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僧人奔到江边,看水面上一人正扑腾得异常欢快,水花四溅。
看那跳楼之人明明是不太会水的,但是劲头十足,眼看沉下去了又猛地串上来,在江中上上下下。旁边的马老六空自着急,四人根本近不了身,想要去救,又害怕反而被拖下了水。
领头僧人情急之下道声阿弥陀佛,大声呼喊救人要紧,示意马老六他们围游上去。
李得牛刚才隐隐约约听到醉仙楼有人狂呼大喊“救荚菱”,现在看江中扑腾的也是女子,心中一动,便朝江中叫道,“小娘子别乱动,我是许沉的朋友来救你的”。
江中之人闻言一楞,停了手脚,直勾勾就要沉下去。刹那之间,马老六快如飞鱼,一下从背后托起女子,其他三人也赶紧上来,护拥着奋力划水,飞快向岸边游来。
终于把人救起,马老六气喘吁吁扶着落水女子上得岸来,对领头僧人说道:“大师救错了,不是陈掌柜。”
“大师没救错”,领头僧人苦笑道,“陈掌柜应该在楼上,富贵人是不会跳水的”。
李得牛定睛一看,认得正是荚菱,出奇高挑的个子,天然姿色,眉目如画,虽然落了水,但脸上没有粉,也就没有普通女子一道道划下的可怜相。
她上岸后半分气势不减,正胡乱地捋去头发上的水,一副睥睨天下的气势。“那没钱的就该跳水喀?”跳水的人吐出一口江水,恶狠狠地问道,“许沉在哪里,你们是谁,醉仙楼的人呢,干嘛救我……干嘛抓我,你们是那姓李的手下?”两只大大的眼睛圆睁着,气势逼人,湿淋淋着全身傲然挺立,丝毫不惧江风吹袭。
荚菱一时冲动,跳入江中,糊里糊涂被人救起,看来这些人的确是好心,不是那李狗头的手下。
“兴许是见义勇为的路人,不过和尚到江边倒是挺奇怪的。”她压下心头的好奇,向领头僧人道谢,然后捞起湿漉漉的裙子半系在腰间,看看没有人从醉仙楼里追出来,便学着戏文中的样子抱个拳道别,急急欲告辞。
从江中捞上来依然气贯长虹,完全无视诡异的庄稼汉子,一连串噼里啪啦的问题让人目瞪口呆,最后潇洒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荚菱强大的气场让坚毅果敢的领头僧人也一时失神。
李得牛觉得此时根本不是上前去叙七弯八拐交情的时候,他对许沉的份量很没信心,心下暗叹,“许哥儿痴心不改的果然不是普通女子哪。”
“女施主请留步”,领头僧人虚拦一下,想了想问道:“信德丰陈掌柜在楼上否,女施主可认识?”
“当然认识,就是他让我逃命的”,荚菱指了指三楼的破洞,又摊开右手掌摇了摇道,“他在我手心里写了‘逃’字。”
听上去似乎是很危急的局面,李得牛不由得紧张,心中恍若鼓槌一阵急似一阵:“难道是强盗来行凶?若是强人行凶那来得有多少人啊?来的人少了肯定不行,醉仙楼自身的伙计也不少?若来的多了,那和尚带的这些庄稼汉子能打得赢么?这强人为什么要抢荚菱?这和尚为什么要救荚菱?这荚菱不过是个歌女罢?信德丰大掌柜竟然偷偷在手心写字让她逃走,究竟又藏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场面……许哥儿这一辈子会很辛苦吧……我是不是一不小心遇上什么不得了的事了,我只是吃了面还想吃……随便散步乱走一番而已!”
领头僧人侧眼望去,去堵截的另一队人已经涌入醉仙楼,把大门严实封住了。
听得陈掌柜就在楼上,最重要的目标在掌握中,他也就放下心来。看着眼前全身湿漉漉却一点也不影响英姿勃发的奇女子,他也来了兴趣,究竟是谁能逼得这高女子跳楼?
领头僧人自然知道如今醉仙楼上的人是谁,也知道今天李姓幕僚与信德丰陈掌柜商谈并窖的事。然而在他印象中,那个知府门下的李先生谋而无断,阴测测出鬼主意还行,万万没想到竟然有凶狠毒辣逼人跳江的一幕,倒是让他大吃一惊。
“女施主莫怕,为何跳入江中?楼上可有强人,为何逼迫于你?贫僧为你做主,定保你平安。”
“我是这儿的歌女,有个狗头客人说我歌唱得好,要把我买了去给他唱歌。”
“如若不愿,不去便是,何必害怕……”
荚菱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别人说她怕,便解释道,“不是怕,是陈掌柜让我逃,不然干嘛偷偷摸摸在我手心里写字。”
“为何让你逃?”
“有个狗头说我歌唱得好……”
领头僧人打断了车轱辘话,换种方式问道,“那说你歌唱的好要买你的……狗头,他带了多少人?”
“四人,连他一共五人”,荚菱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加上陈掌柜,六人一起吃宴席,然后招我们来唱曲儿”。
听到具体人数,领头僧人悬着的心放下了,带来的人手足够,并没什么意外。他接着说道,“一共五人而已,这醉仙楼上下的厨子、伙计、跑堂……怎么说也有十几人吧……”他摇了摇头,出家人须留口德,便不再说下去。
“算上小钟掌柜,醉仙楼有十五人,我还有个伴当,不过缺心眼,不得用的。”荚菱心算了一下,顺口答道。
“到底谁缺心眼啊,你这边这么多人,那你跳水洗澡啊”,李得牛在心中呐喊,一口气转来转去,在嘴边几个来回,终于咽了下去了,毕竟许哥儿是好兄弟,以后要常相见的,要留口德,要留口德。
不过实在有人忍无可忍,终究骂了出来。
“你跳个豆腐的水啊……醉仙楼十几个人,三个打一个都行,还怕保不住你……你作什么死跳楼……你唱哪吒跳海,还是二郎水母啊,怎么那么缺心眼啊!”
一个道出大家心声的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一张脸胀得通红,气喘如牛,边喘边吼,正是荚菱口中缺心眼的伴当大叔。
“那为什么让我逃,正大光明地说不行,偷偷摸摸在我手上画什么?”原本有些气馁的荚菱看见伴当,立时恢复了神气。
领头僧人插话道,“估计是让你逃出来报信的意思,既然你是醉仙楼的人,逃出来应该很容易……不用跳水的。”
伴当大叔被荚菱神神秘秘的暗示之后,刚要下去和小钟掌柜商量,便听见楼上巨响,更没想到荚菱这缺心眼儿竟然会跳水。他平白被吓得不好,急急便要下去救人。谁知道被一群庄稼汉子堵住门。他待荚菱就如同自己不听话的女儿,心里急得火烧,拿二胡当做武器乱舞着冲了出来,急急忙忙找到荚菱,却听见这个让人气得堵肺的结果。
伴当大叔气愤吼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怕抢人不成,急着跳水洗澡啊,那是三楼,你还真敢跳。”
“现在是晚上了,不是光天化日”,荚菱说道。
领头僧人楞了楞,苦笑了一下说道,“贫僧就是来抢人的,本来请陈掌柜就好,不过看来女施主和陈掌柜颇有渊源,既然遇上了,就随我们走一趟吧。”
领头僧人向马老六作个眼色,堵住荚菱和伴当大叔的去路。
在这说闲话的功夫,醉仙楼那边浩浩荡荡地涌过来一群人,正是去请陈掌柜的另一队庄稼汉子。
一个葛衣芒鞋、神情木讷的汉子上前,开口说道,“大师放心,已经请到陈掌柜了”。
说完身后闪出两个大汉,一人一边紧紧夹住面如土色、软成烂泥的老者,正是信德丰酒坊掌柜陈进忠,已是只有进气,说不出半句话来。
领头僧人说道,“陈掌柜勿须慌张,贫僧没有‘太大’的恶意,随我们走一遭就好。”
荚菱看见如此急转直下的情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大和尚,你们干嘛抓陈掌柜,和那李狗头是一伙的?”
领头僧人没搭理荚菱,转脸问道,“其他人如何?”
带队抓人的庄稼汉子恭谨地答道,“大师放心,按照先前嘱咐说的,李先生以为我们是小酒坊的烤酒匠,抢了陈掌柜去献宝。他暴跳如雷,掀了桌子,说要把我们全部开革。我们不理他,用榫头封了房间的门,除非他也跳江,不然下不来的。”
竟然是来帮自己的,怎么又要抓自己?荚菱一下糊涂了,大声说道,“大和尚,你和李狗头有仇,那我们是一伙的啊?”
领头僧人不知今天是第几次苦笑了,耐心说道,“女施主多虑了,贫僧和李先生不是一伙的,但我们认识,可是贫僧现在不方便见他……”他想了想,万一荚菱又要问既然要抓她干嘛要救她,或者问既然救了她干嘛不把她送给同伙……他一瞬间觉得有被荚菱问出无限循环的趋势,便抢在荚菱问出之前说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和陈掌柜不用担心,都随贫僧走一趟吧。”
“那我的伴当呢?”荚菱指着将身形尽量缩小,拿着二胡遮掩的伴当大叔说道。
“贫僧不是强人,不敢强迫这位施主”,领头僧人望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的伴当大叔,合十说道,“不过既然女施主要求,那就随贫僧一起来吧。”
“她不是要求,我不去。”
“我刚跳了水,你好意思让我一个人被劫走吗?”
李得牛觉得自投罗网又被迫生死与共的二胡大叔很冤枉,而且本来是很紧张的绑架案,为什么会有一种紧张不起来的感觉。关键是,这所有的事情都不关自己的事啊,但告辞的话又偏偏说不出口。
这感觉不对,不能有放松的心理。李得牛自我纠正心态,这群人已经绑架了三个人,实打实的强人,而且是冲进叙州府最大的酒楼抢人,前所未见的强人。千万不能放松警惕,谁能保证和尚不杀生,这些是绑票的强人啊,要是把自己捆了手脚往江里一丢。
李得牛吓出一身冷汗,拿定主意,试探着说,“城门已经关了,这么多人恐怕不好出去。我在码头上干活,认得船家,要不给大师问个水路。”
领头僧人哈哈一笑说道,“有劳施主了,我们这群人不能多待,便请带路吧。”
荚菱看着李得牛,记起刚才隐约有人叫嚷许沉,似乎是此人所为,便厉声叱道,“你是许沉的朋友?竟也作了贼人?本来这些强人一个也跑不出去,事情坏就坏在你这些带路的人身上。”
领头僧人、李得牛、伴当大叔同时叹了口气,三人互望一眼,竟有了默契之感。
领头僧人一挥手,一人背起软成一摊昏迷不醒的陈掌柜,一人盯着李得牛,伴当大叔用二胡戳了戳荚菱,拉着她的衣袖也紧紧跟上。不用背后的庄稼汉子催促,一伙人迅速往码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