带着些许忧伤。这曲子仿佛不是经由玉笔传出,而是发自杜啸风内心,带着他的苦楚和幽怨。
秦嗔从笛声中感受到小师弟的痛苦,心也一阵紧似一阵的疼。他想进去抚慰几句,又不忍心打扰。因为他深知,小师弟有什么事都喜欢埋在心底,不愿意找人倾诉。
要想知道杜啸风发生了什么事,在想什么,只能等他自己说。而今天,杜啸风把自己锁在屋里,既不练功,也不出来见人,谁都知道他是心里有事。而这事,对一个八岁孩童而言实在难担。
“小师弟,我明白,你心里那难言的痛苦,不是你一个孩子该承担的。”秦嗔看着紧闭的窗,喃喃低语道。
屋内,昏暗的烛光下,杜啸风坐在床沿吹曲。秦嗔的话,字字刻在他心里,痛得他一阵颤栗。那笛音,也因这颤栗断了一霎。
秦嗔感觉得出,小师弟心里正经受着旁人没有的苦。他仿佛自己受了伤一般,那痛疼在身上,每一丝都那么真切,疼得他揪紧了心。
杜啸风停止吹笛,眼泪模糊了视线。他眨眨眼,让眼泪掉落,又深吸一口气,重新吹另一首曲子。这首曲子低沉哀婉,如泣如诉,音律轻柔而回转,仿佛天女在空中起舞,洒落馨香满屋。又如细语呢喃,在耳边徘徊。
秦嗔听得心痛,感觉自己浑身都被如丝般纤细的魔气缠绕,身子渐渐被捏碎,再也拼不起来。他惊讶于小师弟吹笛的功力,更赞叹这音律如此美妙而哀伤。
他知道,小师弟是为了那些死去的村民和未曾谋面的父母,也为自己的命运而哀泣。他很想帮杜啸风,却苦于不知从何下手。
就连师父这个修行多年的大师,对侵入小师弟魂魄的魔魂都无能为力,他这个修道只十几年的三师兄,又能怎样?
笛音一阵轻颤,听得秦嗔的心也跟着颤抖。每一次颤抖,都让他的心像被针扎一般痛。他明白,小师弟内心的痛处是旁人看不到的,不能说,不能去除,只能用这笛音倾诉,却不能有听者。
有那么一瞬间,秦嗔感觉自己也不是小师弟想要的听者,那扇紧闭的木门已然说明一切。只是,他担心小师弟会有什么想不开,做出傻事来。
身为师兄,秦嗔无法就这么转身走掉。杜啸风才八岁,平时一向听话懂事,也很护师门中人。那么多师兄弟里,杜啸风和秦嗔最为要好。如今,小师弟遇到这么大的事情,秦嗔怎能弃他而去?
就算杜啸风开口赶他走,秦嗔也不能真走。不管小师弟在想什么,做什么,秦嗔都要在这陪守。他必须亲眼看到小师弟安然无恙,小师弟哭,他跟着落泪;小师弟沉默,他便跟着无言;小师弟叹息,他也轻叹;小师弟哽咽,他一起心伤。
一阵凉风吹过,下起雨来。秦嗔虽站在窗下,也被飘飞的雨点打湿了衣物。他却浑然不觉,仍静静地站在那里,倾听着屋内的动静。
杜啸风不时发出抽鼻子的声音,笛音也开始断断续续,仿佛那玉笔也在呜咽。秦嗔轻轻抬起手臂,试图打开窗子与小师弟说话。可手放在窗棂上,却迟迟没有用力。
秦嗔不是没有力气,只是觉得不便打扰。此时的杜啸风,就像一块密封的石头,他不走出来,别人也走不进去。
“小师弟,你的痛,我明了。”秦嗔哽咽着说,“就算全世界都要灭你,我也会誓死保护你,决不放弃!”
屋里的笛音戛然而止,雨声却更大,伴随着阵阵低沉的雷鸣。杜啸风没有说话,但秦嗔感觉得到,他一定在流泪。其实,杜啸风真的很想放声大哭一场,但他知道,哭是没有用的。与其苦恼着寻求同情,不如想办法解决。
魔魂在体内,暂时还没有什么影响,可那就像一包炸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一旦被引发,不单杜啸风本人,周围的人也会深受其害。
杜啸风从小就被师父教导,要心存大爱,护人为先。师兄们虽然性情各异,却都是善良之人。杜啸风这个孤儿从小在观里长大,没少受他们的照顾。
这么多人中,与杜啸风最为亲近的便是三师兄秦嗔,此时有他的陪伴,确实是件很暖心的事情。可杜啸风深知,连师父都没有办法驱除魔魂,三师兄再怎么有心也无能为力。
他很感激秦嗔能在这个时候来陪他,也暗叹为何其他师兄都不来看他。特别是师父,怎么也不来安慰几句?
可是,若他们都来,杜啸风也不想见任何人。太多人吵闹,又没有解决办法,反而只会平添烦恼和鼓噪。更何况,魔魂附体这么大的秘密,实在不能让更多人知晓。
杜啸风觉得他就像是咽下一粒毒药,想吐吐不出,不管又心不甘。他真想把身体劈开,将那魔魂一点点揪出,不留片缕!
雨越来越大,唰唰声掩盖住笛音,也将杜啸风的心包裹得更冷更硬。他不再吹笛,而是看着那摇曳的烛火发呆。倘若他死去,那魔魂也就会自行离开了吧?
杜啸风眼前一亮,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可就在这时,秦嗔说话了。
“啸风,你开开门,让我进去!”
秦嗔就像是感应到杜啸风的心意一般,在他想要寻死的时刻突然发话,将他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一个念头随着秦嗔的话闪现:不能死,要好好活着,好好修行。不能让父母和全村人就这么白白死去,成为孤魂野鬼,无**回!
杜啸风一怔,张了张嘴想要应答,却又将话咽了回去。他紧皱双眉,低垂着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看着那几团被眼泪洇湿的印迹,杜啸风觉得心也在一点一点变得暗沉。
对秦嗔的话,杜啸风没有回答,也不愿开门让其进来。外面风劲雨大,秦嗔已浑身透湿,伸出的手也变得冰凉。但他没有放弃,也不打算回去取暖。
屋里的那个人,不仅仅是个需要保护和安慰的小孩,还是和秦嗔一起生活和修行了几年的同门师弟。在他心里,这个孩子已是他的一部分。不管杜啸风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不能丢下不管。
杜啸风也知道,所有师兄里,三师兄是最疼他的。有时候他不在,秦嗔去偷猎,也会悄悄给他留点好的。两人在道观里的日子有苦也有乐,早已不分彼此。
被魔魂附体,应是杜啸风这八年生命里最坏的情况了。他真的很想开门出去,抱住秦嗔尽情诉说心中的苦楚。但他却拼命忍住,咬牙自己咽下。
他是个男孩,尽管只有八岁,却不能只知道哭。在这个乱世,任何人都该学会承担。他已没了父母,就该自己扛起一切,强大起来。或许,这也是上天给他的历练,而他,怎么能逃避?
正想着,门外又传来秦嗔的声音:“小师弟,你适才吹的那首曲子,真的很动人,可否再吹一次?”
适才那首曲子么?杜啸风的心微微一动。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因为那是火神在梦中教给他的。他学会吹奏,就仿佛那曲子和他实为一体,跟哈口气一样自然流出。既然秦嗔喜欢,那就再吹一次吧。
刚要吹,杜啸风忽然意识到外面在下大雨。而这房子不过有窄窄的屋檐,窗上也无遮挡,此时的秦嗔想必早已淋湿。杜啸风轻叹一声,起来拿起墙角的油纸伞,将窗户打开,把伞递出去。
秦嗔听到声音,继而看到窗子打开,心里一喜,以为小师弟要与他说话。可他抬头一看,杜啸风只是递出一把伞,却连面都不露。
“唉——”秦嗔叹息一声,接过伞撑开,不再说话。
窗子关上,片刻之后,杜啸风又吹起那首曲子,笛音更加凄凉。秦嗔就这样撑伞站在雨中,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一曲终了,屋里再也没了动静。秦嗔想要说句什么,烛光却熄灭了。他叹了口气,也不走,站在那里看着雨幕发呆。
这一夜,杜啸风和秦嗔都没有睡。杜啸风躺在榻上难以合眼,脑子里尽是魔魂和自己将会遇到什么险境,以及会有什么可怕后果的想象。
而秦嗔,对小师弟的担忧有如层层波浪,一浪接一浪地涌上心头。他也在猜测,推演各种可能,逐一去想解决之道。既然那魔魂不能灭杀,不能赶走,可否将其炼化,为己所用?
可即使真能如此,也需要很高端的法术。师父虽有百年修为,也未必做得到。世间若真有这样的高人,恐怕也难寻。可怜小师弟小小年纪,就要经受这般苦熬。若全靠他自己修行来炼化,只怕修为未及达到一半,就被那魔魂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