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送回生堂……”韩雨婷毫不考虑地吩咐着,然后自己先向家里跑去。
绸布店的老板和伙计架着孙玉平紧跟其后。
韩雨婷一口气跑回回生堂,大声喊着:“爸。爸……快,有病人……”
韩郎中从里屋走出来,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样回事,绸布店老板和伙计已经架着孙玉平进了大门。他一眼看出病人是孙副区长,吃了一惊,再一看他的脸色,知道他的伤不轻。他不敢迟疑,赶紧招呼着:“韩贵。去准备一下……快,快把他扶到里屋去……平放在床上……”
绸布店老板和伙计把孙玉平架进了里屋。
这是一间不大的小屋,是韩郎中平时用来给病人看病用的。里面设备很简单,一张小桌,两把椅子,再就是孙玉平正躺着的那张小木板床。墙壁和屋顶都糊着白纸,显得屋内清爽而干净。门框上沿挂着一条半长的厚蓝布门帘,这布帘也就是做门扇用了。
“只能劳驾你了……我们先走了……”绸布店老板把孙玉平安置好后,向韩郎中告辞。
“麻烦二位了……”韩郎中拱手说着。
“谢谢。谢谢二位……”孙玉平支撑起上身,向他们二位道谢。
“别说话,快躺下……”韩贵关心地说着,并用手腕托着孙玉平的脖子让他躺好。
“没什么……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安心治疗吧……”绸布店老板客气地说着。
“孙副区长。你就让韩大伯给你好好看看……他的医术可高明了……”绸布店的伙计也说着。
“韩贵。代我送送二位……”韩郎中感到一位副区长到自己小小的回生堂来治病,他责任太大了,因此有意叫上韩贵将绸布店的老板和伙计送出了门。到了门外后,他向韩贵交代,“快去!把这事儿告诉姜区长……”
“好嘞。”韩贵答应一声后,向区政府跑去。
小屋里,韩雨婷已端来一盆热水,她拧出一条热毛巾,走到床边,想帮孙玉平把脸上的汗水擦去。她确实是真心想多帮助和照顾自己所敬重的人。可是,当热毛巾刚挨上孙玉平的额头,就被孙玉平一把抓了过去,自己马虎地擦了把脸,就递还给了她,连个谢字也没说。
韩雨婷的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差点落了下来。
这一切,都被返回到屋里来的韩郎中看在眼里,他心里明白,孙副区长一定听说了一些关于自己女儿的事情,存有戒心,是在有意躲避她。他怕女儿太伤心,上前请求地说:“孙副区长,就让小女给你擦擦吧……她是一遍好心……”
“不,不用了……已擦过了……”孙玉平赶紧拒绝。
韩郎中心头一酸,喃喃地说:“我这女儿心地善良,可是命太苦了……”
“大伯。那你为什么要把她嫁给许阎王呢?”孙玉平又是生气,又是性急地问。他也很想知道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被别人称其为许阎王的小老婆呢?他也没去考虑韩雨婷的在场。
“哪是嫁哟?!……是被逼的……”韩郎中难过的眼泪淌了出来,“我和她妈成亲晚,老来得女。她妈又去世早,我一人把我这个独女儿拉扯成人……谁知道那许阎王看上了她,上门提亲几次,我都没答应。他就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份房契,硬说我家祖上传下来的这幢房子是我爹从他爹手上租的,他现在又要收租金,又要收回房子。硬逼着我们搬家,还要把韩贵抓壮丁……可怜我们父女没处说理去。要搬,又能上哪儿去呢……为了我,为了韩贵,也是为了这个回生堂,我懂事的女儿狠了狠心,答应了嫁给许阎王,给那个已病入膏荒的老家伙冲喜……没想到,过门那天,许阎王听他儿子说你们要来,当场吓死了。雨婷就跑了回来……没想到国民党匪兵趁你们还没有来又进了菏塘镇,他们到回生堂来抢钱发现了她,就想糟踏她。正巧,你们的队伍来了,把他们给吓跑了……是你们救了她,也救了我们全家。她把你们视为救星,视为恩人呐……”
“韩贵呢?他不是你儿子吗?”孙玉平进一步追问。
“他是我的养子……”韩郎中说,“那年冬天,他妈带着才六岁的他逃荒要饭到了我们荷塘镇。到来时,他妈已经病重在身,走不动路了。我收留了他们,给他妈治病,由于医治太晚,他妈还是去世了。我见孩子太小,很可怜,安葬了他妈后,就把他留了下来。收为养子,取名叫韩贵……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他也长大了,又当伙计,又当儿呀……”
“大伯。我都明白了……”孙玉平被韩郎中的介绍所打动,十分歉疚地说,“大伯。真难为你了……也难为你女儿了……她是你的好女儿……”
在一旁一直听着的韩雨婷,早已是泪流满面。她用刚才给孙玉平擦过脸的毛巾擦着眼泪,她感到毛巾上的汗味、体温能抚慰她曾经受过伤的心灵……她的身世,她的经历,能被所崇敬的人理解,是她最大的欣慰……
“爸。姜区长来了。”韩贵领着姜大宽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孙玉平想坐起身。
“快躺下……”姜大宽急忙上前,关切地用手按住孙玉平的双肩,让他依然躺好。
“是我让韩贵把姜区长请来的……”韩郎中说。
“他的伤情怎么样?”姜大宽焦急地问。
“就等着你来哩……”韩郎中歉意地说,“你不来,我怎么敢随便给孙副区长诊断……”
“我没什么,躺一会儿就好了……”孙玉平不在意地说。
“那就快诊断吧!”姜大宽催促着。他急于想知道孙玉平的伤情。
“好。”韩郎中答道。他在脸盆里洗了个手,对韩雨婷说,“你先出去一下,把门帘放下来。”
韩雨婷知道爸爸要给孙玉平检查腿伤了,是让她回避。她顺从地端起脸盆走了出去,放下了门帘。但是她没有走开,在门外守候着。
韩郎中在姜大宽和韩贵的帮助下,帮孙玉平解开腰带,想把他的裤子褪下。可是,由于孙玉平右腿已肿得很粗,他们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很不容易地把裤子扒下来。
孙玉平痛得咬紧牙,没有吱声。
当韩郎中和姜大宽看到孙玉平露出来的红肿、且已经变形了的右腿时,都惊呆了。
“你……你都这样了,怎么不早说?还坚持工作……”姜大宽生气地责怪着。
“没……没关系,忍一忍就过去了……”孙玉平想笑着说,但笑不出来。
韩郎中轻轻地用手指在孙玉平受伤的右腿红肿处挨排摁了摁,当摁到受伤的中心部位时,孙玉平痛的难以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门外的韩雨婷听到叫声,心像被揪了起来。她想往屋里看,但又不敢,只是干着急。
“这可不是能挺得过去的事儿……”韩郎中绉着眉头说。他深知伤情严重。
“怎样?”姜大宽问。
“出来说……”韩郎中说着,把姜大宽拉出门外。到了门外后,他先吩咐着,“韩贵。端盆热水进去,给孙区长把腿擦一擦……再抱床被子进去……”
“爸。我来吧……”守在门外的韩雨婷没想许多,着急地说。
“还是让韩贵去吧……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韩郎中了解女儿的心情,解释着。
“大伯,他的伤到底怎样?”姜大宽看已离开小屋门口有段距离了,他急于想知道孙玉平的伤情,性急地问。
“他是怎样受伤的?”韩郎中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
“是我军在攻打康阳城时,他用自己的腿顶住炮座,才让吊炮能打平射,炸开了城门……”姜大宽说。
“真是条硬汉子!……这就对了……不然怎么会皮肤完好,伤及股骨了呢?……这是瞬间多大的力量呀……”韩郎中自言自语地说。
“很严重吗?”姜大宽问。
“嗯……大腿骨已裂……如再不及时治疗,这条腿就会废了……”韩郎中沉重地说:“本来刚受伤时,打上夹板,坚持静养,骨裂处会更快长好复原。可现在,腿一直都在运动,骨裂处磨损发炎,要根治好就很难了……”
“唉,这个老孙……”姜大宽十分懊悔并央求地说,“大伯。大家都说你是神医,对跌打损伤最有办法,求求你,把他的伤治好吧……他是个英雄,我们需要他……”
“我试试吧……”韩郎中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我答应你……”姜大宽见韩郎中同意治疗,心里明白,他肯定有治好的把握,信任地说。
“从现在起,孙副区长就不能再走动了……”韩郎中说。
“好,我派人用担架抬着他……”姜大宽说。
“不用。就留在我这里……”韩郎中诚恳地说,“一来便于我治疗,二来便于我观察,三来也便于我管住他不下床走动……”
“好。我派两个人来照顾他……”姜大宽说。
“也不必……要再多人也没用……”韩郎中推辞地说,“我这里有韩贵和小女做帮手就足够了……”
“大伯。谢谢你。我代表区政府谢谢你……”姜大宽说,“待会儿,我让人送些钱和粮食过来……”
“不……那就更不必了。我这里这些还够用……”韩郎中实在地说,“要说感谢,我们全家对人民政府感恩不尽,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正好遇上孙副区长有伤,也让老朽和全家尽点绵薄之力吧……”
“谢谢。谢谢……”望着面前这位忠厚、朴实的老人,姜大宽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笨拙地连声说着。
“好了。我们该过去了……”韩郎中说,“不然,孙副区长该着急了……”
他们说的话,都被不远处有心的韩雨婷听在了耳朵里,她为孙玉平的伤担心,也为他能留下来治疗而高兴。
“咋样?不碍事吧?”孙玉平看到姜大宽和韩郎中回到了小屋里,韩雨婷也跟着他们一起进来,性急而又乐观地问。
“不碍事……一定会好的……”姜大宽说。
“那好……老姜。来,扶我回去……”孙玉平说着就要起身。
“不行……那不行……”姜大宽着急地按住他,“快躺好。你不能再动了……”
“这是……”孙玉平有些纳闷儿。
“哎,老孙。我问你,你是想长期工作呢?还是只想短期工作?”姜大宽有意地问。
“当然想长期工作啦……”孙玉平说。
“那就得了……你必须在这里彻底把伤治好、养好,今后才能长期工作……”姜大宽说。
“在这里?”孙玉平有些疑惑。
“对。就在这里!……我跟韩大伯商量好了,你就留在这里治疗。有什么事,我会过来跟你商量的……”姜大宽说。
“不。不行……我得回去……”孙玉平执拗地说。
“你现在的腿还能动吗?!”姜大宽真的有些生气了,“再动,就会落下个残废,今后你想工作都不行了……”
孙玉平一时明白了自己的腿伤十分严重,他无话可说。
“我爸一定会给你治好的……”韩雨婷以为他难过,安慰地说,“我爸的医术可高明了……就在你们来的那一天,国民党兵到回生堂来抢钱,往韩贵哥小腿上打了一枪,很快就被我爸治好了,还和从前一样……”
“老孙。相信韩大伯,他可是治跌打损伤的高手,老百姓都称他为神医……”姜大宽说。
“我不是不相信韩大伯的医术……只是这样太麻烦人家了……”孙玉平说。
“不麻烦,不麻烦……要不是你有伤,我们接都接不来哩……”韩郎中说。
“老孙。韩大伯一家是我们的基本群众,非常可靠。你就安心在这里治疗吧……”姜大宽说。
孙玉平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他只是希望能早点把腿伤治好,早日回去工作。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好……我现在就开始治疗……”韩郎中说着,从医箱中取出一粒蚕豆般大的黑色药丸,然后倒了半杯水,并亲手将药丸放进孙玉平嘴里,又喂水让他吞下……
孙玉平服了药丸后,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去。
“我已经给他麻醉了……我不想让他太痛苦……”韩郎中对姜大宽说,“你就放心回去吧,政府里的事也很多,孙区长的病就交给我了……”
“那我就走了……”姜大宽看到孙玉平已昏睡过去,知道韩郎中要开始治疗了,也不便留下。再说区政府里的事情也确实很多,现在又少了一个人,凡是都得他来处理。他说完便走出门,急步往区政府走去。
小屋内。韩雨婷和韩贵开始忙活起来,他们遵照韩郎中的吩咐,在屋里支起一个碳火盆,让屋里暖烘烘的。然后,将不醒人事的孙玉平全身军装脱下,用热水给他从头到脚地擦洗干净,再把韩郎中的干净内衣给他换上,让他平躺好,把被子盖上……做完这一切后,韩雨婷有些累了,她微微喘着气,可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
韩郎中则亲自动手,精心配制着草药。他将一部分草药捣碎和好,加酒做成敷料。又将另一部分草药放入瓦罐,熬成药汤。等两部分草药都准备好了后,他拿着敷料走进了小屋里。
他走进小屋后,韩雨婷和韩贵已将他吩咐的事情做完,并将室内收拾得干干净净。
“来,把被子这半边掀开。”韩郎中指挥着。
韩雨婷将被子的一角揭开,让孙玉平的右腿露了出来。韩郎中轻轻地用两只手将孙玉平受伤的大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捏揉了一阵子后,又细心地将配制好的敷料铺在伤患处,随后用布带将药物紧裹在腿上……
“把被子盖上吧。不要让他着凉了……”韩郎中把敷药的事做完后,站起身,擦了把手说。
其实,韩雨婷用不着她爸爸交代。她看到敷料被包好后,就主动将被子给孙玉平盖好了。
“待会儿,去把药罐拿进来放在碳火旁,等他醒来后,倒一碗出来,让他趁热喝……”韩郎中嘱咐着。
“明白了。爸爸。”韩雨婷说。
“那我先去休息了……有什么事就叫我……”韩郎中说着起了身。
“好的……”韩雨婷答应着,并将爸爸送出了门。然后看有空闲,就拿起孙玉平的脏衣服去洗了起来。
孙玉平一直昏睡到下半夜才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看见韩雨婷和韩贵正趴在床沿上熟睡,还在守着他。他感到过意不去,想坐起身来,但是全身依然酸软,受伤的腿部火烫烫的,他试了几次,没能起来。
他这一动,让韩雨婷和韩贵都醒了。
“别动。快别动……”韩贵急忙说,“你腿上正敷着药哩……”
“你腿上感觉怎样?”韩雨婷关切地问。
“已经不痛了……只是有些发热……”孙玉平说。
“这就对了……”韩贵开心地笑了笑,“爸说了,你醒来后,如果感觉到腿伤的地方热辣辣的,就是药物在起作用了……”
“韩贵哥。来,帮我把孙副区长的身子扶起来……该让他喝药了……”韩雨婷说完后。自己蹲到火盆旁,小心地拿起药罐把药汤倒进了一个小瓷碗里。
被扶起的孙玉平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全换了,同时也看到换下的军衣已洗净正在火盆旁烘烤……他不好意思地说:“你们连我的衣服也换了……”
“嘿……”韩贵笑起来,“孙副区长,你大概好长时间没有洗澡了吧?!身上也太脏了……雨婷换了好几盆热水,为你全身擦了好多遍,才算是把你给拾掇干净了……我们这地方叫洗旱澡,既管用,又舒服……”
“我……我怎么不知道?”孙玉平难为情地问。
“你怎么能知道……”韩贵笑着说,“你要知道了,能让我们干吗?”
“这……”孙玉平的脸都红了,他看着端着药碗走近床边的韩雨婷,羞涩地小声说,“谢谢……”
“这没什么,你是病人嘛……”韩雨婷大方地说,“来,快把汤药趁热喝了……这可是爸爸吩咐的……”她把药碗端到孙玉平嘴边,想给他喂。
“不……我自己来……”孙玉平不好意思地接过碗来,一仰脖子,一咕噜将药汤全喝了下去。
“看你……”韩雨婷拿回空碗,用毛巾给他擦了擦嘴,爱护地说,“真是的……就不怕烫着……”
孙玉平腼腆地笑了笑。
“你醒了……”韩郎中听到了动静,知道孙玉平醒了。他起床被着衣服走了进来。
“大伯。太麻烦你们了……”孙玉平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歉意。
“快躺下吧……韩贵。帮孙副区长躺下……”韩郎中说。
韩贵帮助孙玉平重新躺好。
“喝药了?”韩郎中问。
“喝过了。”韩雨婷回答。
“爸。药力已经在起作用了……”韩贵说。
“嗯……”韩郎中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掀开被角,查看了一下敷在腿伤处的药物。然后拿起孙玉平的手来,给他号了号脉,欣慰地说,“孙副区长。你体质好,不会有什么大碍……”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孙玉平性急地问。
“你是内伤,急不得……”韩郎中说,“俗话说,伤筋断骨一百天……”
“要这么久呀……”孙玉平真有些着急了。
“孙副区长。你别急!等我把话说完。”韩郎中说,“你身体底子好。按我的方法,这两天先把你的腿肿消了,然后打上夹板,用内药调理……这样,多则五周,少则不出十天半个月,你就又能健步如飞了……”
“太好了!太谢谢你了……”孙玉平兴奋地说。
“不过,有一个前提……”韩郎中说,“你得按我说的做,配合好……”
“我会的!我一定听你的……”孙玉平像孩子似的说,“只要伤能快些好,你就是把我大解八块,再重新装起来都行……”
“咯……”韩雨婷被孙玉平率直的话语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孙玉平第一次看到韩雨婷的笑容,她洁白的脸上泛着红晕,像盛开的鲜花,是那样清纯,是那样的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