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凉粉的小摊前,杨得谦站着,要了一碗甜酒酿,三份冰凉粉。
甜酒酿是给自己的,冰凉粉则是给妻儿和父亲的。这冰凉粉是用上好的志棠白莲藕做出来的凉粉,加上寒井之中的冰水冲成,看上去晶莹极了,到嘴里却是冰凉,最能消暑。但是这种凉物却不能多吃。中医世家最讲究饮食之道,所谓药补不如食补,吃喝上不注意,身体哪来的健康?
摊主是个和蔼的老妇人,她的丈夫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得病死了,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她为了营生,每个夏天便到这里来摆个小摊,杨益体恤她是个孤老婆子,时常让杨得谦去她那儿买点莲子心,或者买碗凉粉什么的,于是这个摊子打杨得谦小时候便有了,一直到现在,还开着。
“一会我把碗和托盘给你送过来。”杨得谦端着碗,回头对老妇人说道。
本来这种事情,随便派下人便能做了,但是杨益却一直要求杨得谦自己来买。一是培养他的善心,二是若是下人来买,一定要讨价还价,到时说不得要占点小便宜,使得行善变成了作恶。杨得谦也想把这份善心传下去,只不过杨继洲还太小,再等些年吧。
杨得谦刚要走,突然被那老妇人叫住。老妇人快步走过来,伸手在杨得谦的背上拍了一下,然后说道:“刚才有只大蜂子扒在你背上,我替你掸去。”
杨得谦心想或许蜂子被这香甜的凉粉吸引过来,老妇见自己腾不出手来,又担心自己被螫,所以才过来替自己掸去。这老妇自己已经认识十几年了,因而相熟,老妇也视自己为子侄辈一般。所以杨得谦却没多想,端着托盘便往家里走。
进了家门,杨得谦先奔父亲的书房去了。杨家家风甚严,纲常伦理,是绝不能乱的。
杨益的书房不算大,一个架子上摆满了书,这都是医书,还有杨益自己的医案。在书架边上,摆着一个针灸铜人,是正统八年的针灸铜人。这针灸铜人是完全仿天圣针灸铜人所铸的,虽然不如天圣针灸铜人那么精细,但对于中医而言,亦是价值连城,杨家世代为太医,才得以拥有这样一件。
杨益正在翻历书,一边翻着,一边掐着指算着。古时医巫不分家,大抵是因为到了高深处,道理是相同的,因而学医的,会点相面卜卦之术,也不足为奇。见杨得谦端着凉粉进来,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在一边。
杨得谦把托盘放案边一放,垂手而立,等着父亲发话。
杨益放下手中的历书,看了看杨得谦道:“你行针有多少年了?”
杨得谦连忙回道:“回,回阿爹,我,我从五岁开始背穴位,八岁开始练针,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又三年。”
杨益点头道:“是时候该传给你了,来,在祖师像前跪下。”
书房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副轩辕黄帝的画像,画像前放着一只香炉。黄帝是针灸的老祖先,他向他的臣子歧伯学习养生与医术,并且留下了《黄帝内经》这本奇书。虽然这本奇书经过后人考证是伪作,但是黄帝与歧伯却被中医一直奉为始姐。中医,又被称为歧黄之术。
杨得谦连忙跪倒,无比虔诚地点上香,执香向着黄帝像磕了三个头,然后把香插进香炉里,这才慢慢起身。
杨益从书架的一层中拿出一个檀木盒子,打开盒子,从当中拿出黄缎子包起来的一只鹿皮针包,慢慢把针包打开,里面装着九枝针,这九支针长短粗细各不相同。
杨益指着这套针道:“这就是古九针,是咱杨家代代相传的宝贝,你看看,这和现在咱们用的针有什么不同?”
杨得谦见猎心喜,欣赏起这九根针来,听到父亲问话,想了想回答道:“现在我们只用一种针,而古人用九种针。”
“这就是了,九针分别叫作鑱针、员针、鍉针、锋针、铍针、员利针、毫针、长针和大针,我们现在只用一种毫针,那是自唐以来,医术向着药术发展,却忽略了砭石之术的发展。这使得针灸能治的病大大减少了,咱们杨家之所以以针闻名,关键就在这套针上,现在我传给你每根针的用法,你自己要尽快体悟。”
说完给杨得谦演示着这些针,每根针的用法不同,手法也不同,杨得谦只看得眼花缭乱。
杨益演示完一遍,已经是满头大汗,转头看向杨得谦,见杨得谦大惑不解的神情,又给演示了一遍。
夏日的斜阳照进书房,野马尘埃在阳光中飞舞着,父子二人一个教一个学,终于杨得谦能把这些针的用法和手法囫囵学会了,杨益这才松了一口气。望一眼桌上的凉粉,早已经被这暑气变成热粉了,于是说道:“去,再管苗婆子要四碗凉粉来。”
杨得谦只好端着凉粉出去,不一时又端回来四碗冰凉粉,杨益拿起一碗,喝了一口道:“你这几日要多加练习,有什么不明白的,来医馆请教于我。”
杨得谦退下,托着托盘回到自己屋中。此时小继洲睡午觉刚醒,被汪清莲叫起来,小家伙嘟着小嘴儿生起床气,那胖嘟嘟的样子,却拧着眉头,作一副成人状,惹得汪清莲哈哈大笑。汪清莲越是笑,小继洲就越生气。
正这时杨得谦进屋,见儿子这个样子,亦是展颜一笑,对孩子道:“来,喝凉粉。”
小家伙一听说有东西可吃,再也生不起气来,伸出胖胖的小手道:“阿娘,抱我吃凉粉。”
汪清莲却假意不理他,惹得小家伙急得乱转,最后不得不投降道:“阿娘,我错了,抱我吃凉粉。”
杨得谦看一眼妻子,妻子点头,杨得谦才端一碗凉粉给妻子,妻子用瓢羹把凉粉轻轻分割成小块,一口一口喂给孩子。喂几下,便将孩子的围肚一角拽起,替孩子擦嘴。
杨继洲咽下一口,仰望着母亲道:“阿娘也吃。”
杨得谦心满意足地望着妻儿,这样的日子真美好啊,就算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想到这里,杨得谦不由担心起朝政来,虽然他现在只是个医馆的医生,但毕竟也在太医院呆过一阵。同时受父亲的影响,自己对前首辅杨廷和一家甚是景仰,因而对于国家大事,他并不生疏。当今天子已经登基继位三年多了,羽毛渐丰的皇帝却远君子而亲小人,更让人担忧的是,天子还那么年轻,却已经开始考虑起如何长生的问题了。
这世上永远都不缺乏想成仙的皇帝,可是纵观历史,想登仙的皇帝却无一不是建立了一番事业的,像秦始皇,汉武帝等等,他们在人间的事业已经无人可超越了,这才想长生成仙。可是新皇帝却并不是如此,大明朝在此时已经病了,虽然说并没有病入膏肓,但已经病得不轻了。加之新皇登基不久,便由夏言上疏,谏言禁海。结果海盗没禁住,却把自己人给禁住了。倭寇之流,却是越禁越凶,朝廷苦无良策。可是就这样的国情之下,皇帝却一味追求长生,追求道术,这的确令人堪忧。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杨得谦这个江湖人,却也忧国忧民起来。
正在他眉间愁云慢慢积累的时候,孩子清脆的声音响起:“阿娘,我还要喝。”
汪清莲道:“不许,只能喝一碗。”
孩子却有些撒娇地哭起来,这一哭,打断了杨得谦的思绪,他转过头,望着儿子,突然问道:“继洲想不想学治病救人的本事?”
孩子道:“想啊。”
杨得谦点点头,看一眼汪清莲道:“从明天开始,我教孩子练针。”
汪清莲一愣:“老爷那边,你怎么交待?”
“且先瞒着他,这练针是娃娃功,得从娃娃练起。”杨得谦道。
“我听你说过,练针不得从背穴道开始吗?”汪清莲有些担忧,“他还不识字呢。”
“若是教他背穴位,估计八成要让老爷子知道,莫不如让他练手劲儿,咱暗地里教,让他坚持练着,到以后识字了,再背穴位不迟。”
说着,杨得谦又看了看孩子,他端起一碗凉粉到孩子面前:“继洲乖,你愿意跟阿爹练针吗?”
杨继洲歪着脑袋看着杨得谦:“练针好玩吗?”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想着玩的时候,让他练针,是不是太早了点。可是如果现在不让他练,估计以后就没机会了,杨得谦有这种预感。不过他并不愿哄着孩子去学,所以他决定告诉孩子实情。
“不好玩。很苦。”杨得谦道,“但是可以治病救人。”
“我要学。”继洲说,“我不怕苦,苦了,就喝完凉粉。”
儿子的小狡黠把杨得谦两口子都逗乐了,杨得谦伸手摸摸孩子的头道:“好,若你肯练针,我许你一天多喝一碗凉粉。”
儿子欣喜地笑了,妻子拿针在头发上擦了擦,接着刺绣,谁也不曾看见杨得谦的眉头,一朵愁云正慢慢扩展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