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州府码头在城东,从南边商铺街坊沿着江边就可以过去。趁着月色,领头僧人一行路上并无阻碍,穿过江边乱石小道,不一会儿到了码头。
李得牛心乱如麻,刚才情急胡乱说要寻个水路。现已夜深,月上中天,可怜他一个扛夫苦力哪来的面子能把人从床上叫起,更不用说这时辰码头上哪还寻得着人。他无可奈何,便装出一贯憨头憨脑的样子,拿脑袋乱转,左右乱看,嘴里不停嘟囔着找人去找人去,便想觅个空当,趁地形熟悉突然跑掉,再找个地方一躲就万事大吉,对不起荚菱他们也没办法了。
他心下正盘算无误,没成想却听得旁边幽幽传来一声抱怨,“这黑灯瞎火半个人也没有,大个子,你到哪里找人去,莫不是哄人的吧。”
李得牛如被雷击,心里千百遍如野牛呼啸而过,果然不能惹荚菱啊,就算心里对不起也不行。
领头僧人莞尔一笑,道声阿弥陀佛,由衷赞道,“女施主一颗赤子之心,实为难得”。他侧身对惶恐不安的李得牛又说道:“施主也无须担心,我们不是强人,出家人慈悲为怀,更不会伤天害理。看打扮你也是受苦人,你看看周围,他们都和你一样,都是被老爷们欺压的朴实小民,都是想本本分分过日子,却被逼得肚子也吃不饱的穷苦人。今天你碰上我们,正是佛家因缘,且放宽心,也不需去寻啥水路,跟着我们便是。待会儿你去留自决,贫僧绝不为难。”
说完话,领头僧人便不再理会,径直向码头停船处走去。
夜间码头寂寂无声,穿过货运地段,转弯来到泊船处,水面静静排着十数艘转运的木头驳船,只听的江涛阵阵,水流涌来,轻轻摇动着微微起伏。
眼前条条驳船船舷上都漆着大大的一个白底黑纹的“沙”字,混码头的人不会不熟悉,这是“沙帮”的标记,码头上两个最大的帮会之一。
叙州府水上两帮,清水的是“岷帮”,浑水的是“沙帮”。沙帮帮主张仁义大侠,靠着一身正宗少林功夫,打通十八铜人阵下山,闯下好大的万儿。后来他回到叙州府拜了码头,双手舞着“劈山刀”,立了牌子,又教了三十多名弟子,买了几十艘船,沿着江上发财。沙帮里的帮众多在码头上讨生活,人心最齐,搏杀最狠,手也最黑,是有名的“浑水”帮。
听得一阵脚步,一个矫捷的汉子带着几个手下从船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迎向领头僧人抱拳行了一礼,恭敬地说道,“大师可是来了,沙帮恭候多时。”
李得牛大吃一惊,在码头上讨生活的人岂能不认识这条好汉。他以前远远见过,这个彪悍干练的汉子可不就是沙帮中管着码头营生的舵爷,水上无人不识的沙帮黄三爷。他心中好生奇怪,也好生敬畏,“沙帮黄三爷怎么会在此?沙帮是码头上的浑水,什么时候同和尚也走一路了?这大和尚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出动黄三爷暗中等候。”他再次无可奈何地肯定,自己确实一不小心闯入不得了的大事中去了。
见到沙帮的人,一切顺利,领头僧人不慌不忙合十行礼,“阿弥陀佛,有劳黄大侠久候。”
“大师是我们沙帮的贵人,又是得到弥勒尊佛庇佑的,帮主交代了,沙帮上上下下都要遵大师法令”,黄三爷又指了指驳船后边,恭谨说道,“船已备好,请大师上船。”
从莫名其妙遇见领头僧人开始,李得牛一次又一次被领头僧人的神秘身份震惊,胡七乱八各种念头涌上来:带领农夫围攻酒楼的强人,笑眯眯一脸慈祥见义勇为的大师,悍然抢人绑架的恶和尚,耐心聊天一起迎战荚菱的战友,现在又成为叙州江边红名滚滚大帮派的法师……竟然有沙帮在背后,在水面上谁敢不给沙帮面子,和尚怎么和这些凶神搅合在一起……他到底是谁?
“他到底是谁?”领头僧人指着李得牛,对黄三爷说道:“这位施主与贫僧有缘,今天恰好一起进退,黄施主可曾认识。”
“以后绝不能脑子里乱想人了”,李得牛脑子里想到。随着这声问话,他的心一下子吊在半空,默默念着,“我认识黄三爷,黄三爷可不认识我,我认识黄三爷,黄三爷可不认识我……”
感觉一道毒辣的目光在脸上扫过,却听黄三爷嗯哼一声,“禀告大师,这人姓李,个子大,胆子小,在码头上扛大包,有几分傻力气,憨头憨脑的……这人交给我,保管他放不出一个屁来,不听话就让他去水里耍子。”
“原来是憨头憨脑的……”,领头僧人愕然一笑,然后望李得牛眨眨眼睛说道,“李施主大智若愚,是要跟我去听听佛法,还是跟这位黄大侠回去……”
“跟大师,跟大师……”李得牛又是作揖又是合十,连忙答道,“能遇见大师就是福气,我一心向佛,天天吃素的……一年中也吃不了两次肉,有素吃就很好了。”
“阿弥陀佛,李施主且随贫僧待两天,保管吃饱”,领头僧人看李得牛从头到脚苦哈哈的样子,若有所思,点点头说道,“你这样的穷苦人,倒真真上天有意,于你来说,兴许这倒是一生中注定的机缘。”
闲话说完,领头僧人指着依然昏迷不醒的陈掌柜对黄三爷说道,“贫僧幸不辱命,信德丰陈掌柜已经请到了。请黄大侠带回去,好生相待,切莫再惊吓了他。也烦请告诉张帮主,一切照计划行事即可,于贵帮大有好处。你们和岷帮的纠葛,贫僧也定然尽力而为,向府君分说明白。有了这个热腾腾的功劳,沙帮和岷帮来来回回这么长的官司,也该有个分晓了,相信知府衙门定然秉公办理,不能让好人吃苦,功臣流泪。”
黄三爷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连声称是,如此轻轻松松就得了一大功劳,回去后帮主必然有赏。他大侠脾气,爽快利落,留下几个手下帮着行船,便抱拳告辞。一个强壮的沙帮背起昏迷不醒的陈掌柜,隐入黑夜,疾疾去了。
两首快船从驳船后划出,船头尖尖,船身乌黑,也没什么印记。留下的几个沙帮帮众熟练地解开缆绳,放下搭板,一看便是水上的老手。
一切就绪,领头僧人又对着荚菱,狡黠地笑着说:“贫僧救你一命,女施主拿什么作报答啊?”
一路行来,荚菱依然是气雄万夫的模样,看见沙帮大豪,她也半分不害怕。听大和尚问得有趣,她爽朗答道:“你是大和尚,还要什么报答,救人一命不是胜造七座庙子?要银子我可没有……”
“女施主兰心蕙性,可谓天生赤子,真正与佛有缘,要不做贫僧一个弟子如何?”
“你哪只眼睛看我像尼姑?”荚菱以尼姑绝没有的圆睁大眼瞪回去。
“贫僧说笑罢了”,领头僧人莞尔一笑,“叙州府这两天有场小混乱,女施主适逢其会,现在走了也不合适,反倒会招来麻烦。不若就暂时跟随贫僧暂避几天,且当调养,毕竟跳水一场,得防风凉入体。”
“不碍事,衣服自己干了,我从来不生病”,荚菱得意地说,“大和尚说话有趣,却不是个好和尚,明明现在你想怎样就怎样,却还假惺惺地问我,虚伪得很?”
李得牛望向荚菱身后的伴当大叔,眼中尽是凌厉暗示,“你们是一伙的吧,你们一伙的要站出来啊,这种话随便乱说要连累其他人啊……”
伴当大叔皱着眉头用眼神给李得牛顶了回去,“你觉得她会听我的么,你觉得她会听我的么,我是伴当而已拉二胡的啊……”说完还微微摇摇无论什么时候都拿在手中的二胡。
领头僧人并不气恼,也没有抢人抢时间的觉悟,依然慢慢和荚菱闲说,“女施主误会了,贫僧是想保护女施主安全,避免落入无谓的牵扯之中……也是觉得女施主天生佛心,不如就听听贫僧说佛法,权当休息几日。待这几天过去,女施主来去自由,佛门弟子从不虚言。”
“不行”,荚菱一口拒绝道,然后又调皮一笑,“休息就不用说了,但我天天都要出场唱曲子挣银子的,除非你出银子包了我,就当跟你去唱堂会好了。”
伴当大叔本想阻止,但人在屋檐下,便把“别去”二字生生压下,想来荚菱也无甚大事,自己还是回醉仙楼报信,请钟老东家出面捞人吧。于是打定主意当透明人,更加深深地缩了腰、低了头,努力让自己更加透明一点。
不过,该来的还是会来,果然听到那个满满都是义正词严的强调说道,“还有我的伴当,也得一起请,我们俩到哪儿都是一起算钱的。要我们唱曲儿也可以,要我们听佛法也可以,只要给钱就行,大和尚,你有银子吗?”
“大胆,竟敢对大师不敬”,一直恭谨在旁的马老六委实听不下去了,出声呵斥道,“大师刚才救你一命,现在也是要救你的命,你不知道……不然扔下你不管就是,不要不知好歹。”
领头僧人作手势表示无妨,笑笑说道,“贫僧惭愧,其实不贫,银子倒是不少,咱们一言为定,就聘请女施主和同伴去敝寺盘桓几天吧。”
“贫僧你银子不贫,但贫僧你嘴巴很贫,一辈子当贫僧到底了”,她完全没紧张感,哈哈笑着说道,“看在你救我一命,又给银子,我们就出几天外差吧”,嘴巴不输贫僧的荚菱把事情答应下来后,又对着一直努力缩小身影的伴当大叔说道:“你说好不好啊?”
“不好啊不好啊不好啊,我说不好有用吗?”伴当大叔在心里狂叫,但脸上全是麻木,战战兢兢地问道:“请问大师,是要去哪里啊?”
“各位好汉,起船吧”领头僧人吩咐沙帮水手。
“沿水而上,翠屏山万佛寺”,领头僧人爽朗笑道,“贫僧与万佛寺主持正能大师是多年好友,现在就在那里挂单。你们不放心我,难道还会不放心正能大师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