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宗皇帝弘治中兴以来,国富民丰,繁华日盛,正是百姓活得最舒坦的时候。虽后来武宗皇帝闹腾了一番,但叙州府远在川南,没受到半分波折,反倒是口口相传多了无数传说和谈资。入了嘉靖朝,随着长江水利之便,商业日盛,人心益动,这城市也开了夜禁,生活愈发滋润。
还未入夜,但月已微明,天空半染了晕黄,半浸了幽蓝。夕阳无力,慢慢坠下,渐渐褪去华衣,天空中的蛋黄色收敛了光芒,缓缓沉了下去,落入远方天际再也不见,蓝色夜空瞬间弥漫了一切。
已是上灯时辰,叙州府南城街坊处却越发热闹了起来。夜市开始,沿江各处酒家点起了明晃晃的红绸细纱大灯笼,数个串成一挑,高挂在屋檐下,发出橘红的光芒,照得夜色如昼。一街之中,最显眼的便是高高耸立的醉仙楼,楼最高,灯最亮,人人都望向那里,那里是酒菜最美味,客人最尊贵,整个江边上最璀璨夺目的地方。
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倒比白日还喧嚣几分。贵客公子呼朋引伴,对酒当歌彻夜欢霄;平民百姓也哥几个聚在一起吃点儿豆腐脑、油糕子,再来一碗大杂烩,分外解乏。
离醉仙楼不远,一口大锅立在角落里咕噜咕噜烧得水汽翻腾,露天摆着两张桌子、八条板凳,一副挑子便是全部家什了。这便是江边上鼎鼎有名的“烂肉面”,穷汉子们最喜欢的去处。
一条魁梧汉子站起身来,念念不舍地离开,沮丧地揉着肚子,仿佛没吃饱,但又舍不得再掏出铜钱痛快一顿。李得牛意犹未尽,感觉还能再吃三碗。
和许沉分别后,他感到肚子和心都笼罩在失望中。肚子没吃够,许沉今晚请客,但只有一碗;
满怀期待盼了整整一天,却啥好消息也没有。
对他这样的下力人来说,码头上一时时的有活没活且不说,难道扛大包还能扛到老了去?年纪大了没力气,最后沦为叫花子的人多了去,活活饿死的人也不少。
码头上船来船去、人来人往,也流传着各种各样的小话儿,他是有心的人,时时留心听着,私下暗自咂摸,并不如外表那样看上去憨头憨脑,前些日子,听人说有个大老板腰缠万金来叙州府,一口气买了上百个小作坊并成“三江酒坊”,准备将叙州府的酒买卖全包了去。
他心里很是不屑,小酒坊凑在一起就能压得了百年老坊?耗子再多凑在一起就能吓得了猫?这一听就是嗡嗡嗡乱传的小话儿,谁有能耐一口气买了上百个酒坊,那得多少钱啊?即便有钱,原先的老板肯卖吗?即便真凑齐了,便是一千个酒坊捏在一起也比不了信德丰。
李得牛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亲眼看着信德丰一船一船的往外运酒,这些日子以来,几乎一日不歇,买卖好到这个地步,谁能动的了。
“能进信德丰就好了”,一想到若能进信德丰酒坊当学徒,想想烤酒匠的生活,他心里又热又痒,难受极了,“不是说要招烤酒匠么,应该不是有人说来逗着玩的吧”,
“许哥儿天天在街上混,卖消息换吃食的人都没能打听到,事情自然没那么容易”,他想了想那个牛气轰轰说要招学徒的伙计,心里又犹疑彷徨起来。
“为什么许哥儿半点儿消息都没有,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会没听到消息”,他一下又觉得许哥儿不够用心,该不会是卖上了鱼,自己有了出路,就不顾兄弟了。
“该死,尽是瞎想,许哥儿为人讲义气,向来是说话算数,是信得过的”。
这样胡思乱想徒然乱了心。他叹口气,强行压住满心憧憬,“兴许是小娘子不告诉他,许哥儿本是自家痴心妄想,这种大事情,小娘子九成不会说给他听。”
许沉这么多年痴心,闹得码头上几乎人尽皆知。刚开始大家当做笑话,看得有趣,后来便看得可怜,没人看好。这又不是话本故事有情人终成眷属,浪荡儿痴心妄想红歌女,连自家个儿都喂不饱,还异想天开啥呢?
“醉仙楼小娘子,那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想到此处,李得牛抬眼望去,江边灯火鼎盛,辉煌中映射出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有喝不完的陈年美酒,那里没有烧心烧肺的饥饿,没有压断骨头的痛苦。在那个世界中,最最耀眼,高高在上散发着夺目光彩的便是醉仙楼。
那么光华灿烂,那么摄人心魄,他不由得被深深吸引,信步走了过去。
……
走到醉仙楼附近,越发人如蚁聚,楼上灯火通明,半空中时或传来,四周飘荡着饭菜的香味,勾得人魂魄都出来了。但热闹中却透出两分蹊跷,虽然这是最热闹处,但今天也未免人太多了。
李得牛听见四周一片低微的声响,这是他再熟悉不过肚子咕咕的叫声,他左右张望了一圈,四下分布着许多陌生面孔,而且一眼即知绝不是上酒楼快活的客人。
他们分成几堆,隐隐围着醉仙楼。看神色大多是庄户汉子,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却不瘦弱,粗手大脚,看得出是长年在田里使力气的。有的蹲着,有的站着,却没人说话。
没有交头接耳嘈杂的声音,那么多人堆在一起,却安静得要命。
与魁梧粗壮的外表不同,他日日在码头上讨生活,早练得耳聪目明、心思灵敏。他心里略略数了数,恐怕四周不下二十多人。这太奇怪了,庄稼把式们怎么会到醉仙楼这种地方来,这种地方可是庄稼把式能来的,而且一来就是二十多人?这又不是搞庙会,又不是看村戏,一群穷得鸟朝天的种田人到这儿来干啥?
南城沿江商铺街坊林立,是城里最快活的地方,也是最烧银子的地方。李得牛不知道这群农夫来这里要干什么,但却知道他们必定要干出点什么。
“肯定有事,肯定有事”,他心下大惊,毫无准备下,一不小心却闯入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中。
他悄悄地四下寻找,一个衙役大爷也没有,平日在这里晃荡的凶狠白役们也不见了。他心下越发惊奇,不可能有这样的疏漏,这必定是有人从中勾当,刻意做成的局面。
这种奇怪的情形让四周充满了诡异的力量,将不相干的人远远撵了开去。
醉仙楼仿佛火焰,光彩夺目,在它的四周,是一群群伺机而动的飞蛾。那群庄稼汉子只默默地围成堆儿,并不扰人,也没奇异的举动。但他们毫无举动便是最奇怪的举动,谁能想象一群默默无言的汉子围着最繁华的酒楼看风景。
即使是再迟钝的人,也发觉势头不对,没一会儿便悄悄地避了开去。行人游客匆匆而来,又急急避开,可看那群农夫如雕像般待着没什么恶相,又觉得十分好奇,舍不得错过好戏,便远远地站着,若即若离地等着,看看究竟有什么好戏发生。
李得牛一身苦力装束,和庄稼汉子倒有几分相似。他老混码头的,看势头不对,便倒退着脚步,打算避开去。
突然,半空中“喀拉”一声脆响,醉仙楼三楼的一扇窗户猛地裂了开来。随之,一声清冽的呼声豁然响起,仿佛平滑的丝绸被撕裂一般,尖烈之声直灌耳中。伴随着“救命啊”的大喊,一个高挑的身影从半空中直落而下,“嘭”的一声,直直落入江中,溅起老大一圈水花,瞬间便没了声影。
突发巨变震惊了所有人,李得牛望向醉仙楼破裂的大洞呆呆说不出话来,却听得周围一阵摩挲响动,四周的庄稼汉子们全部站起身来,神情严肃,仿佛待命的猎狗,便要冲上去撕咬。他暗叫不好,左右望去,团团周围都堵满了人,退不出来了。
这时,一个戴了斗笠,穿着葛布衣裳,面容慈祥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四周的人一下聚在一起,紧紧跟在身后。原先四散的人群汇成了两股人流,犹如人有了脊梁,兵有了大将,跟在领头人身后隐隐排出了冲锋的阵势。
李得牛和他们打扮相似,被裹在中间,退却不得。他无可奈何,正欲挣扎出去,却身不由己将不该看的人看了个分明,将不该听的话,听得真切。
领头的中年人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便向前一挥手命令道,“有人跳水了,马老六带三个人去救人,其他的人去楼上请陈掌柜,把酒楼里的伙计吓唬住就好,我佛慈悲,不要多生事端,切记不要动手伤人。”
庄稼汉子们低声应诺,便分头向醉仙楼冲去。
李得牛吓得不轻,正缩头要溜走,不料手腕一麻,被人抓住了不放。
“施主别怕,不要乱走”,李得牛抬头一看,正是那面容慈祥,头戴斗笠的僧人看着自己,“救人要紧,这位兄弟跟在贫僧身后吧。”
不由分说,领头僧人拉着他第一时间冲向江边,赶去救人。
那马老六冲得好快,四人一下子冲到江边。长江边上的人家,个个水里了得,四条身影如飞鱼一般扑进水里,几个起落便向水花最大处游去。
水面慢慢平复,落水的人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快点,快点……”江边一下聚拢了许多人,原本躲得远远的人也聚了过来,大声喊着“在那儿,游过去,游过去”;醉仙楼里也传出声嘶力竭的吼声,一个手拿二胡的人一下冲到江边,大叫大嚷,又闹又跳,“救人啊,救人啊,小钟掌柜救人啊,荚菱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