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初秋,正是秋老虎的天气,在衢州县六都杨村的杨家老宅里,杨益拖了一张竹交椅,坐在门口望天。天将下雨,没有一丝风,东南边阴云层层叠叠,云间无声的闪电时时晃过,这没声没响的闪,反而让人心情压抑。
丫环伏苓急急忙忙跑过来,一脸的喜色:“老太爷,生啦,生啦。”
杨益从阴沉沉的天空里收回目光:“什么生啦?”
丫环一愣,说道:“您有孙子抱啦。”
杨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长房长孙在今天出生了。他调整了一下心绪,随着丫环向着东厢房走去,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一声洪亮的啼哭。初为人父的儿子杨得谦正不熟练地抱着包了襁褓的孩子在那喜不自胜。见杨益过来,仿佛炫耀似地欣喜道:“爹,你看。”
杨益接过孩子,伸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把襁褓稍稍拨开些,一张新生儿皱巴巴的脸露出来,孩子两只小眼睛睁着,有些茫然地望着这个陌生的老头,愣了愣,竟然笑了。作为医生,杨益自然知道这种笑并不是有意识的笑,新生儿的魂魄还不全,不可能懂得对人笑。可是就这皱巴巴的笑却似一道阳光,将杨益心中的阴云清扫了一空。
“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这面相倒是个当官的面相。”杨益心思一动,问儿子道,“想好给他起什么名了吗?”
“不着急,起个小名叫唤着就行。”杨得谦说道,“到时还要阿爹赐名。”
“范文政公断齑划粥,成为一代名相,依我看,孩子就叫齑粥吧。”杨益道。
“啊?”杨得谦不甚满意,可又不敢驳父亲的面子,“还是等抓周吧,到时候孩子说不定不抓笔呢。”
“不抓笔?那怎么行?”杨益声音大了,“都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在我看来,治一国者为相,治一人者为医,可当今国运中衰,犹如人之病,需要的不是良医,而是良相啊。”
“爹,咱关上门来说话,也不能说得这么大。”杨得谦说,“我知道您是想替杨首辅解忧,可是你已经告老还乡了,就算不告老还乡,咱就只有医人的本事,医国的事咱也是爱莫能助。”
“我本没指望于你。”杨益道,“你在二十年前便让我失望了。”
“可是杨首辅已老……”杨得谦辩解道。
“休得胡言,就算杨首辅已经老,小杨翰林还在,以他的才学能力,当上首辅指日可待。”杨益道,“到时咱们家齑粥能成为小杨首辅的助力,亦可报杨首辅对我们家的大恩。”
“可是……”杨得谦连忙回道,“可是孩子还在襁褓,您不能这么早就将这么重的期望寄托在他身上吧。”
“有何不可?”杨益一瞪眼,摆出家长派头
“可是……”杨得谦还想再争辩两句,不想孩子已经哭将起来。
杨益低头摇着孩子,见孩子还是哭着,便唤来伏苓,将孩子交给她道:“齑粥许是饿了。”
伏苓听到这名字,便问:“鸡粥?这么小孩子就喂鸡粥?”
杨得谦似乎一下子得了理:“阿爹,您看,这名字是否要商榷一二?”
杨益一摆手,丢下一句话:“没得商榷。”说完转头走了。
杨得谦苦着脸,见伏苓还站在那里发愣,便愠道:“还不下去,愣着干什么?”
伏苓却是不惧,冲杨得谦做个鬼脸,这才抱着孩子慢慢下去。
杨得谦心中块垒难消,又发泄不得。这伏苓是妻子从娘家带过来的丫环,妻子娘家是围棋国手汪署。汪署的棋力和老爷子杨益不相上下,两人谁也不服谁,因此经常在琐事上相较量。就好比伏苓原名叫提子,是围棋中一式的名字,到了杨家,杨益便将她改名为伏苓了。然而汪署来了,却每次都唤她提子。最后谁也没胜谁,只得想了个折中法儿,既叫伏苓,又叫提子。
一想到自己丈人不会由着外孙起名叫鸡粥的,等他来“察产母”的时候,只须自己妻子稍稍一抱怨,自己这个丈人一定暴跳如雷地找父亲去理论,说不得得重新再起名。
一念及此,杨得谦的眉头便舒展了,轻哼起西安高腔《白兔记》:自乐村庄得自由,地炉煨芋度春秋。但愿子孙荣秀日,何须谈笑觅封侯。
现在只盼着丈人丈母早点赶来,仿佛万事俱备,只欠了东风一般。
让杨得谦盼了好几天之后,丈人丈母这才赶来。丈人抱着小外孙稀罕了个够,说了一句和父亲所说差不多的话:“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个下围棋的材料。”
好嘛,孩子还没足月,丈人就想着教他下围棋了。不过下围棋也好,在棋坪上争斗,总比在官场上去争斗要强得多。
“起名字了吗?”汪署亦问了这个问题。
杨得谦这才发现丈人和父亲是完全一路人,难怪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他正等着丈人问这句话,于是故意支支吾吾道:“起了,我阿爹给起了个名字,叫齑粥。”
“鸡粥,啥意思?”
“不是鸡粥,是齑粥,是源自宋朝范文政公的典故。”杨得谦说,“可是齑粥实在有点难听,哪有一个大男人名字叫粥的?”
“倒也是。”汪署似乎对杨益提出的任何想法都要表示一下不满,“起名是大事,岂可儿戏?这得源引古人,等等,你说这个名字是源自谁?”
“范文政公。”杨得谦说着,又补充着,“虽然我景仰古人,可是……”
“你刚才没说清楚,原来是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文政公的典故起的名字啊。”汪署沉吟起来。
杨得谦一见要坏事,连忙道:“就算那样,也不能叫鸡粥啊,叫个思贤,肖贤都行。”
“我觉得叫齑粥也挺好的。”汪署道。
杨得谦没想到汪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愣住。
汪署道:“我虽然开创了新安棋派,但是我的棋却是从衢州烂柯山下学来的,最早名唤仙人棋。仙人棋门有规定,但凡是和烂柯山有渊源的古人,都是我们棋派的先贤,范文政公曾为烂柯山写过诗,因此我不能违了棋门的祖训。”
杨得谦算盘打空,不由泄气。他原料想着丈人与父亲意见相左,毕竟他们一辈子都意见不一,然而却不料在起名这件事情上,却是达成了一致。一想到自己儿子将来要顶着鸡粥的名字过一辈子,而自己也要当一辈子“鸡粥他爹”,杨得谦不由心郁。
“提子,我看孩子许是饿了,抱下去吧。”汪署看孩子扁扁嘴似乎想哭的样子,不由心疼。
这时杨益却突然进来,对丫环道:“伏苓,不急,让老太爷我再抱一会儿。”
说着从左右为难的丫环手里接过孩子,抱在怀里,仿佛炫耀似对汪署道:“我孙子是不喜欢你,你看,在我怀里就乐了,你看,乐了乐了。”
杨得谦眼珠一转,突然道:“阿爹,刚才我丈人说了,这回同意孩子起名叫齑粥。”
杨益拍着孩子的手突然停下来,看向汪署道:“你没挑刺儿?”
“我觉得你给起的名字很好。”汪署道,“我原本也想给他起个和范文政公相关的名字。”
杨益哼了一声:“你能起得什么好名字,若是你能起出好名字,便不会把一个女孩家家起个名字叫提子了。”
“那也比伏苓好听,提子提子,这不是给你家带来了个大胖孙子吗?”
“那是我们家世代行医积下来的,”杨益顶了汪署一句,转向杨得谦道,“我想了想,起名是大事,不得要起得有意义,更要起得上口,所以我决定了,把齑粥的名字给改了,改成继承的继,沙洲的洲,就叫继洲吧。”
“我觉得还是齑粥好。”汪署道。
“继洲姓杨,”杨益将孙子交给丫环,“名字当然得我来起。”
说完突然很生气,转头便走,留下杨得谦哭笑不得,不过总的来说,杨得谦算是达成心愿了,终于让这个顽固的父亲把“鸡粥”这个名字给改过来了。只是他忽然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丈人来,虽然他本想搬老丈人来当救兵,却不想老丈人却支持了这个名字。现在名字改了,老丈人怕是要生气了。
待他看向汪署的时候,却看见汪署正冲他挤眼睛,杨益这时才明白老丈人这是以退为进,暗地里帮了自己一把,难怪人说新安棋派攻守兼备,最为难缠呢,这一招欲擒故纵使得不露声色,让自己的父亲一下子跳入圈套当中,难怪父亲走的时候突然生气了,显然是知道了自己进了圈套,可说出去的话又如同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杨得谦向着老丈人比了一个大拇指,老丈人抚须而笑。
(注:“察产母”是金衢一带的民俗,就是在看望坐月子当中的女人,亲戚朋友,关系相近的,俱要在产妇月子里拎点东西来探望,红糖一斤,红鸡蛋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