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醉仙楼上的人影跃空而下的那一刻,叙州府的大动荡从此开始。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正是徐谨来到叙州府后的第十三天,因果纠缠,皆有缘起。
三江如腰带,两山对门开。叙州府城北方约十里不到,是对立的两座大山,西北是翠屏山,东北是七星山,仿若两个门神,牢牢看着门户。
七星山山高百丈,山间沟壑纵横,层恋叠翠。山腰有一小谷,凹地处有一潭水池,因地形之故,经常云雾缥缈。夏季时一泓碧水映着远山近树,秀丽不可方物,冬季时寒气上聚,层层山雾凝聚水面,恍若仙家景地。谷壁从池边横空而起,在池边仰望,谷壁峻绝,千仞无挂,雄浑高耸,入云之势锐不可挡,让人顿生顶天立地之感。
谷壁之上是悬崖,一股清泉从半空中泻下,跌落于下方深池之中,溅得银珠碎玉,丝绦万千。崖顶便是赫赫有名的玄武观,建成于北宋年间,道观四周果木葱郁,苍松翠柏成荫,环境幽静,风光独秀。一个清瘦道人和一名锦衣白发老者正在玄武观中煮茗闲话。
那清瘦道人身如苍松,形如白鹤,戴着冲天冠,三缕花白长须,一副仙风道骨模样,正娓娓而谈:“相传南北朝时,北斗七星星君下凡在山上聚会,却看见对门的翠屏山上来了西方外来教派,乱我道家真义。引得众星君怒火,贪狼星君便提议在此坐镇,每名仙家轮值百年,定要灭却那歪魔邪道。却是文曲星君慈悲,念那西方教多少也度人向善,便劝解少生杀戮戾气,只由众星君轮流在本山坐镇,固守正道基元,避免道消魔长便是。吾玄武观下方那汪碧池,传说便是贪狼星君当年清洗宝剑用的,后人口口相传,名曰‘洗剑池’,一汪深池,点点滴滴都是卫道之晶。”
另一个锦衣老者便是信德丰酒坊的东家钟泽华,叙州府数一数二的大缙绅,他提起手里的乌木拐杖,虚点着悬崖下的池水笑道,“好你个老道,在我面前竟然也胡说八道,记得年幼时到七星山来玩,这池子简简单单叫做‘半山池’。什么‘试剑池’的名堂,还是道长主持宝观以后弄出来的吧。”
“慈悲自在,贫道也是梦中被贪狼星君点化后才知道的”,玄武观掌观道长清尘道人悠悠笑道,“翠屏山万佛寺那群卖把式的,不是号称有一万个佛祖菩萨嘛,他们才是有胆子的好汉,一座小庙就虚称万佛,真当自己开的是客栈,佛祖菩萨天天来住店不成?”
“方外之人嘴这么损,怎么修无上大道?”
“慈悲自在,大道从心,道家修行在行,不用忌口,便是骂两句,真武帝君也不会在意的。对面山上那些天天念菩萨的才不得不戒口,天天把佛祖挂在嘴上,想不戒也不行。”
钟老东家熟悉清尘道长的性子,平生最恨对门,一旦开骂了便能一刻不停说上三个时辰,便及时转了口风,道出来意:“今天上门,是有事来拜三宝殿的,最近叙州府不安生,新来的知府蠢蠢欲动,一副馋极饿痨之相,他派了人来劝说老夫,以理田亩、清积欠的名义,让我们出银子。我们钟家素来遵纪守法、与人为善……这次首当其冲,想躲也没处躲去。”他叹了口气,作个稽首道,“玄武观庇佑万家,名动四方,便是官府也是十分尊敬,还望清尘道长援手,从中说合一二。”
如今天子崇道,无论官府民间都崇敬三清,玄武观是叙州府有名的大观,原本与官府的交道是极熟的。上任知府爱好青词,便到玄武观虔心学道,平日更以散居道人的做派自诩,与清尘道长是极相得的好交情。
钟老东家往日通过清尘道长牵线搭桥,多得前任知府帮助,钟家的买卖越发兴旺,吞并醉仙楼就是曾经的得意之笔。
清尘道长修道多年,道行越高,越不作态,修出了真性情,只随意说道:“以前的是喂饱了的,便是老虎也有道心,新来的则是饿极了的狼,口水都流到长江里了。你钟家白白胖胖一块大肉,对人家来说不正是天予弗取,反受其疚?最要紧的,谁叫你钟家的靠山塌了。”
“这是修道人说的话么,听起来倒像是朝廷里的奸佞。”
清尘道人刻薄调侃道,“清流爱名,奸佞爱钱,但清流之人却大多出身富家,方能不管柴米油盐一生扑在科场。因为有钱,才能拜得了名师,练得了制艺,喝得了花酒,交得了同道,没钱的贫家子弟,万里挑一鱼跃龙门罢了,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不都摔下来成了案板上的鱼肉,搓成丸子,随便揉捏。”
他又笑着说道,“你钟家不就有个大清流么,没你钟家的银子,他这个清流便做得没有底气。”
钟老东家眉头一皱,反驳道,“我那贤弟一心为公,绝不谋私,对亲族反而分外严格。”
国朝优待士人,中了举人就免除徭役赋税,更何况进士老爷正经八百的国家栋梁。钟家出了进士后,乡间带田投充者如长江之鱼。这些投充者带着田地甘愿为钟家雇农,免除赋税,钟家又从中收取低廉的租子,两者皆得其利。短短十几年,钟家并了无数田地,甚至乡间有“钟一县”的混名。
清尘道人嘿嘿直笑,说道,“这一亩一亩良田不缴皇粮、不担赋税,知府不拿你开刀,又拿谁开刀。以前没人招惹,是你钟家靠山巍峨,没人不识好歹要去撞撞耍子……钟家原本也就是开酒坊的小户,飞黄腾达这二十多年,是从你那那贤弟开始吧。”
“祖宗有德,出了个天生的读书种子”,钟老东家自豪地说,然后叹道,“他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二十多年节气不改,只知为国,不知谋身。前些日子家书来言,却为朝廷大义,铁骨铮铮上了折子,求仁得仁,最后恶了惹不得的大员,被贬走东南。”
“他又不是科道言官,上的哪门子折子,正儿八经的狗拿耗子”,清尘道长撇嘴道,“可叹引火烧身,你钟家的靠山倒了,没了金刚护体,这些年积攒的银子便如被剥了衣裳的小娘子摆在面前,岂能不招贼汉子。”
“你这道士怎么修的,满嘴胡说八道,不怕五雷正法殛了你。”
说笑过了,清尘道人吩咐随伺的童儿换过茶水,抿了一口,悠悠说道,“哈哈,贫道从七岁起,虔心修道五十一年,还真没见过能使出来的五雷正法。所谓一饮一啄,皆由‘钱’定,当年醉仙楼的掌柜不也是祸从天上来?你们都是拼了命跟银子较劲。”
“怎么能相比,醉仙楼张掌柜做菜手艺没说的,可做买卖差劲到脚脖子。醉仙楼在他手里不过是小馆子,现在可是第一等的生意。虽说他酒楼现在姓了钟,可实际并不亏,你是知道的,每年四成的份子给他,银子可比他自个儿瞎扑腾多得多。”
“虽然你贪钱好财,到处抢人买卖,但大多给人活路,仔细想想被抢的也不算吃太多亏。”清尘道人叹了口气,“所以老道还是认你为道友,若哪一天你为非作歹,逼人太甚,那就自个儿到对门找秃瓢去吧,他们那儿没这里讲究,只要肯捐香油钱,啥罪过都能回头是岸。”
望着德高望重、仙风道骨,却总喜欢找机会骂对门的清尘道长,钟老东家感觉实在有些无力,这道人性子直爽,道行极高,虽身在道门却交游广阔,无论官家、士林、农夫、商人,还是戏子、杂役,上到州府贵客,下到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他都相处得极好,一副游戏人间的性子,嬉笑怒骂中极有见地。
钟老东家和清尘道人相交多年,钟家每年都有大把的银子供奉七星观。当遇到难题时,钟家也多得助力,无数次危急关头,都是观里使力,度过危难。
清尘道人挥挥手让道童下去,示意钟泽华跟着他,两人缓缓走到悬崖边的凉亭中。钟老东家默默跟了进来,知道下边是要说紧话儿了。
一亭端凝于悬崖之巅,下方便是深不见底的清池。亭子横出半空,飞鸟尽绝,视野极佳,四周山峦尽入眼底,天上地下再无他人。
清尘道人站在亭中登高望远,并没开口。
钟老东家静静等着,按捺住心中焦急,钟家对七星观的重要,两人自有默契,用不着多说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类的见外话。
清尘道人沉默半响,再度开口道:“你们钟家这个员外郎有眼光,手腕强,老道我是佩服的。两年前他们工部来了阎王(注1),别说他小小一个员外郎,便是天兵天将也得低头。何况他还是清流的身子,留在工部能干什么,等着被打下去么?”他点头赞许道,“君子不立危墙,到东南走走也是好事。说句诛心的话,这次上折子被贬,未必没有着重耳在外之意。”
钟老东家心下佩服,这道人一脚踏在教门,一脚踏在衙门,比多少肉食大员还要精明。他想想透露一点也好,“舍弟在家书中也嘱咐了,让我们不必担心。还说东南闹倭,正在多事之秋,未必没有机会。”
“毕竟清流的底子,起起复复都是平常事。”清尘道人转到眼前之事,冷笑着说道,“新来的乔知府,恐怕和你们没什么香火之情。”
前些时日清尘道人去CD府参加一个道会,顺便向布政使衙门的道友打听新来叙州府的父母官,颇得了些内幕。传言说乔知府是徽州人,并非正途的功名,使钱捐了监生出身,辗转县衙,苦挨多少年,历练出苍鹰饿狼的名声,终于走通工部的路子,分发到叙州府。
“一边是得罪了工部被贬出来,一边是走工部路子得了前程,莫非是前定的冤家?”清尘道人拈着长须,摇头说道,“你想想,这样的人物,一门心思渴死了要钱,又没有读书人假模假样的迂腐,手段毒辣得很。”
钟老东家苦着脸说道,“可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今天到玄武观来,要紧是求得援手,可清尘道人说了半天,也没有个实在的答应。这事比想象中更加棘手,不然以钟家对七星山的支持,以清尘老道直爽又爱管闲事的性子,早就大包大揽过来了。
但清尘道长沉默了,亭中一时无语,只有风声咧咧刮在耳中。
乔知府不是善茬,钟家虽有应对之策,但风险不小,必须找到后备之路,方能确保万无一失。七星山与知府衙门、省里布政使衙门,甚至四川巡抚衙门都有勾连,清尘道人和他那些宰执权柄的道友们都能递上话。在钟老东家的布局之中,最后的雷霆一击,必然要走上CD府的路子,所以非得拉玄武观作靠山不可。
清尘道人心下两难,十分犹豫,虽然与钟泽华的交情极深,虽然钟家对自己、对玄武观鼎力支持,但毕竟面对的是一府生杀在握的大员。如若玄武观插手,便很难抽身。即便最后顶住知府的压力,保住了钟家,但对玄武观又有多少利害?难道为了每年的供奉银子,就要与叙州府知府闹个不死不休?
然而钟家数十年的交情摆在那里,钟老东家苦苦哀求就在眼前,清尘道人感到无法拒绝。
可又不能不拒绝,不能不拒绝,不拒绝就是一起和知府不死不休。
玄武观为保下钟家,难道要去推倒一府府君不成?玄武观终究是道门不是衙门,清尘道人心里渐渐硬了起来。“玄武观是修道之地,贫道是修道之人……”
钟老东家看清尘道长脸上慢慢变得冷漠,眼睛眯了起来,胡须微微颤动,心里暗叫不好。他们自幼相识,对方一点一滴的习惯无不了然于心,每次清尘道长胡须颤动之时,都是他冷起心肠,要下大决心之刻。
钟泽华一步上去,紧紧拽住清尘道长的袍角,不等对方把推脱说出来。他厉声喝道:“大哥,你也是姓钟的,三弟倒了势,钟家生死存亡就在此刻,全族老小,你不能不管!”
“修道之人,已无凡身。不得胡言乱语。”
注1:嘉靖30年(1551年),严世蕃升工部右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