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就是那些拥有相同或者相似出身背景的大臣,往往并不是互相合作、互相提携,相反,更喜欢互相攻击、互相倾轧。三国时期,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嵇康被钟会陷害而死,但是钟会这个人,以前曾经是嵇康的崇拜者,甚至还专程去拜访嵇康,却被嵇康晒在一边不予理睬。
嵇康是钟会曾经的偶像,但后来有人推荐嵇康做官的时候,嵇康本人虽然已经明确反对,但钟会依然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凭着嵇康的名气、嵇康的才华、嵇康的风流倜傥、嵇康的洒脱不羁,在当时重用名士、推崇名士的风气下,嵇康马上就会成为最受瞩目的大臣,那么自己将如何发展呢?所以,钟会采取了诬陷和造谣的办法,劝说司马昭杀掉了嵇康。
究其原因,这种行为的思想根源,就是断送他人的前程。为什么要断送他人的前程?因为他们一旦获得发展机会,将把自己远远地甩在后面,永世追赶不上。所以,哪怕铤而走险,使用违法手段,也要遏制住他人的发展势头,只有这样,自己才有出人头地或者继续保持前列的机会。
我们可以再追问一句:为什么这种想方设法断送他人前程的行为,很多时候发生在背景相似的人之间?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因为背景相似或者相同,互相之间就会十分了解,彼此都能将对方的实力估计得比较准确,这样就对他人能够给自己造成的压力和威胁有更加清楚的认识。
有的时候,再理智再清醒的人,也免不了要犯同室操戈的错误,恰恰,犯这种错误的,大都是聪明人。似乎这是历史的死结,理智一旦与私欲相遇,就无法摆脱同室操戈的命运。
在战国时期,法家思想十分流行,人人竞相学习,韩非就是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韩非是韩国的贵族子弟。他爱好刑名法术的学问,并以黄帝和老子的思想作为自己的理论基础,对法家思想进行整合。韩非有口吃的缺陷,不善于讲话,却擅长于著书立说。
他和李斯都是战国末期的大儒荀卿(荀子)的学生,李斯自认为学识比不上韩非,而且文章也没有韩非写得那样波澜壮阔。但是李斯的口才特别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列国,最终在秦国的丞相吕不韦的门下做了门客,后来得到秦始皇的赏识,对他大为重用。
韩非看到韩国渐渐衰弱下去,屡次上书规劝韩王,但韩王整日沉浸在和贵族们的奢靡生活之中,得过且过,根本不在乎如何让国家强盛,所以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当时韩非痛恨治理国家不致力于修明法制,不能凭借君王掌握的权势来驾驭臣子,不能富国强兵寻求任用天下的贤能之士,反而任用夸夸其谈、对国家有害的文学游说之士,并且让他们的地位高于讲求功利实效的人。
他认为儒家用他们的所谓经典和华丽的文辞来扰乱国家法度,而游侠凭借着武力私下斗殴而违犯国家禁令。国家太平时,君主就宠信那些徒有虚名假誉的人,形势危急时,就使用那些披甲戴盔的武士。而当时的韩国,国家供养的人恰恰并不是所要用的能够治国安邦的人才,而所要用的人才又因为不受到重视而不是所供养的。他悲叹廉洁正直的人不被邪曲奸枉之臣所容,考察了古往今来的得失变化,所以写了《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等十余万字的著作。
经过自己多次上书韩国国君的失败,加上自己天生口吃而在说话时所遭到的别人的白眼,韩非深深地明了游说的困难。他有感而发,写下了闻名天下的《说难》这篇文章,文章中强调游说者不可仗着口舌之利而信口雌黄,也不可随意讲出别人的秘密来威胁他人听从自己的游说。文章把道理讲得非常透彻,但是他自己最终还是死在秦国,不能逃脱游说的祸难。
有人把韩非的著作传到了秦国,秦王嬴政见到《孤愤》、《五蠹》这些书,说:“唉呀,我要见到这个人并且能和他交往,就是死也不算遗憾了。”李斯说:“这是韩非撰写的书。”秦王因此立即攻打韩国,想要得到韩非。
为了一个人才而攻打一个国家,也许会让人觉得吃惊,不过更会让人担心——因为这个人才就暴露在人们的注视之下了,谁都知道秦王政欣赏他,那么如果他真的成为秦王政的臣子,其他臣子的地位会不会受到影响呢?即使这种可能性很小,但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人都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发生,而能够制止秦王得到韩非的唯一办法,就是除掉韩非。
起初,韩王不重用韩非,等到情势吃紧,才派遣韩非出使秦国。秦王很喜欢他,不过因为国事繁忙,和他只见过几次面,秦王还没有时间和他长谈,因此韩非还未被秦王信任、重用。
当时,李斯读到了韩非所写的《说难》,心中十分不快,觉得韩非的文章是在影射自己。李斯的出身低微,因为靠着精通刑法和善于辞辩才得到如今的地位,而韩非竟写文章说,说客是国家的大敌,他焉能不生气?而且,韩非在法家思想上的造诣远远超过他,也让他心中感到十分不安。
李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决心将韩非驱逐出秦国。但是,另外一个秦国大臣姚贾也忌妒韩非的才能,并怕韩非得到重用之后自己永无出头之日,就挑拨韩非和李斯之间的关系,说韩非在被秦王接见的时候说了李斯的坏话。
李斯听信了姚贾的谎言,以为韩非会对自己不利,便和姚贾一起在秦王面前诋毁韩非。他说:“韩非是韩国的贵族子弟。现在大王要吞并各国,韩非到头来还是要帮助韩国而不是帮助秦国,这是人之常情啊。如今大王不任用他,让他在秦国留的时间长了,再放他回去,他就会把我国的底细摸得很清楚。以他的聪明才智,一定会制定出对付我们的方法,那样大王您要迅速吞并韩国就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了。这是给自己留下的祸根啊,不如给他加个罪名,依法处死他。”
秦王觉得李斯和姚贾的劝告不无道理,便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就下令让司法官吏给韩非定罪。李斯怕秦王到时候后悔再释放韩非,那样自己就永无宁日了,便派人给韩非送去了毒药,叫他自杀。韩非想要当面向秦王陈述是非,又不能见到,只能含恨服毒而亡。后来,秦王政果然后悔了,派人去赦免他,可惜韩非已经吃下了李斯送去的毒药死了。
李斯果断而又狠毒地处死了韩非,让韩非没有得到孙膑那样翻盘的机会。李斯这种行为虽然可耻,但是如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当一个人的地位受到威胁的时候,当机立断、斩除后患可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李斯和韩非作为曾经的同学,两个人连正面冲突都未曾发生过,李斯对韩非的才能也可以说是非常佩服的。然而,就是因为韩非到了秦国,使李斯对自己能否保住当前的地位感到恐惧,才起了倾轧之心,加上他听信了姚贾这个小人的谗言,才决心对韩非下毒手,而使韩非冤死在狱中。
李斯之所以会如此,就是因为在官僚体制中任用人才要以贤能为标准。这个标准让李斯自惭形秽,又比不上韩非,只能使用不正当的手段陷害他。李斯因此保住了自己的地位,但是却让韩非没能继续钻研法家思想,而且想要趁李斯和韩非发生冲突时坐收渔利的卑鄙政客姚贾也没有达到自己加官晋爵的目的。姚贾的失败,就在于李斯和韩非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矛盾,他用错了心机,虽然除掉了韩非,但是自己并没有在李斯对韩非的倾轧中发挥作用,因而秦王政没有对他做出任何封赏。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李斯个人的遭遇对他行事的影响。李斯年轻的时候,曾在郡里当小吏,看到办公处附近厕所里的老鼠在吃脏东西,每逢有人或狗走来时,就受惊逃跑。后来李斯又走进粮仓,看到粮仓中的老鼠,吃的是囤积的粟米,住在大屋子之下,更不用担心人或狗惊扰。于是李斯就慨然叹息道:“一个人有出息还是没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样,是由自己所处的环境决定的。”曾经苦难的遭遇,让李斯坚定了向上爬的决心,那么,一切阻挡他的人和事,不管是朋友也好,同学也罢,都要成为他除掉的对象。所以,韩非和李斯之间的恩怨,正是李斯摆脱“厕所中老鼠”命运的一种方式。
苟活与复仇:赵氏孤儿
在法国大革命之前的启蒙时代,有一个中国故事被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所称颂,而这个故事,正是按照戏曲改编的《赵氏孤儿》。伏尔泰认为,这个故事里面所表现的忠诚、勇气、韧性,是一种十分珍贵的美德,只有拥有这样品质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
事实上,伏尔泰是在用自己的启蒙思想去解释赵氏孤儿的故事。在中国人的思想中,赵氏孤儿的故事体现的只是两种精神:一是惩恶扬善,二是忠肝义胆。
赵氏孤儿的故事,正是一种把国家的大仇与本家的私怨结合起来,向国贼和仇人报复的逻辑。在这个故事里面,最主要的主线有两个,一是忠臣后人的卷土重来,二是在奸贼眼皮底下苟活寻找机会。
这个故事十分富有戏剧性,但其中也潜伏着种种玄机。
晋灵公夷皋与大司寇屠岸贾,是一对荒淫残暴的君臣,他们在桃园建造一座豪华的绛霄楼,整日在那里饮酒,酒酣之际,君臣两个各持弹弓,站在楼上,射击楼下行人取乐。百姓们头破血流,非死即伤。
大夫赵盾是个忠贞刚正的老臣。他闯进楼去向灵公直言进谏,指出“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弹打百姓等于自毁江山。灵公恼羞成怒,屠岸贾怂恿,以“欺君之罪”将赵盾处死,同时下诏:抄杀赵氏满门。一夜之间,赵盾的儿子赵朔及家属、奴婢……共计三百余口,倒在血泊之中,做了冤鬼。只有赵朔的夫人庄姬公主,是灵公的胞妹,幸免得生,被送回内宫居住。而她已有几个月的身孕,这已被凶险狡诈的屠岸贾看得清清楚楚。于是,这个尚未出生的赵家后代,面临着灭顶之灾。
几个月过去了,宫墙外贴一张榜文,说庄姬公主得了疑难之症,宫内太医束手无策,征召草泽医生进宫调治……张榜不久便有人来揭,这是一个衣着简朴、神态沉静的乡下郎中,身上背一只半旧的药箱。由宫女卜凤引路,来人与庄姬夫人见了面。
“程先生……”夫人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来人名叫程婴,以行医为业,是赵家的挚友,他进宫的目的,就是要救初生的孩子出宫,见面的办法,也是事先约好的。
“先生,”庄姬抱着孩子交给程婴,说:“我们赵家不幸,三百余口含冤丧生,只剩下这条根了,按他父亲的意思,取名赵武,望先生代为抚养,日后为全家报仇,赵家世世代代感您的恩德……”说着她就跪下了。程婴抱着孩子,郑重地说:“请放心,程婴一定不负重托!”随后,将小赵武放在自己的药箱里,上面盖了几样草药,就匆匆拜别而去。
“回来!”程婴刚刚走出宫门,被人喝住。他回头一看,是一位威严肃穆的将军。这显然是屠岸贾加派的岗哨啊!
“你是什么人?”将军发问。
“草泽医人。”程婴回答。
“进宫何事?”
“为公主治病。”
“公主得的是什么病?”
“肝郁不舒。”
“治好了吗?”
“药到病除。”
“哦……”将军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点点头,说:“去吧!”
程婴刚要走,那将军一把拉住他,说:“身上背的是什么?”
“哦,药箱啊!”程婴紧张起来。
“药箱?里面装的是……”将军又问道。
“不过是甘草、薄荷……”程婴应付着。
“可有孤儿么?”将军单刀直入,逼了过来。
“没……”程婴的心要跳出来,他极力镇静,掩饰说:“没听说过有这味……药材。”
“哦,那么打开看看吧?”将军冷笑说。
不到彻底暴露时,程婴决不认输。他小心地把箱子放在地上,打开箱盖——嘿,草药摆得满满的,一股药味儿冲过来。
将军看过,一挥手:“走吧!”
“多谢将军!”程婴急忙盖上箱盖,抱起就走……谁知这时箱里的孩儿哇哇哭起来!
“哨——”,将军的佩剑出鞘,程婴跌坐地上长叹一声说:“我想那桃园之争是有目共睹的,谁忠谁奸,满朝文武心中有数。我程婴是乡里郎中,与赵家非亲非故,冒险来救这个孤儿,不过是为忠良留根!将军要贪图荣华富贵,就请把我们送交屠岸贾吧。”
程婴话虽不多,却句句打动这位将军的心扉。他叫韩厥,是一个生性耿直的武官。对于屠岸贾的横行霸道,他也愤懑不平。只不过官卑职小,又不敢违背国君的旨意。这时见这位草泽医人能够这样深明大义、视死如归,他感到羞愧难以自容……沉吟片刻,他说:
“先生,请吧!”
“哦,谢了!”当程婴走远时,回头一望,韩厥将军已拔剑自刎,鲜血洒在宫门的石阶上。
一般来说,演义小说中都会出现柳暗花明的一幕,赵氏孤儿的故事里面也不例外。实际上,程婴带走赵氏孤儿的办法并不高明,如果奸臣屠岸贾能事先在公主身边埋伏自己的人手,这个忠臣之后就不会被带出去,同样,如果他在路上安排下严密的哨卡,那么程婴就算遇到再多几个忠臣,也难以把孤儿顺利带走。但是,屠岸贾似乎过于嚣张,也过于自大,他犯了一个低级错误,让赵氏孤儿在山穷水尽的时刻出现了一线生机。如果说非要一个人为十几年后的屠岸贾之死埋单,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是屠岸贾本人。
屠岸贾下令搜宫,当然是一无所获。韩厥的自尽,更证实了他的猜想。这个一手遮天的大司寇,扫除了他的政敌,决不愿留下后患,他要斩草除根!于是,他一面下令把庄姬公主的贴身宫女卜凤逮捕,严刑拷问,追查赵氏孤儿下落;另外,在全国张榜宣布:三日内,有人献出赵氏孤儿,赏赐千金;若无人献孤,三日后,要将全晋的婴儿中与赵氏孤儿同庚者斩尽杀绝。
这场灾难闹得全晋人心惶惶……未满三日,有人击鼓求见大司寇,屠岸贾叫人带进来,这人就是程婴。他向屠岸贾举报说:“大人不要找了——赵氏孤儿现在首阳山公孙杵臼的家里。”
屠岸贾急不可待,一面差人去搜寻,一面盘问消息来源。程婴说:“公孙杵臼是朝中告老的大夫,居家在首阳山,小人与他相识,算是朋友吧!昨天我去他家,看见有一个初生的婴儿。您想他七十多岁的年纪,又是孤身一人,哪会有这样的孩子?我仔细追问,他才吐露真情。原来是庄姬公主所生的男娃,是赵家的后代,我劝他向大人自首,他执意不听。小人不敢隐瞒,只得前来举报了!”屠岸贾听着,眼珠直转,然后,他盯住程婴,问道:“你这个朋友……就不要啦?”
程婴道:“大人,全晋国与赵氏孤儿同庚的孩子该有多少?他们没有罪呀!这个公孙杵臼,您要是能开恩……”
正说着,一班爪牙将一位白发老者押进门来。这老者双手紧抱着一个初生的男婴,以蔑视的目光对着屠岸贾,他就是告老还乡不久的大夫公孙杵臼。
屠岸贾一阵狞笑,指着老人说:“隐藏罪臣之后,该当何罪?”
“什么罪臣之后?我不懂,这孩子是我的孙子!”公孙杵臼不紧不慢地分辩道。
“程婴!”屠岸贾命令道:“跟他对质。”
程婴面如土色,低着头对公孙杵臼说:“公孙兄!瞒不住了,快招认了吧……”
“呸!你这软骨头!”公孙杵臼怒冲冲走近程婴,骂道:“我老头子在朝在野,做人做鬼,都是挺胸抬头的。决不会昧着良心,出卖朋友!”
爪牙们抢过孩子,递交给屠岸贾。这奸贼端详一阵,发出狰狞的笑声,举起孩子往石阶上猛摔……公孙杵臼扑过去,要与屠岸贾拼命,也被爪牙们乱刀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