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七月,秋老虎肆虐。
知了在树上嘶鸣着,那毒辣辣的日头照得人无处可藏。老宅里虽然稍稍凉快,但却也甚是闷热,一动就是一身汗。
杨益这两年明显老了许多,他坐在竹交椅上,看着已经三虚岁的孙儿杨继洲正在给天井里的乌龟浇水。天井里难得有一点点阴凉的地儿,那养了多年的乌龟颇有灵性,早早爬到那儿把地占上了。然而天还是太热,热得它不愿动弹。继洲这孩子倒也继承了医生的仁心,见不得乌龟受苦,便取水来浇它,水一浇上,乌龟就探头,颇为享受。可稍过一会儿,水便蒸发干了,它又缩回头去装死。杨继洲又给它浇水。尽管自己已经是满头大汗了,却还是乐此不疲地为乌龟浇着水。
“洲儿,过来。”杨益招呼着。
杨继洲一听祖父唤他,拿着差不多有他一半大的葫芦瓢,颠颠地跑过来,拿湿乎乎的小手扶着杨益的膝盖,叫道:“爷爷,骑马浪浪。”
杨益望着这个可爱的孙儿,心中的块垒稍平,舒展眉头道:“不急,爷爷考考你。”
于是就从杨继洲拿过来的瓢里沾了一点点水,在炉砖地上写了一个“仁”字,问道:“这个字认识吗?”
这是杨益惯用的教学方式,教一个字,就让孙儿骑在小腿上晃一阵“骑马浪浪”。今天他想借着教“仁”字的机会,给孙儿讲讲论语。
南宋以来,孔庙南迁到了衢州,因而衢州的儒文化十分盛行,杨益也是受了儒家文化的熏陶,所以孔孟之学,是杨益家教当中的很大一部分。
杨继洲绕着那个字走了一个圈,作大人沉思状,突然抬起头道:“我知道了。”
杨益见孙儿这般模样,倒觉得好笑,于是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这个字念仁。”杨继洲指着地上慢慢干去的字道。
“咦?”杨益倒是没料到,这孩子竟然真认识这个字儿,他觉得蹊跷,自己没教过这个字啊,难不成是杨得谦他们教的?
正纳闷间,却不想杨继洲开口背道:“桃仁杏仁柏子仁,仁中求德,朱砂神砂夜明砂,砂里淘金。”
杨益一听,气得站起来:“胡闹。”
杨继洲本来获得爷爷的表扬,却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生气。他虽然小,但却也懂得看人脸色,见爷爷生气了,就伸出肉肉的小手,拽着爷爷的袍角:“爷爷不气,爷爷不气。”
杨益心头一暖,连忙换了副笑脸,抱起孩子道:“不气不气,来,骑马浪浪。”
“浪浪浪,骑马到堤塘。”祖孙二人一边唱着儿歌,一边玩着游戏。在这一瞬间,杨益有些望峰息心的感觉,自己已经是退归林下了,处江湖之远,就做一沙鸥好了,干嘛还要管庙堂的事。
这时天突然阴下来,一阵风吹进屋子,吹得柱子上的对联悉悉索索。壁上挂着的鸡毛掸子突然落下。随着几声闷雷,雨点就落下来了。
雨落在被晒白了的天井地面上,一下晕开很大一个湿点儿,再看那老龟,竟然未卜先知地已经爬到了天井中能淋到雨的地方,享受地伸出脖子洗痛快澡呢。
大雨从天空上泼下,天地被雨连成白花花一片,杨益望着这雨,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雨中一人急匆匆跑过来,远远便大叫道:“阿爹,不好了,不好了。”
杨益的心里没来由的一颤,这些天老是心神不宁,行医的人都讲究心神感应,总觉得要出点什么事情,现在事情真的来了。
来的人正是杨得谦,杨家在县城里开了一间医馆,由杨得谦打理着,杨益在家含饴弄孙,过着逍遥日子。一般有个大事小情的,俱是通知到医馆,再由医馆派伙计回杨宅禀报,这么一来,省得杨益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心烦。
若是小事,杨得谦自己就瞒下了,可是今天却是杨得谦亲自来传,显然这个事情小不了。
杨得谦接到马报,就急忙把店关了,匆匆往家赶,从医馆到六都杨村还有一段路程,出来的时候头顶烈日晒一身大汗,走一半又天降大雨,浇个落汤鸡一般。
迈入门槛,杨得谦喘了好一会儿,才把气喘匀了,说道:“阿爹,大事不好了,京城杨首辅托人快马来报,圣上已经同意杨首辅致仕了。”
这个消息便如同一个炸雷一般,在杨益耳朵边响起,他不由打了个哆嗦,身子险些站不稳:“你说什么?”
杨得谦扶住父亲,不敢往下说。
杨益不敢相信似地重复道:“杨首辅竟然真的致仕了,圣上竟然真的同意了?不对啊,那小杨翰林呢?”
“小杨翰林……”杨得谦不敢往下说,在父亲面前,他总是吞吞吐吐。
“快说。”
“小杨翰林他……他因为率众大臣伏于左顺门撼门而哭,自言仗节死义,被施以廷杖,将要谪戌云南。”
杨益顿里觉得眼冒金星,身子摇摇晃晃。
“阿爹,杨首辅让人带来一封信。”杨得谦说着比怀里掏出油纸包着的一卦信。
杨益强打起精神来,拆开信读起来,读完之后,把信撕个粉碎,转头对杨得谦说:“你去换身干衣服再出来,我有事吩咐你去做。”
杨得谦急忙回东厢房去换衣服。看着他离开,杨益跌跌撞撞,坐在交椅上失魂落魄,两行老泪滑过千沟万壑的面庞。杨继洲见爷爷哭了,踮着脚去替爷爷抚去泪水:“爷爷不哭。”
可是杨益却似乎根本听不到一般,耳朵边不停响起杨首辅的交待:杨家已毁,勿作池鱼。
杨首辅的意思,是让自己不要掺和到其中去。正德皇帝在位的时候,杨首辅为了把权力集中到皇帝手上,剥夺了锦衣卫的不少权力,此番失势,锦衣卫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杨首辅的安全倒是无虞,只怕小杨翰林这一路上就不再太平了。
士为知己者死,这是杨益一贯的作风,当年若不是杨首辅,自己早就死在大内了,这个恩,必须要报。
此时杨得谦已经换了一身干衣服出来待命了。
杨益望着儿子,刚当父亲不久的杨得谦开始留起胡须,年轻的脸上多了几缕黑胡子,倒是继承了杨家的长相。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是老来得子,虽然说恨其不争,言语里总带着严厉,可是在太医院里听到家里人捎信来说自己儿子医术高明的风评,心里总似乐开花。
“医馆生意还好吧?”杨益问道,他一向不管医馆的经济,今天却突然问起。
“还好……”杨得谦道。
“明天起,我去医馆坐堂。”杨益说道,“你这几年辛苦了,在家多陪陪妻儿。”
“阿爹,我不累,怎么敢劳烦您啊。”杨得谦头一回被父亲表扬,心情激动,终于说出这么多年来第一句整话。
“就这么定了,”杨益看了儿子一眼,挥挥手道,“抱他下去吧,你们父子好好亲近。”
杨得谦得令,连忙抱起孩子,转身刚要走,又被杨益叫住:“那副药联,是你教他的?”
杨得谦脸色一变,又结巴起来:“是……是他自己记住的。”
“算了,教了就教了吧。”杨益挥挥手。
杨得谦如蒙大赦,飞一样跑了。
见儿子如同老鼠畏猫一般畏惧着自己,杨益心中发苦,或许这些年自己对他实在太过严厉了吧。
东厢房内,杨得谦抱着儿子,和在一边做女红的妻子说着话。
他心里隐隐觉得,父亲没来由地对自己好,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是圣人有教,不能以子度父,父亲怎么想的,自己不能去猜测。
妻子汪清莲的手儿巧,能绣双面绣,这时正给孩子的围肚上绣两条金鱼,那金鱼绣得活灵活现的,竟仿佛要从围肚上游下来一般。
“真是好手艺。”杨得谦道,“我自忖用针多年,手也够巧,可和娘子一比,却是相差云泥。”
汪清莲笑道:“这没得比,我这针,也只能描个龙绣个凤,而夫君的针,却是可以救人性命,照我说,我和夫君才是相差云泥。”
这时怀里的孩子突然叫道:“我也要学针,我也要救人性命。”
杨得谦连忙捂住孩子的小嘴,紧张的望望门外道:“你想学就别嚷嚷,叫你阿爷听到了,不但你学不成,连我也要挨骂。”
小继洲不明就里,却也点了点头。
杨得谦叹一口气道:“看来杨家针法,到我这代就算失传喽。”
汪清莲笑了笑:“老爷子可没规定咱所有的孩子都要去当官吧。”
杨得谦恍然大悟:“对啊,你看我,我是几代单传,就觉得继洲也会是我们的独子,娘子的相就是多子之相,不如我们……”
“这大白天的。”汪清莲嗔道。
“晋时张敞不也是大白天给夫人画眉吗?还说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杨得谦笑着摸摸杨继洲的头道,“你去找伏苓姐姐要莲子羹吃。”
不想杨继洲却歪着小脑袋道:“我不,我要看阿娘绣花。”
杨得谦为之气结,又哄道:“给你一个大子儿,你去买碗凉粉喝,又甜又凉,可好喝了。”
杨继洲显然被凉粉诱惑动了,小眼珠一转,说道:“我不认识路,阿爹你给我买吧。”
汪清莲在一边轻笑道:“这个小魔星啊,行吧,让你阿爹给你买凉粉去。”
杨得谦也被气笑了,疼爱地拍拍杨继洲的小脸,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