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鹃起早贪黑地干。早晨不到七点就起床,晚上有时干到凌晨三点。邝野那时天天打工,每天干差不多十四个小时,太累,有时就接不了雨鹃,雨鹃就自己走回来,好在从学校到她住的地方都是明晃晃的路灯,雨鹃并不觉得太害怕。雨鹃总是安慰自己说,强奸犯那时早睡了,哪有精神等着在路边强奸女人,晚上九点到十一点才是罪犯的最佳作案时间。邝野也就由雨鹃去,尽管听说过校园几起强奸未遂案,雨鹃一起也未碰上过。
赛莉比雨鹃高一届,她比雨鹃先学过统计。雨鹃那点可怜的统计知识还是从中国老师那学来的,在美第一年,兰姆教授没有给她选统计,使雨鹃后来选课非常被动。兰姆教授统计学得不好,写文章时他都去统计系找人帮做数据分析,为了避免对方要求署名,兰姆教授都付人家一个小时一百美元,统计系的师生也乐于挣钱。新闻论文的统计数据分析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儿科,这种文章署名没什么意思,跟他们的科研相去甚远,署名分量不大。老头没有统计知识的主要原因是他有庞大的科研经费,他请得起人,他不用去学。然而,不是每个人都像兰姆教授那样请得起人。如果自己会那是最好的,雨鹃就想自己学会,既省钱又省时间,搞数据处理也没什么难的。
布莱克教授交给雨鹃的活已超出雨鹃所会的知识。每遇到难题,雨鹃就从图书馆搬回一大堆书来看。有的书还真有用,帮了雨鹃不少忙,可有的地方雨鹃就看不懂,她就想找统计系的人帮解释解释。暴春晖在统计方面是比较牛的,刚读了两年博士,已经发表了五六篇文章。雨鹃打电话给他,他人倒是蛮不错的,给雨鹃讲得很细,但是每次都不忘给雨鹃讲法轮大法,讲法轮功怎么治好他的病。问半个小时的统计,他得给雨鹃讲两个小时的大法。后来,雨鹃干脆就不找他了。统计系还有一个女博士生,叫李盟盟,刚到美国不久。雨鹃从系里打听到了她的地址和电话想找她帮忙。李盟盟表面很热情,骨子里根本不想帮雨鹃任何忙。直到雨鹃后来请她吃饭,她才对雨鹃下劲。雨鹃从李盟盟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有的题雨鹃怎么弄也解不开,李盟盟轻轻一指点,雨鹃立即觉得云开雾散了。
雨鹃曾经建议赛莉把课题的统计分析任务进行分工,她和赛莉各把一摊,可赛莉根本不理雨鹃的茬。尽管赛莉统计知识比雨鹃丰富,可她的活干得很慢,赛莉就以老牛拉慢车的速度把教授分配给两个人的活都推给雨鹃一个人干了,雨鹃嫌她慢,只好自己来。要是光慢也好,最让雨鹃恨的是,当两人一起去见布莱克教授时,赛莉总是在教授面前滔滔不绝,好像活都是她一个人干的,从不留给雨鹃任何说话的机会,等雨鹃想说话时,也到时间了。久而久之,布莱克教授就认为这些统计数据都是赛莉做的。见了几次教授,赛莉都是如此。雨鹃终于沉不住气了,当赛莉又在教授面前夸夸其谈时,雨鹃就问:“赛莉,有个地方我不懂,你为什么用T分布去做呢?”布莱克教授根本不懂统计,听赛莉那么神采飞扬地回答雨鹃的问题,她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而且还告诉雨鹃要向赛莉学习。雨鹃本想难住赛莉,没想到反而更让布莱克教授相信统计分析都是赛莉完成的。雨鹃太爱面子,也太幼稚,可以说太善良,不知道怎么戳穿赛莉什么都不干的事实。最后雨鹃只好用阿Q精神安慰自己:假如布莱克教授最初就让自己一个人干呢,不也得干,另外,赛莉不干的活自己干了,还长知识呢。于是不再跟赛莉计较,随她去吧,只要最后署名就好,不署一二,署上第三名也行啊。雨鹃就是这样劝着自己,有时跟邝野发发牢骚,心里也就平衡了。雨鹃很感谢布莱克教授给的这次机会,使她能够得到长足的锻炼,她渴盼着她能独立写论文的那一天,那样就不受制于任何人了。
赛莉不了解中国人宽容大度和韬光养晦的个性,反而觉得中国人太面了,怎么捏都可以。她越来越得寸进尺,说雨鹃太慢影响了进度,教授都责怪她了。布莱克教授是个急性子,想快点完成这个项目,好开始下一个课题,所以猛催赛莉。她真的认为分析部分都是赛莉做的。对于赛莉的欺人太甚,雨鹃没有争吵,没有怒目而视,而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我们把布莱克教授给的任务分成三份的话,那么我已经做了三分之二了,那三分之一应该是你的了。赛莉小姐,对不起,拜拜了,今天我太累了,什么都不想做,我要回家了。
赛莉不知怎么阻止雨鹃才好,张着嘴说不出合适的话来。这最后分析部分是所有项目中最难的,赛莉的知识也应付不了。雨鹃早就从李盟盟那里学来了技巧,本打算今天开始做的,没想到赛莉那么说话,让雨鹃气愤难平,一怒之下甩手不干了。
雨鹃走出新闻学院大楼,美国同学三三两两躺在楼前的草坪上看书、晒太阳,雨鹃也想躺在草坪上,舒展舒展身子,可怎么也躺不下去,怎么想怎么不雅。如果躺那摆个姿势、照个像倒可以,就是无法像美国同学那样躺在那里悠闲自得的看书。阳光明媚地照耀着碧绿的草坪,古树洒下一大片凉荫。雨鹃走到一棵树下,苍老的树干仍然爆发着勃勃生机。浓密的枝桠间窜着几只小松鼠,它们看起来忙坏了,上窜下跳的,有一只跳到草坪上捡一块吃的就跑了,离你远远地用两只小爪子捧着吃,一边吃一边不忘了四下看着,雨鹃饶有兴趣地看着小松鼠,不假思索地拿起一个小石子朝小松鼠扔过去。躺在地上的美国人马上朝雨鹃看了一眼,这一眼尽管不含任何意义,却让雨鹃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恐怕不该用石子打小松鼠。雨鹃觉得继续呆在那里会很窘,便很不自在地走出了草坪。去哪呢?干脆回家算了。
回家的路上,两边的树上仍然活跃着上窜下跳的小松鼠,雨鹃几次想接近它们,可它们都被吓跑了。听教会的一个美国人说,六七十年代的美国也不是很富的,老百姓没肉吃就捉小松鼠吃。美国变得富裕发达起来也是最近的事。
雨鹃终于慢悠悠地晃到了家里,包一扔,趴在了床上,兜里的钥匙把她的大腿硌了一下,她才想起还没取信呢。信箱里躺着两封信,一封是王凤东写给雨鹃的,另一封是寄给邝野的,寄信人的地址姓名雨鹃都不熟悉。凤东是雨鹃做记者时的朋友,大雨鹃二十多岁。凤东佩服雨鹃的勇气、才气,自认生不逢时,否则也会像雨鹃那样大干一场。当凤东听说雨鹃出国的消息,很为她高兴,给雨鹃买了很多礼物。雨鹃出国后,她们一直保持联系。
雨鹃工作的报社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单位,领导缺乏才干使编辑们工作缺乏热情,人们陷入为工作写稿而不是为事业、为信仰、为追求、为快乐而写稿的恶性循环中,工作没有乐趣,让人感到惟一的幸福时刻就是领工资的那一瞬间。雨鹃是单位惟一有硕士学位的人,来报社前就已经评上初级职称了,可到了报社人事科长就是不给雨鹃晋升中级职称,反过来还给雨鹃评初级,这初级还是雨鹃来到报社两年以后才评的。
雨鹃不会送礼、不会拍马屁,如果试图送过、拍过,或许送得不对、或许拍得不是地方,否则,不会沦到那个地步。很快,雨鹃就明白这个报社根本不适合自己,头顶上太多的铁丝网,把她这棵渴望生长的树紧紧箍住,使她根本没有生长的空间。雨鹃试图穿透铁丝,让自己的某个枝桠伸展伸展,结果她发现那也是徒劳的,反而铁丝网箍得更紧了。如果雨鹃继续呆在那里,她的命运只有一个:慢慢地枯萎乃至死亡。如果不想死,你就想辙吧。于是,雨鹃就偷偷地让自己的根部发展,长的粗粗壮壮的,好让它蔓延,长啊长啊,雨鹃终于越界了,她渐渐地在另外一个地方冒出了小芽,雨鹃浑身所有的养料都向这个地方输送,很快,那些小芽芽就长成了另外一棵树,一棵枝叶茂密、硕果累累的树。当社领导发现时,雨鹃已经巨树参天了,砍不了了。
采访名人、采访普通人,把雨鹃忙得不亦乐乎,大报小报都能见到雨鹃的名字,这把领导的嘴都气歪了,人事科长每次见到雨鹃总是酸溜溜那么一句话:你的自留地比公家的长得好。雨鹃笑了一下,露出一张人事科长变着法地压抑并不起作用的笑脸,这笑脸更加激起科长心中的怒火,恨得她牙根直痒痒:看我怎么收拾你。结果,雨鹃不仅上了受压抑、排挤名单,还上了受领导打击、如有必要解雇的名单。要不是凤东提醒她,她挨整还不知道。
另一杂志社主编看雨鹃文章写得好,就想调雨鹃过去。雨鹃很犹豫,谁知道那个单位的人事科长怎么样呢?会不会也跟自己单位的人事科长一样,自己没本事就想法整人、限制别人发展呢?有一个月,编辑部的人有病的有病、请假的请假、进修的进修、出国的出国,整个发稿任务全部压在雨鹃的头上,好事一件也没轮上自己。雨鹃心里很窝火,别人想干的时候没有自己的份,不想干的时候什么都推给了自己。社领导和人事科长不仅看不到整个编辑部全部指望雨鹃出活,反而还想整雨鹃,计划让她年终考核不及格,考核不及格的结果是:雨鹃工资要降级,而且一辈子都别想晋升中级职称了,评定的结果还跟档案走。
自然,雨鹃有时就找凤东诉苦,凤东是一个很正统、很保守、很保皇的人,她劝雨鹃忍着点,利用大家都不在社里的机会好好表现一番,改变一些人对她的看法。雨鹃的血直往上涌,我又能改变谁的看法呢?看法是改变的吗?领导的定视谁又能驾驭得了呢?你整姑奶奶,姑奶奶还不想呆呢。出国的好事轮不上便罢了,还要在年终评定上整我。血气方刚的雨鹃终于认识到自己必须走了,也不得不走了,她要走得远远的,走到天涯海角,走到一个可以自由翱翔的地方。
雨鹃准备出国,浪迹天涯!!!
雨鹃心中出国深造的梦想像两只翅膀带着雨鹃飞呀飞,那时的雨鹃不知困苦、不知疲倦,目标只有一个,飞呀飞,飞到大洋的彼岸,到美国去看天高云淡。那会是怎样一个美妙的国度啊!
雨鹃申请了三所学校都被录取了,然而她的信被人拆看、撕毁,她对录取的事一无所知。要不是她让在美国的堂姐打听情况,雨鹃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已被录取。雨鹃后怕地想着,如果现在不在美国,仍在国内,自己会干什么?在单位那种环境下,她能干什么?又允许她干什么?
那是多么难熬的日日夜夜啊。你知道人家举着刀要杀你,而你又必须装出笑脸。雨鹃以笑脸迎接一切灾难与不幸,她渴望她能来到美国,那时一切的一切都好了。考试、申请学校难不倒雨鹃,难的是办护照。那时办护照比登天还要难,需要单位出证明信。雨鹃知道要是提出出国,人事科长肯定不允,自己的美好前程将成为泡影。雨鹃想出一计,干脆,破罐子破摔,让单位把自己辞了。凤东每次见到雨鹃都劝她好好干,还是有希望的。雨鹃苦笑一下,心想,如果真有希望的话,那也是在美国,是在我那魂牵梦绕的美国。主意已定,雨鹃就不好好上班,每天嘻嘻哈哈地泡病号,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社里除了偷拆信的人,没人知道雨鹃想出国,而这个人又不敢说出真相,否则人家会问他,你怎么知道雨鹃要出国。本来,除了凤东还有一位叫藤藤的编辑曾为雨鹃考核的事替她说过好话,因此还得罪了社领导,雨鹃的不务正业让藤藤颜面尽失,无法再替雨鹃说话。很快,解聘雨鹃的决定上报到部委人事部批准。雨鹃就给人事部主管干部任免的科长打电话,为了自己远大的理想,为了自己的自由翱翔,雨鹃就假装要求到部委下属的院校去教书。
雨鹃没有送礼,她对送礼真的缺乏概念,送什么怎么送雨鹃缺乏训练与常识,一个月后,人事部批了:雨鹃被解聘了。雨鹃只好去取档案,可是取档案时,小科长还不给,说等到雨鹃找到用人单位,发接收函才给。雨鹃怒目圆睁:你们都把我解聘了,档案还不给我吗?那小科长还是有良心的,想想,也是的,给她吧。于是,让手下把雨鹃档案封个严严实实,交给了雨鹃,以防雨鹃私下拆开。
当雨鹃把档案拿到另外一个单位管人事的朋友那里时,人家对雨鹃说,拆,不好的东西你都扔出去。拿着沉甸甸的档案袋,拿着这个让大多数中国人至死都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东西的神秘物件,雨鹃足足怔了好一会。手一哆嗦,雨鹃就把档案袋撕破了。朋友说,没关系,到时候,我再给你换个新袋子。这个让雨鹃二十多年倍感神秘的袋子里装了些什么东西呢:雨鹃的高考试卷、大学毕业证明、职称评定、考核没通过文件和社里辞退通知。雨鹃抽出考核没通过文件,立即把它撕了个稀巴烂。撕完了,还有点后悔了,笑笑说:“留着多好,我撕了一个历史文物。”朋友半讥讽地说,你别做梦了,到美国去发财吧。
激动、彻夜难眠,雨鹃终于登上了去另一个国度的飞机。看完凤东的信,雨鹃的眼角挂着一滴清泪,凤东说很想念她,自从雨鹃走后,社里又进来一个研究生,但很快就把人家给整走了,不知人事科长何时能发善心,不再整人,或者她什么时候能下台呢?
每每有邝野的信,雨鹃从不拆开看,都是邝野先看,然后扔给雨鹃看。当雨鹃把信递给邝野时,邝野扫了一眼信封,随手扔到床上,说洗完澡再看。洗完澡邝野也没看。第二天早晨邝野声称老板娘让他早点去,便提前半个小时离开了公寓。把车停到餐馆门前,邝野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里面露出黄皇的照片和半页纸的信。信的大概是黄皇终于度过危险期,现在茁壮成长了。毕竟是早产,又是手术催下来的,黄皇身体有点弱。涧雪请了一年的假照顾黄皇,如今孩子的情况正常了,不再让人担心了。
邝野拿照片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表情木讷、严肃地望着前方,脑海里都是涧雪大学时活泼可爱的模样。那时是邝野狠命追涧雪的,刚开始涧雪还拒绝邝野,但很快就无法抵制邝野的进攻,很快,涧雪就离不开邝野了。涧雪刚开始拒绝邝野的原因是由于她有着不清白的过去,她怕自己配不上邝野,怕自己的失贞玷污两人纯洁的爱情。母亲在临终前反复嘱咐涧雪不要告诉邝野她的这段历史,否则,邝野会离开她的。然而,当邝野和涧雪的关系已到了谈论嫁娶的地步,涧雪内心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她一方面不想告诉邝野,怕真的像妈妈说的那样失去邝野,另一方面隐瞒真情又使她十分内疚,她认为隐瞒等于背叛。这内疚之情一直折磨着涧雪,使她无法享受跟邝野在一起的快乐,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终于理智战胜了情感,她告诉了邝野,以求心灵的解脱,她不想生活在忐忑不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