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初秋。
这是冀中平原上一个常见的大屯子,有几百户人家。古老的几乎干枯的京杭大运河从屯子中间穿过,把屯子分为东西两片。东边的叫东半屯,属于山东。西边的叫西半屯,属于河北。两个半屯之间有座长长的形如弯月的石拱桥相连。据说,这座桥也有几百年的历史。历朝历代都有财主富商出钱整修,因此,它虽老旧,但也显得有几分美丽与壮观。只是那桥两边残缺的断栏和雕着飞禽走兽的石屏上留下的弹痕,仍在清楚地记录着炮火给她留下的痕迹,战争给它留下的创伤。
自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鬼子正式投降后,这里已基本上没有什么战事。人民群众在解放区的晴朗天空下祥和地劳动、生活。不过他们却没有什么明确的地域观念,什么山东了,什么河北了。对外乡人统称“半屯。我们的半屯。”本来河东河西就是一家嘛!不单是亲家、婆家、姑老表、小舅子、亲戚朋友混居两岸,而且它就是一个武委会,一个党支部,真正的一个屯。
在西半屯的一个院落里,一伙人正在忙碌着操办喜事。这是一处不算大,但还是有模有样的宅院。院内正屋坐北朝南,平顶突檐。东边是厨房、柴房。西边是两间厢房。院内还有两棵高大的榆树。当榆树枝繁叶茂时能把炎炎的烈日遮挡住,给大半个院子内留下一片清凉。
这处宅院原来是当地一个大财主的外宅。后来,在打土豪分浮财的斗争中,经群众一致地要求,就把它分到了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的老村长孙洁松的老伴——曲瑞凤老人名下。
老人曲瑞凤个头不高,似乎还显得有些瘦弱。满脸的随和与慈祥。整个半屯的人都认识她,知道她爱憎分明,又是那样的刚毅与坚强。他有三儿一女,三个儿子都在县大队。大儿子孙玉华是大队长,二儿子孙玉平是中队长,三儿子孙玉青是小队长。小女儿孙玉穗在村委会工作。因为县大队根据需要全部编入了野战军。三个儿子明天都要随部队南下。这一走就不知道哪天能回来……老人家心里挂着事:大儿子已经结婚而且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大儿媳刘秀南就在县妇救会当主任,已不用她操心了。可是二儿子,三儿子都还没有娶媳妇。在北方,这二十来岁的人也算是老大不小了。何况,这次一走也许得七年八载才能回来,人家闺女还能等吗?老人家心里急啊!就自作主张,趁部队还没有开拔。就张罗着把老二、老三的婚事给一起办了。
老三孙玉青和未婚妻齐红艳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又是同学,是自由恋爱,早就想在一块儿过了。当娘的一说起婚事,他们两人满口答应,两家老人也十分乐意。可是老二孙玉平呢,因为他参加队伍早,在外忙于打鬼子。加上原来家境也不好,所以当娘的想为他操心也没有条件。他自己又性格内向,不善言语,从不主动。这样,就一直没有找到个合适的对象,更不要说谈婚论嫁了。如今,他马上要走了,他自己不急,当娘的能不急吗?!一个月前,她就为老二的媳妇四处张罗,最后选中了东半屯老魏家的老闺女魏梅花。姑娘刚满十九岁,还念过几年私塾。一副好身板,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她亲自上门提了亲,那闺女和家人都愿意。只是老二总认为太草率,有些疙疙瘩瘩的。好在他人很懂事,还是顺了娘的意思,同意了这门亲事。当娘的就干脆在他们出发前,紧赶慢赶地把他哥俩的婚事搁在一起办。
院子里已摆好了七八张桌子,桌子旁也摆好了椅子凳子,一看这些五花八门的桌椅就知道是从左邻右舍借来的。桌子上堆着刚炒出来的花生、瓜籽。先来的亲戚朋友们已在那儿吃着、说着、笑着,等着婚礼的开始。
老支书刘大爷背着外孙女儿欢欢,和儿子、女儿、女婿一起走进了院子。
老支书刘大爷已经六十开外,背微微有点驼。但尚能看得出他的身材高大。古铜色的宽脸上一双眯缝的眼睛不大,但十分有神。面颊两边,一圈花白的连鬓胡子和同样花白的头发连成一体,又一直延伸到脖子上的喉节处。在那没有毛发的额头、眼角与面颊的上面总是皱着含笑的纹溜。在他身边的是他的一儿一女,儿子刘秀北三十多岁,已成家立业。他高大的身材,结实的体格,简直就像是和爹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只是他没有他爹的那一脸大胡子,黑红的脸膛显着几分英气。女儿刘秀南二十八九岁,已经是孙玉华的媳妇了。她身材高挑而健壮,皮肤微黑,椭圆形的脸上眼睛大而明亮,端正的鼻梁,适中的嘴唇,齐肩的短发,都给人一种几分严肃的感觉,但又都显露着她的聪慧和好强的性格。外孙女今年刚两岁,小名叫欢欢。她长得十分可爱,稚嫩的小脸上,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见过她的人们都会说:她真是眼睛像她妈,皮肤像她爸,两个人的长处全有了。
曲大娘见刘大爷带着一家人都来了,高兴地迎了上去:“老亲家,你可来了。把我都急死了……”
“亲家。不用急。看,这不是都来了嘛!”刘大爷笑呵呵地说。
“怎么不急?这几个孩子都是你把他们领上革命路的。今天是他们结婚的日子,你这个老支书不来主持怎么行?!”曲大娘说着。
“行行!这可都是几个好孩子……你不说,我也会主动来为他们主持婚礼的……”刘大爷笑着满口答应。
“那就太好了!”什么事都齐备了,曲大娘放下心来。
“来。欢欢,叫奶奶。”刘秀南从刘大爷的背上抱下孩子,对她说。
欢欢懂事地甜甜地叫了一声:“奶奶。”
曲大娘高兴地把孙女抱起来亲了又亲。
“今天呐,两个媳妇接进家门。明年呐,再添两个孙子……我看你呀,抱都抱不过来喽!”刘大爷看着曲大娘跟小孙女的亲热劲儿,开玩笑地说。
“如今咱们这里的日子过好了,孩子们放心地去打老蒋,让穷苦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再多的孙子,我来给他们带……”曲大娘笑声朗朗。
“大娘。你老真是好福气呀!”刘秀北恭贺地说。
“唉……”曲大娘不免有些悲伤,“要是孩子们他爹还活着该有多好啊……”她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擦流出来的眼泪。
“娘。咱爹是打日本鬼子牺牲的,死的光荣。咱们和全村的老百姓都怀念他……你就别想过去的事了……”孙玉华看娘真的伤心起来。赶紧劝着。
“老嫂子。咱老哥死的值……给孩子们树了个好榜样……这是你们全家的骄傲!”刘大爷也劝着。
“娘。别难过了。”刘秀南从曲大娘怀里抱过欢欢,安慰着,“你看,现在大家伙儿过得多好。……这都是咱爹和无数个烈士们用生命换来的。他们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吗?!”
“嗨!看我……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怎么……”曲大娘收起眼泪,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曲大娘。我来贺喜了……”随着一声油腔滑调的声音,一个提着包点心的虚胖子跑进了院子。
来的这个人叫何二流。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一个勤劳的人。他中等身体,倒也白净。胖乎乎的身体上是一个留着分头的圆脑袋。圆脑袋上是一张圆脸。圆脸上有一双金鱼眼,尽管眼睛总是鼓着,但也很难支撑起那耷拉的眼皮。他小鼻子、小嘴,面部肌肉松弛。一跑起来,脸上和全身的赘肉都在跳动,真是活脱脱的一身懒肉。他原来家境还不错,有房子有地,属于富裕中农家庭。在他十八九岁时,他爹娘得暴病都去世了。本来什么都不会干的他干脆把房子、地都卖了,拿着钱在村里、县里吃喝玩乐,游手好闲。直到把手里的钱吃玩完了,他才知道日子难过了。只好在屯子里给人家看看场院,跑跑腿传传话。东一家,西一家地蹭顿饭吃,据说还挨家挨户要了几个月的饭。后来,共产党领导穷苦百姓打土豪分田地,村委会看他一贫如洗,就分给了他几亩地,一头牛。他先把地卖了,吃喝了半年。没钱了就嫌养牛麻烦,把牛卖了,买回一只羊。吃喝了一段时间,又没钱了,嫌养羊也麻烦,又把羊给卖了,买回一鸡。最后也把鸡杀了,自己烧着吃了。当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县大队正好征兵。他一想,日本鬼子都投降了,大概不会有什么仗可打了吧……当兵能吃饱肚子。他就找老支书刘大爷和孙玉华软缠硬磨地进了县大队。前几天,他听到孙玉华宣布:整个县大队编入野战军,要南下打国民党。他着实又惊吓又后悔的几夜都没睡着觉。但一想,打仗就打仗吧,上前线的又不是我何二流一个人,我命大……再说了,如果躲起来,当了逃兵,那更没有好果子吃,给半屯的人丢了脸,大家伙儿的唾沫还不把他给淹死……说不定,还会活活地把他给打死……
他今个儿来,自然也有他的目的。说现实的,混顿肉吃,混碗酒喝。说长远的,这儿都是他的上司,他怎能不想着法子巴结他们?!……所以,他特意起了个大早,破费买了包糕点带着赶了过来。
“嗬……这不是何二流吗?”刘秀北鄙视地瞪了他一眼。
“大哥。我现在不叫何二流了……一参军,我就改名叫何新生了……要开始新的生活……”何新生满脸堆笑。
“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人群中一个愣头小伙子冷不丁地插上一句。
“是闻到肉香了吧!”有人一句话把大家说得哈哈大笑。
这说话的人是一位姑娘,叫孙玉穗。是曲大娘的小女儿。她不知是什么时候跑了过来。这姑娘刚进十七岁,着一身浅蓝色碎花夏布短衫,额头上还沁着细汗,可能是刚刚在厨房里忙完。她不算高,不胖不瘦,健康成熟。圆圆的脸上,细眉大眼,微黑的面颊上总是泛着红晕,一对剪得像刷子似的小揪揪辫,与她那风风火火的性格一样,总在上下不停地跳动。特别是她的伶牙利齿,那是在全屯都有了名的。
“好了。好了……”曲大娘看何新生有些尴尬,忙上前给他解围,“来的都是客,不就是加双筷子嘛……人家二流是有心人,到了队伍上,向同志们好好学学,磨练磨练,是会有出息的……”
“二流啊……哦,新生。是新生……光改名子不够,一定要改改你那惰性……既然你愿意到队伍上去,说明你还想进步,那就好!过集体生活,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打仗要勇敢……全屯子的老少爷们儿,大娘大婶都看着你呢,可别给大家伙儿丢脸呀!”刘大爷语重心长的说。
“是是……我不会给咱们半屯丢脸的……”何新生最怕听到的就是“打仗”二字,但老支书的话他不能不听。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大家伙儿给说的,他额头上冒出了汗水,他抬起手偷偷地用袖子把汗水擦了擦。
曲大娘看到了何新生的举动,半开玩笑地对大伙儿说:“好了,看你们……真不知道是唱的哪一出……是‘三娘教子’呢还是‘三堂会审’……”
大家都笑了起来。
曲大娘从何新生手中接过点心,鼓励地说:“你大爷说的可都是实在话……在队伍上一定要好好干……下次回来,大娘给你说门媳妇……”
曲大娘的这句话是何新生最爱听的。他都小三十了,还打着光棍,做梦都想着娶媳妇。他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着:“谢谢……谢谢曲大娘……”
来参加婚礼的人陆陆续续地都到齐了,院子里挤满了人。
孙玉华看了看已在西斜的太阳,说:“这两兄弟也该回来了呀?!”
曲大娘也在往院子门口张望:“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先是去接各自的媳妇,然后到区里去登记……也该回来了……”
正说着,院子外鞭炮声“辟哩叭啦”地响了起来。
“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孙玉华说着迎了上去。
两对新人在乡亲们的簇拥中走进了院子。如今解放了,都是婚事新办,新娘子也不兴蒙上盖头,人们尽情地端详着她俩。
这老二孙玉平的媳妇魏梅花今天特意穿了一件红色土布新装。她人高马大,体格丰满而壮实。宽宽的脸上,粗眉大眼,皮肤虽黑但也细腻,脸上总是红扑扑的。特别是那头上又黑又密的头发,和像一条擀面杖似的直坠落腰际的独条黑粗油亮的大辫子特别引人注目。大辫子随着她的行进在不停地甩动,充分诉说着她的直爽、泼辣与能干。
这老三孙玉青的媳妇与魏梅花简直是完全不一样,她小巧玲珑,着一身淡蓝色的细布便装,看上去仍是个学生样,其实她已在县完小教书了。她瓜子脸,皮肤白皙,身段匀称,容貌如花似玉,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让人一看见就会想到年画上的仙女。她从来没见到过这种场合,低着头紧拉着孙玉青的胳膊。孙玉青只是笑着,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这小子虽说在家排老三,但总是最得宠。干的农活比两个哥哥少些,喝的墨水还比两个哥哥多些。他长得与两个哥哥也很像,因为不如两个哥哥粗壮,显得就比两个哥哥略高一些。正因为这样,在孙家三兄弟中间,他就更显得挺拔英俊。
也真是天地作合,人高马大的配膀宽腰圆的,小巧玲珑的配挺拔英俊的。说什么,也是比较般配的。让周围姑娘、小伙子羡慕得不得了。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议论着。
“好了!大家伙儿静静……人都到了,婚礼就开始吧!”老支书刘大爷站出来发了话。
大家伙儿鼓起了掌。姑娘小伙子们把两对新人拉到正屋前,面对着大家。又给他们各自的胸前别上挂着“新郎、新娘”纸条的大红花。
两对新人面对着亲人和宾客一字儿排开。刘大爷摆开主持人的架势。站在他们旁边,大声宣布着:“现在我宣布,孙玉平和魏梅花;孙玉青和齐红艳的结婚典礼正式开始——”
又是一阵喧响的鞭炮声,还夹着“二踢脚”在半空中的爆炸声,大伙儿欢呼着。有人把彩色的碎纸撒向新人的头顶,那落下的纸屑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像下着幸福的花雨。
鞭炮声一停,刘大爷继续宣布:“第一项,向毛主席行礼。感谢毛主席、共产党领导我们翻身得解放,过上了好日子——”
两对新人向贴在正屋中间墙上的毛主席画像,深深鞠躬……
“第二项,磕拜父母。感谢父母养育之恩,儿女已经长大成人——”刘大爷高声唱着。
两对新人先分别在女方的父母面前跪下磕头后,又一起跪在曲大娘面前,俯地叩头。
“快起来,快起来……”曲大娘眼里噙着泪花,她赶紧用袖口擦去。
“第三项,夫妻对拜!”刘大爷又唱着。
两对小夫妻,面对面开始鞠躬。调皮的小伙子们、姑娘们把他们推搡着。孙玉平和魏梅花的头碰在了一起,孙玉青和齐红艳被逼得紧抱在一起。大伙儿看着他们窘迫的样儿,开心地笑着,乐着。
好一阵子后,刘大爷笑着宣布了最后一项:“最后一项,向来宾鞠躬,感谢大家来贺喜——”
两对新人又一字排开,恭恭敬敬向大家伙儿鞠了一躬。
“下面让曲大娘代表孩子们的长辈说几句话。”刘大爷说着,让曲大娘走到人群前面。
“乡亲们。我的两个孩子是你们看着长大的。现在都在队伍上,明天就要走了……”曲大娘深情地说,“这婚礼办得是急了点,就算是为他们送行吧……有些对不住两位儿媳妇了……这是我们当老人的一片心意,就请两位儿媳妇和两家老人原谅吧!……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准备了一点酒菜,请大家伙儿随便吃点,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