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之后,便是唇枪舌剑往来。
李先生当然不会体谅陈掌柜的苦衷,“说到底,信德丰酒坊是钟家的产业,你干了一辈子,做到川内第一,还是钟家的产业,不姓陈。如今这个机会不但能让你干得更好,还能为自己干,干出陈家酒坊来。”他加重许诺,表示只要陈掌柜点头,则绝不会吝惜报酬,“自家个儿的产业不更有劲儿吗,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只要你愿意并窖,带过来的窖池都算成你的份子。钟老东家那边府君自有交代,勿须你来担心。府君乃一府父母,断然不会闹出笑话。再说了,钟家的身份摆在那里,也吃不了什么亏。这些那些都是老爷们操心的事,哪还用得着你我来费神儿。”
陈掌柜努力保持着笑嘻嘻的模样一言不发,如同陶瓷的笑面人儿。
李先生站了起来,对陈掌柜郑重作了一揖,“掌柜的也是顶尖的人才,当明白大势所趋,府君之令不是我等小民能够阻碍的,与其螳臂当车,不如识时务为俊杰。”
陈掌柜的笑容淡了下去,迟缓说道,“李先生之言不敢当。小老儿十岁时在信德丰酒坊从伙计干起来,已经有四十六年了。东家不曾负我,我也不能负东家,并窖是不是好事我不明白。但我明白这不是我能做主的,地契、产权都在东家手里的,一个干活的伙计哪能动得了。”
“我有办法,只要你听我的,府君自有谋算。”
“端了几十年钟家的饭碗,不能到老来砸了。”
“把铁碗换成金碗不好么”,李先生哈哈一笑,“在我眼中,人是第一,酒坊是第二。酒坊可以留给钟老爷,买卖不成仁义在。但陈掌柜你这个人,我却是要定了。”他停了停,又说道,“听说你是叙州府宜宾县人,赚了钱后也不买田地,只让儿子在家读书,希望他有朝一日能考出功名。父爱之心让人感动,如此大好前途让人羡慕,可不要乐极生悲才是。”
李先生走到陈掌柜身边,一脸惋惜地说,“祸福无定,唯人自召。陈掌柜,若听不得好言语,无端祸及子孙,何苦来哉?”
陈掌柜圆胖的脸刷一下就全白了,笑容变成了扭曲,颤声说:“难道你们要用强,光天化日……即便这叙州府没有了王法,但CD府、四川省总会有王法的吧。”
“酒坊、窖池都是东家的,把我榨干了也没用。”陈掌柜闭了口,凝神看着桌旁的这些人:李先生依旧是从容不迫,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桌旁其他四人都是李先生收服的爪牙,人人都如狼一般看着自己。
“我陈进忠这把老骨头,送给你们也无妨。”陈掌柜语气悲愤,瞪圆了眼睛说道,“实在无奈,我便从这楼上跳到江里去。李先生,这条老命给你就是。”他带着最后一丝期望,“即便是府君,也不愿治下出现这种人命案吧。现在醉仙楼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都知道我和你们在一起,突然跳了江,人多嘴杂的,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李先生,惹下人命官司,对你们的生意也不好吧。可怜可怜,放过小老儿一命。”
“哈哈,陈掌柜,我可听说大家都唤你为‘陈面团’,最是平易近人,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俗话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外号。我看‘进忠’没有必要,‘面团’才是饱腹暖心,人人都离不得。”
“窖池可以日后再说,信德丰的招牌也可以保留,但陈掌柜你却必须来帮我,人才难得,难得人才。”李先生说完,向左右做了一个眼色。
“陈掌柜,不要犯糊涂了,李先生求才若渴啊。”
“嗐,陈大掌柜,怎么这么迷糊哪,李先生连你们信德丰酒坊都可以不要,那是刘备看上了诸葛亮啊。”
“你的钟老爷无非给你点银子,你帮他掌管酒坊这么多年,已经还清了,两不相欠还怕什么,过来帮我们吧。”
“先生为人大气,求贤若渴,又有府君大人支持,别人求着来我们还不要呢,你还犹豫个啥?”
旁边四人一个赛一个赶着劝说,李先生却不言语,只笑吟吟地看着被逼到悬崖边缘的老绵羊。
“只要你有心就好,只要你能帮我”,李先生口气柔和,拎起酒壶,满满倒了一杯,“剩下的事情我们自有安排,不会让你为难。来,饮了此杯,我们就此携手,一起发财,绝不让你难做,且满饮此杯。”
其他四人互相作个眼色,也一起举杯向陈掌柜敬酒,团团围着纷纷祝贺,又是恭维又是宽慰。
陈掌柜感觉自己狼群围住了一般,再也笑不出来,叹了口气,大声说道,“承蒙先生不弃,只要放过信德丰酒坊,我陈进忠全听先生的。”虽然明知不可为,但也没别的路好走了,他满满倒了酒,一口噎下。
“好!”大家异口同声纷纷喝彩。
喝了这杯酒便如上了一条船,李先生微微笑着说,“陈掌柜,不要再说见外的话,除了窖池外,烤酒的匠人水平也比不上你们,可有见教?”
陈掌柜又苦笑着,“李先生,我回去尽量和东家说说,劝劝他也为你们的三江酒坊出点主意。窖池不好卖给你们,但可以分给一些窖泥出来。烤酒的好坏,五分在人,五分在泥,信德丰成化老窖的窖泥可有上百年了。也不怕伤窖,分一些出来给你们当母泥,拿回去在好窖中养着培泥,要不了三年五载的,也能勉强出好酒了。”
“三年才能养出窖池啊,时间长了点吧?”李先生打个哈哈说道。
“最快也得是三年,时候不到,土性养得不厚,窖泥就不醇。”
“那你们东家能分多少窖泥出来,又能养多少窖呢?”
陈掌柜心中估摸了一下说道,“信德丰有成化年老窖十五口,一口只能挖三分泥,最多凑出五口窖的母泥。要养新泥的话,母泥和新泥一样一半……恐怕最多能养出三口窖……”
“还得至少养三年”,李先生冷笑着。
“如果培养的好,最少是三年,若运气不好,可能四年、五年也不止。”
李先生摆摆手,“窖泥就不去说了,再说说人。陈掌柜,我们这些大大小小酒坊合起来,窖不如就罢了,连烤酒师傅们也不如你们老坊,可得多指教一二。”
不等陈掌柜答复,他右手一甩,不容置疑地说道,“这事说来也简单,你们东家不会不同意,我出银子,选些人手,到你们坊里帮你们白干活,你帮我带了徒弟,你们又白添了人手,可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派了人进去,不知道是徒弟还是强盗,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陈掌柜诺诺答道,“我可以向东家分说,不过一时半会儿实在教不出什么。烤酒讲究力气大、眼睛细、鼻子灵、舌头神,三年可上甑,五年能拌曲,到了十年才有资格看花摘酒。”
“那是你陈掌柜的眼光高,他们没这个福分,你只帮着敲打半年就好。我的人到你们酒坊白干半年,说起来还是你们占便宜,钟老东家想必不会这点助人之心都没有吧。”
“白出银子给你们干活,钟家还能不乐意?”旁边有人插嘴说道。
“陈掌柜,李先生为人宽厚,你可不能不识抬举,这点小忙都不伸手。”
“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破脸才答应不是……”
陈掌柜看着众人,仿佛看见一头头饿狼呲牙咧嘴,他无可奈何只得允诺。虽然醉仙楼是钟家的地盘,但整个叙州府却是李先生的地盘,知府放出这条姓李的狼,良善百姓无非鱼肉罢了。
“以后陈掌柜也是我们“三江酒坊”的大掌柜,一切都有你的好处”。李先生竖起三根手指,命令道:“其一,请陈掌柜回去后与钟老东家商量,帮助三江酒坊训练烤酒匠,我们必然重谢。其二,两条路给你选:我们可以派人到你们坊里去,或者老东家若不放心,你们派师傅过来三江酒坊指导也行。第三,三江酒坊仰慕信德丰,我们两家应该加强合作,不如一起出个新酒,一起卖个名号吧,你们出技术,我们出人出力,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岂非一段酒业佳话。”
步步进逼,刀刀见血,若这三项做成,信德丰不被抢占,也差不了多少了。若答应了李先生的这三条,信德丰和三江酒坊就千丝万缕再脱不了干系。
可陈掌柜不能不答,也不能不答应,除非他真的从这醉仙楼上跳到江里去。
“对了,还有一事”李先生又说道。
心一下子又被攥紧,仿佛一刀刀砍过来。
李先生微微一笑,淡淡说道,“那个小娘子,荚……菱……是吧,看上去就是一个有气节的好女子,她唱的小曲儿很不错,府君也是擅长音律的……听说她的身契在钟老东家手里,陈掌柜费费心帮我要来吧,当然,银子……”李先生哈哈大笑,“银子,从来不是问题。”
……
“一见那姓李的就不是好东西,天天都遇见这样混蛋,老娘容易么?”荚菱正在后院厢房里歇息,恶狠狠地骂道。
“小小年纪不要称老娘,少骂两句为好,嗓子骂坏了不值当。”伴当调着二胡,懒洋洋地说,“人家是陈面团的贵客,看来是惹不起的人,你唱你的曲儿就是。”
“我就是看不惯那样儿,明明我唱的是深情感人的小曲儿,偏偏被他听成小浪调儿……”
“恩,骂得好,骂得好像你没唱过似的……”可以做叔叔的年纪,却永远保持小年轻之心的伴当淡淡地说道。
“呸”,荚菱正要狠狠顶回去,却见到陈掌柜推门而入,便把后半句话吞进肚里。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背后说人要小心”,伴当大叔总结道。
陈掌柜慢慢地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荚菱记得那人的容貌,仿佛便是刚才席上的一人,坐在右边下首的一个。
要听曲儿也应该是酒楼的伙计来召唤,客人怎么会亲自来?更令人奇怪的是陈掌柜不但亲自来了,后边还跟着一个人,脸色冷漠,凶狠的眼睛好像在监督着谁。
伴当大叔“嗯哼”两声,便向前去,嘴里招呼着,“陈掌柜怎么来了,可要听小曲儿么?”
陈掌柜大声答道,“我找小娘子有事,有好消息告诉她”,眉头狠狠一皱,做个眼色,便快步走来。
伴当大叔心领神会放过陈掌柜后,便一步站定,挡住后边跟来的人,絮絮叨叨说着:“这位客官稍待,先来后到,且先等等,我们谈谈价钱可好,一只小曲儿一百文钱,诗歌词牌,小令小曲,任君点曲,清婉宜人、豪迈雄浑,各种风格都有,一次点三首曲子可以加送一首……”
“聒噪啥,废话个甚”,后边那人吼到,一把推开撕扯不清的伴当,向荚菱说道,“小娘子,我们李先生喜欢你唱的好曲儿,现在请上去吧。”
“今天不唱了,下次来吧”,荚菱立刻冷冰冰地顶了回去。
“小娘子,小娘子”陈掌柜一把抓住荚菱的手,苦苦说道,“小娘子一定给小老儿一个颜面,都是钟家的渊源,也短不了你银钱”,说到这里,用袖子笼住,在荚菱手心快速写了几个字。
“小娘子,有你的好处,快跟上来吧。”那宾客走上前来,狠狠地盯着。
陈掌柜朝荚菱深深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开门做生意,小娘子哪有不唱的道理,李先生着实欣赏你,且再唱几曲。”
荚菱感受着手心的刻画,心里怦怦跳了起来。
陈掌柜领头去了,荚菱跟着,那宾客在最后,拦住伴当大叔,“李先生说了,清唱即可,二胡就不用上去了。”
荚菱缓过神来,对伴当大叔撇撇嘴说道,“不用担心,我一个人上去,唱小曲儿的,又不是唱《二郎救母》演大戏,用不了那么多人。谢伴当,你赶紧找小钟掌柜结账去吧,得了钱好请客,大家约好了一起去看《哪吒脑海》,救救三太子。”
……
伴当大叔眼看着三人上楼,赶紧飞奔去找醉仙楼小钟掌柜。荚菱话里话外说得再明白没有了,她可从来没有这么和蔼可亲,竟然说什么要请客,必然有诈。他想道,陈掌柜奇奇怪怪在先,荚菱诡异暗话在后,一股不好的预感生出来,必然有事要糟糕。
他一刻不敢怠慢,急急忙忙找到小钟掌柜,“有大事,赶紧救人……”,话音未落,还来不及细细分说。却听到上边突兀传来一声大叫,他循声望去,便看见三楼临江窗户一下碎裂,一团人影随着猛的冲出来,从天而降,“噗通”一声,落进江里。几个呼吸间,人头便沉了下去。
“救人啊……落水了……救人啊”,他一下拉着小钟掌柜冲了出去。
整个醉仙楼仿佛油锅进水,一下沸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