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徽随着乡众来到龙王庙前,见这殿宇并不宽大,也就三进三出的规制。
殿前有个广场,广场中间搭了一座三级方形法台,法台阔宽一丈三尺,约有三丈高。
坛上植竹枝、张画龙。其图以缣素,上画黑鱼左顾,环以天鼋十星;中为白龙,吐云黑色;下画水波,有龟左顾,吐黑气如线,还画有金银朱丹饰龙形。
法台上放着一张八仙桌子,桌上有个香炉,炉中香烟霭霭。桌上两边有对烛台,台上风烛煌煌。
法坛下面放着五个大缸、五个木桩,左右插着二十八宿旗号。坛下外二十步,界以白绳。又设皂幡,刎鹅颈血置盘中。
原来,这龙王庙分别供着一位土地公、一位女菩萨和一位老龙王。平日这里香火十分盛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庙里住着二十来个道士,领头的叫黑云道长。听说有些道行,法力高深,能飞檐走壁、夜行百里。
黑云道长平时也给镇上百姓看看病、治治伤。当然要收钱,收得还很贵,诊治的标准就是按病情大小来定。
治好的每个患者,必须在每月的初一、十五,要到龙王庙进香还愿,手中还必须提着某些东西,比如鸡鸭。
黑云道长在龙王庙将这些鸡鸭喂起来自己吃,但收得多了吃不完,于是整个庙里全是鸡鸣鸭叫声。久而久之,人们就把这龙王庙叫成鸡鸣寺。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这一年多时间没下雨,天空想不晴朗都不行。随行的乡众,一个个面黄肌瘦、无精打采的,默默跟在冯大老爷后面。
这些乡众,穿着平时舍得不穿的衣服,戴上平时舍不得戴的首饰,打扮的漂亮整洁,也掩不住那空洞的眼神,面上流露出一种被上天抛弃、死守挣命的悲伤情感。
因为老天爷在这一年多里没下过雨,地里无收成、缸里无粮食、包里没银子,还叫人怎么活下去?
很快,庙里钻出两拨人,一伙人穿着刺有八卦图案的青色盤扣马褂,身披葛巾、布褐、草履的道人,皆蓄长发,拢发于头顶挽成髻。
另一伙全是光着脑袋,穿着海青色袈裟的和尚。
两伙人走了过来,先请冯大老爷带队进入庙门,在一个黑衣道袍的道士和橙黄色袈裟老和尚的陪同下,走进龙王殿。
冯大老爷叫人把三牲九礼供上龙王爷像前的贡桌上,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学究念起祭文:
“噫!我侯社,我民所恃,祭于北牖。答阴之义,阳亢不返,自春殂秋,迄冬不雨。嗣岁之忧,吏民嗷嗷,谨以病告,赐之雨水。民敢无报,爱民宜厚,雨不时应,亦神之疚。社稷惟神,我神惟人,去我不远,宜轸我民。
“虽政或不良,而百姓何罪?宜蒙哀矜,夫民之生,盖亦艰矣,无储与藏。重敛烦使,岁一不登,多濒于死。奸强无知,或起乘时,聚为盗攘,以取诛夷。循理安业,田间之民,亦与俱亡,奚不可伤!惟神闵人之病,助岁之功,霈然下雨,变沴为丰。尚俾斯民,以牛羊黍稷,得承事于无穷。
“农民所病,春夏之际,旧谷告穷,新谷未穟。其间有麦,如暍得凉,如行千里,驰担得浆。今神何心,毖此雨雪,敢求其他,尚悯此麦。惟神之生,稼穑是力,勤身为神,尚莫顾息。岂惟农田,井竭无水,我求于神,亦云亟矣。”
老学究念了半天,颤抖着由一名道士搀扶退转一旁,这时冯大老爷上前,由这里的主持黑云道长,拿出三柱头香请冯大老爷上香。
黑云道长满脸谄***麻的笑容挂在满是肉褶子的脸上,怎么看怎么好笑。
冯大老爷拈香行礼,再是乡绅耆老依次上香,最后才是后面那群芸芸苦命的哈哈儿。
跟着,黑云道长与众弟子,就在龙王像前,念了三遍《致雨咒》:五帝五龙,降光行风。广布润泽,辅佐雷公。五湖四海,水最朝宗。神符命汝,常川听从。敢有违者,雷斧不容。急急如律令。
又念了三遍《祈雨咒》:太元浩师雷火精,结阴聚阳守雷城。关伯风火登渊庭,作风兴电起幽灵。飘诸太华命公宾,上帝有敕急速行。收阳降雨顷刻生,驱龙掣电出玄泓。我今奉咒急急行,此乃玉帝命君名,敢有拒者罪不轻。急急如律令。
广场上也在进行祈雨仪式:由镇子里的郑寡妇和何麻子站在广场上,在众乡亲上香祭祀后,背南面北,烧香磕头。同时民众中出来一人,持瓢舀水往麻子脸上泼。
何麻子头顶瓷缸,一边接受泼来的水,一边唱《祈雨歌》:
天地聋,日月瞽,人间亢旱不为雨。山河憔悴草木枯,天上快活人诉苦。待吾骑鹤下扶桑,叱起倦龙与一斧。奎星以下亢阳神,缚以铁札送酆府。驱雷公,役雷电,须叟天地间,风云自吞吐。吐火老将擅神武,一滴天上金瓶水,满空飞线若机杼。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有人饶舌告人主,未几寻问行雨仙,人在长江一声橹。
这边泼水时,那边郑寡妇则嚎啕大哭,嘴里念念有词:
“不用哭,不用愁,大雨下得满地流。不哭爹,不哭娘,单哭老天下一场。不哭男,不哭女,单哭老天下场雨。不哭田,不哭棉,大雨下得满水潭。不哭东,不哭西,单哭老天下大雨。不哭神,不哭仙,大雨直直下三天。”
同时,那群大和尚也来到广场上,只见领头的悟德老和尚,换上有二十五条镶金的藏青色袈裟,来到法台上坐下就开始念经。
其它僧人则在下面,围着法台盘膝而坐,手里敲着木鱼,香赞扬枝净水赞,遍洒三千称圣号。
嘴里念着《祈雨龙王咒》:唵多姪他娑啰娑啰悉利悉利,苏盧苏盧,那伽喃,阇婆阇婆,侍毗侍毗,树符树符,佛神力故,大龙王等,速来於此,阎浮提内,降树大雨,遮啰遮啰致利致利朱漏朱漏娑婆诃。
这场面,正如白居易写道:黑潭水深黑如墨,传有神龙人不识。潭上驾屋官立祠,龙不能神人神之。丰凶水旱与疾疫,乡里皆言龙所为。家家养豚漉清酒,朝祈暮赛依巫口。神之来兮风飘飘,纸钱动兮锦伞摇。神之去兮风亦静,香火灭兮杯盆冷。肉堆潭岸石,酒泼庙前草。不知龙神享几多,林鼠山狐长醉饱。狐何幸?豚何辜?年年杀豚将喂狐。狐假龙神食豚尽,九重泉底龙知无?
尽管如此,又是献祭,又是打蘸,又是念经,又是作法的,但求了半天,天空连一丁点变化也没有。太阳依然高挂、毒辣无比,哪有下雨的征兆?
一些体弱身衰的人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伤心失望昏倒过去,惊得旁人惨叫连连,甚至有人大哭起来。
有人不服气,上前追问黑云道长和悟德和尚,我们是出人出钱出物,让你们祈了半天雨,这龙王爷、土地爷和女菩萨,究竟有没有说辞,或者告诉我们为什么不下雨?
黑云道长满脸虚汗直冒,吐着粗气,有点尴尬地说道:“这个,这个,这个,龙王爷说了,去年一个晚上,镇里三个不成器的年轻人喝醉了酒,跑到龙王爷贡桌前撒了三泡尿。这尿臊味久久不去,把老龙王给整整熏了三天。龙王爷大怒,发誓三年不下雨,干旱三年才解气。”
众人一阵哗然,纷纷痛骂这失德无良的三个人。
有人不信,就去问同样作法的悟德,悟德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憋出几句话:“也是去年,一个昧了良心的人,用霉变的祭品敬献给女菩萨。结果女菩萨吃了贡品后,拉了三天肚子,也发狠说要这里的人吃三年灰。”
冯大老爷气惨了,当场下令非要找出那三个,敢在龙王爷神像前撒尿,活得不耐烦了。并扬言找到人后,要亲自送到龙王爷面前,非得剖血斩手赔罪不可。
其它人也气疯了,发誓一起找出敢在龙王爷像前撒尿的三个烂人,还有那个没良心的坏人。要不是他们,岂能惹得龙王爷和女菩萨生气,要我们这里三年不下雨?
清徽听到这里,忍不住看着众人,捧腹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周围人群回头一阵怒视。
一看是个小娃儿,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好像不是本镇人氏。
于是有人骂道:“哪来的野孩子,给我撵出去。”
清徽也不害怕,大笑道:“你们请的那些和尚、道士,没得求雨的真本事,尽是胡言乱语哄你们耍呢!他们哪能求得来雨?我给你们指个人,包给你们祈来雨。”
“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子,休得胡言!”
“哪里来的野毛杂碎,敢对龙王爷不敬?来人啊,给我绑了献祭给龙王爷。”
“哈哈哈,我胡言?是你们自己上当了还不自知。你看看你们,又是请来道士,又是请来和尚,又是献祭,又是作法,结果怎样,他们求来雨了吗?”
“你……”
这话一出,不光黑云道长脸色一变,悟德和尚脸色也是一变,连冯大老爷的黑脸,也变得更黑了。
三伙人互相打着眼色,就把清徽给包围起来。
清徽一看形势不妙,这是要遭了,没听说要把自己抓去龙王爷献祭吗?自己刚才口无遮拦,揭穿骗局,犯了大忌,得罪了这三伙人了。
又赶紧说到:“你们要是不信,我说的这个人就在这里。他可是真道长,有真本事,真能祈来雨。就是他,就是他,你们看他的穿着打扮,你们看他手中的那根紫竹杖,像不像一个世外高人?他可有真本事,他真会祈雨,我就亲眼看到他祈来了大雨。”
众人顺着清徽的指示,看到这个相貌稀奇,穿着破烂,手柱紫竹杖,肩背大长剑的岐竹。
好个搅事的清徽,转眼就把矛盾指向了岐竹。
原来岐竹见这祈雨仪式,十之八九是假的。特别是这冯大老爷,明显借这次祈雨,跟黑云道长、悟德和尚上下联手捞钱。
因为昨天住宿的那个店家,说今天的祈雨仪式,家家户户都得出钱,不出钱不行。冯大老爷的话,哪个敢不听,哪个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