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离乡
杨得谦愁并没持续多久,大约过了半个月,杨益便唤他到跟前。
这半个月不见,杨益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未曾说话,先叹一口气。
杨得谦诚惶诚恐,等着老父亲发话。只听杨益慢慢说道:“我打算派你去保护小杨翰林。”
没等杨得谦回答,杨益又道:“我知道这事苦了你,杨首辅对我有救命之恩,本来这事应该是我去办,可是为父已经老迈,怕是经不得这风餐露宿的苦了。”
“阿,阿爹,我知道了。”杨得谦却并没有拒绝,他也无法拒绝,杨家的家风很严,父亲的话便是命令。
“你明天就动身,先去九江府等着小杨翰林,按我预计的行程,他们差不多也该到了。”杨益道,“你且去安排下吧,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咱们杨家的绝命针。”
杨得谦领了命,回到自己屋中。孩子已经睡去,这些日子孩子倒是认真地练了针灸的基本功,便是拿一块木板来,用针慢慢捻着扎。要练到入木三分为止,一练就是几个时辰,亏得这孩子有大毅力,居然没叫苦。一天下来,这个三岁孩子已经累倒了,睡得很香。
妻子还在灯下刺绣,这夫妻时间长了,便仿佛心灵相通一般,知道丈夫心里有愁事,也隐隐猜到了丈夫在愁什么。她放下手中的针线,突然展颜一笑道:“好久没有弈棋了,不如我们来手谈一局吧。”
围棋自古就有,最早是用来占卜的,所以以“奇”为音。汪清莲的棋艺得自父亲的真传,隐隐有女国手的势头,只不过后来出嫁从夫,开始了相夫教子,便很少再碰棋了。
有诗云: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说的是下棋的人都有瘾,都想求一个棋力相当的对手。杨得谦的棋力差了一些,但是他善于琢磨,时不时出一些妙招,因而汪清莲也爱和他下棋。
棋枰摆上,两人相对而坐,杨得谦执黑,汪清莲执白。两人皆不语,落子很慢。灯光摇曳之下,只有棋子落在棋枰上的声音,仿佛更漏鼓点,不停告诉着他们时间。
棋盘上黑白大龙纠缠着,这时候,汪清莲突然不再落子,只是幽幽地问道:“什么时候走?”
杨三针似乎早就等着妻子这般问,几乎在妻子张口的同时便已经回答:“明天。”
汪清莲又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杨得谦犹豫了很久,才说道:“不知道。”
真的是不知道,此去云南,山高水远。而且保护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杨翰林,要在锦衣卫的重重追捕暗杀之下生存,生死尚不可知,哪知道什么时候是归期?
“你就不会骗骗我?”汪清莲说这话的时候,两泪已经垂下。
“我会尽快回来。”杨得谦道,这仿佛是一个誓言一般,他说得郑重其事,然而他和她都知道,这一去,不知道多少时间才能回来。
“去哪儿?”本来这句话应该是第一个问题,可妻子却放在了最后问。
“云南。”杨得谦如实回答。
“云南还好,云南有很多咱们衢州人,龙游人,还有婺源人,都很多。”汪清莲喃喃道,这话似乎是安慰杨得谦,实是安慰她自己。
杨得谦不再说话,伸手将妻子的纤纤柔荑握在手中,对着灯火,两人就这么坐着。
天将亮未亮,东方未明之时,家里的司晨鸡已经叫了。泪眼相对的两个人这才从梦中惊醒一般。汪清莲将手从杨得谦的手里抽回来,说道:“我去给你准备点茶叶米。”
茶叶米的功用,和带点家乡土是一样的,防止水土不服。一般远行的做生意的,多带点家乡的茶叶和米,包成小小的香囊贴身带着。相比带点家乡土而言,茶叶米可以随身携带,更加方便也更加卫生些。
茶是今年的新茶,衢州多红土,宜种茶。杨益最爱喝明前茶,因此在自家山上种了许多茶树,每到茶刚冒芽,便让下人去采来,又央人来炒。炒茶的师傅是从杭州来的,原是专门炒龙井贡茶的,因为杨益替他家里治过病,因而每年都要来衢州一趟,替杨益炒一次茶。
米亦是今年的新米,杨家的米,只种一熟,谓之中稻。这中稻比受的光照最足,味道也最好。一颗颗仿佛小珍珠一般饱满而充满光泽。
装着茶叶米的,是一个绣着两句诗的香囊,上面的蝇头小楷是汪清莲自己写的,娟秀柔美,却又透着坚韧。“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两句爱情诗便是他们定情的诗,此时看到,便回想起当年那些细细密密如同雨丝般的柔情。
“莲儿。”杨得谦一时情动,低声称呼着汪清莲,自从娶她过门之后,这个称呼已经多久不用了,现在再次称呼,他声音有些颤抖。
“谦哥。”汪清莲回应着,身子往杨得谦怀里靠。
杨得谦伸手揽住妻子的脸,两张脸贴近。这时候儿子突然说话了,吓了两人一跳,汪清莲连忙去看儿子,却见儿子梦里翻身,喃喃说着梦话。
被孩子这一打断,汪清莲抹了抹泪眼道:“等孩子醒了,让他送送你吧。”
“不,我现在就走,我不想让他看见我掉眼泪的样子。”杨得谦努力笑了一下,把妻子绣的香囊放进怀里,背上行礼,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得很急,生怕眼泪又掉下来,也生怕妻子再一声呼唤,自己便会停下来,再也没有勇气迈步。
走陆路,过景德镇,再走水路,没多久便能到九江了。但这也算是山高水远了。为了出行轻便,杨得谦只在怀里揣着一包银针和一些散碎银两,牵着自己的脚力,那一头通体漆黑的小毛驴便出发了。
衢州与景德镇接壤,虽然要翻山越岭,但地方离得并不远,因而民风民俗上,亦多有相同。杨得谦一人一驴,在官道上行走,饿了就吃点干粮,渴了就喝点泉水,困了有店就投店,没店也就找个人家借宿。仗着能治病救人的手艺,一路上倒也并不怎么受苦。
不久之后,杨得谦便来到了景德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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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继洲醒来,发现爹娘都不在身边,他又叫了声“伏苓姐”,伏苓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
杨继洲抬起小胳膊道:“我要穿衣服。”
伏苓帮他穿好了衣服,他才慢慢下床,拿起练针的檀木板,拿着针,一针一针地扎起来。一直到约摸一个时辰过去,他才停下来,身上全都是汗。
伏苓心疼他,替他擦了擦汗,他放下针,仰起小脸问道:“阿爹呢?我今天是不是又可以喝两碗凉粉了?”
“能,肯定能。”伏苓也知道了杨得谦离开的事情,却不想让孩子告诉,一想这孩子年纪这么小,爹便不在身边,她眼圈就红了。
伏苓的心软,她自己的身世十分悲苦,原本是扬州瘦马的出身,所谓瘦马,便是将一些穷苦人家的女孩儿,打小就培养琴棋书画之类的,等到了十二三岁,便拿去卖给大户人家,做小的,做仆的都有。伏苓由于琴棋书画都学得不精,所以卖不上价钱,被老板毒打,正好被国手汪署碰上了,于是就花了不小的一笔钱将她买了下来,并且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提子。
“你说了不算,我阿爹说了才算。”杨继洲道。
“以后你伏苓姐说了也算。”汪清莲从屋外走进来,眼圈红红,明显是刚哭过。
伏苓连忙给汪清莲行礼。
汪清莲摆了摆手,拿出几个铜钱塞给伏苓道:“去,买几碗凉粉来。”
伏苓会意,便出去了,没过多久,她便回来了,在汪清莲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
汪清莲的脸色突然一变,说道:“这事不对,我得去和阿爹商量。”
说着急忙奔向杨益的书房。
杨益的书房平时不让妇人进入,杨家的规矩挺严,平时汪清莲也从来不过来,但是今天却不同,她站在书房门前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进去。
“阿爹,不好了,苗婆子不见了。”汪清莲道。
“苗婆子?”杨益听到这个消息,突然一愣,也没计较妇人进不进书房的事,“苗婆子真的不见了?”
这事显然不正常,一个在杨府门前出了快三十年摊子的老婆子,风雨无阻地出摊,可是突然有一天不出摊了,这事本来就蹊跷。而且就在自己儿子离家的同一天,苗老婆子也不出摊了,这事更加透着古怪。
杨益的眉头紧锁,他仔细回想着以前的种种,心中不停在推测着苗婆子的来历和目的,自自己家有什么东西值得别人觊觎三十年?就算是杨家的绝命针法,也不过只是在人的死穴之中扎针的手法,无非是手法上有点区别,也不值得别人觊觎三十年吧。
难道杨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与自己的儿子有关?如果是这样,自己的儿子危险了,而将他送入虎口的,正是自己。
杨益后悔起来,但是行医之人讲的是信字,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杨益看看汪清莲道:“得谦临走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他想让继洲学咱杨家的针灸。”汪清莲答道。
杨益伸手揉了揉眉头,叹口气道:“这事我考虑考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