荚菱离开许沉,匆匆回到醉仙楼,还没匀过气来,便听得给自己拉二胡的伴当尖细的数落声,“最是要紧当口,跑到哪儿去了?”
“回来了,莫急,可是有客人要点曲儿?”
伴当也没心思在此刻纠缠,急急说道,“赶紧上去,可得小心伺候,嗓子敞亮点儿,信德丰陈掌柜在请客人,看陈掌柜小心翼翼的样子,肯定来头小不了。”
“陈掌柜来了?他可不喜欢应酬。”荚菱小小惊讶后,便淡淡说道,“晓得了”。她捋捋头发,低微地嗯哼两声,调顺嗓子,一点也没当回事。
“没心没肺的冰娘子”,伴当心下暗骂,但现在不是扯闲篇的时候,拿荚菱也没法,也学着哼哼两声,背起二胡,带路前去。
醉仙楼和信德丰酒坊都是钟家的产业,被吞并的酒楼自然远远比不上发家的酒坊,向来酒坊的人都要高一头,更何况是酒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掌柜。
信德丰酒坊陈掌柜是在钟家干了三十多年的老掌柜,深受钟老爷信任,将酒坊全权交给他打理,资格老、威信高、为人也大方,醉仙楼的伙计们自然上赶着用心巴结。
三折两转,上得楼来,入了雅厅,便觉江风习习,分外舒爽。房间正中是席桌,摆满诱人好美食,团团围坐着六人。荚菱认得陈掌柜,五十岁的人,胖团团、白绵绵的一张肉包脸散发着红光,他坐在上首右边,向首座一个中年人敬酒。
那中年人穿着儒士青衫,神情倨傲,挡住递来的酒杯,说道,“景好,可以多看,歌好,也要听听,但可惜酒量低浅,饮不得好酒了。”
陈掌柜是认识荚菱的,便向她点点头,指着介绍道,“这歌女一副好嗓子,最擅小曲儿,虽比不得大家气派,但也别有味道。”
荚菱向前微微一福,“客官要听什么曲儿?”
贵客笑道,“最近可有什么好词牌?”
陈掌柜摇了摇手,笑着插嘴说道,“词牌太平凡,不如小曲儿有趣。李先生却不知,这小娘子名唤荚菱,不但长得美貌,而且身量奇高不输寻常男子。自幼天赋异禀,一副婉转好嗓子能唱出万千风情,却偏偏天生冷僻的性子,冷口冷面冷心。先生想想,铁口浪词便如冰火同炉,格格不入的东西偏生揉捏在一起,别有风味,所以听她唱词牌不如小曲儿有趣。”
“这倒要见识一番,那就不必选什么词令了,你随便唱几首乡间拿手的小曲儿就是。”
陈掌柜对荚菱暗暗做了个眼色,荚菱轻轻点头表示明白,平静说道,“小女子就唱一曲叙州府乡下的一首小曲儿,唤作《红纱扇》。”
她心下却无可奈何,暗自啐道:“又是情歌腻曲儿,又把本姑娘当报春的杜鹃了。”
轻张檀口,轻音婉转,荚菱一张口,便如珠玉崩碎滴滴粒粒散落玉盘,只听她唱道:
“哥哥送奴一把红纱扇,一面画水,一面画山。
画的山,层层叠叠实好看,
画的水,长江大河流不断,
谁把谁心里念,如山水要相连。
要离别,除非这翠屏山倒,三江水断。”
一曲已毕,李先生先是大奇,然后大叹,惊诧道,“委实不错,如此情热小曲儿,唱得万种风情,偏偏唱的人冷面冷心,仿佛冰山烈焰,当真是一奇,有趣,着实有趣。”
陈掌柜不失时机地说道,“再来一首,也要唱哥哥妹妹的,来首《送别》,好妹妹送情哥哥。”
荚菱心中暗骂不已,嘴里却如小儿女娇媚唱道:
“送哥哥,直到花园后,
禁不住泪汪汪滴下眼角头,
长途全靠神灵佑,
逢桥需下马,有路莫登舟,
晚来的孤单些,也莫多饮酒……”
“怎么不喝酒,反倒要多喝些”,陈掌柜怪声叫起打断。
“好,这个可以下酒”,原本不再喝酒的李先生主动拿起酒杯,敬向陈掌柜。陈掌柜赶紧递过来一碰,哈哈大笑。
李先生一口干尽杯中酒,等酒线下去,再从小腹回了上来,香香打了一个嗝,说道,“小娘子真是异数,芳名如何?”
“荚菱”,荚菱以荚菱特有的冰腔冷冷答道。
李先生微一愣神,仿佛被冰钻子扎了一下,他眉头一皱,说道,“再唱一曲情意深重的,但要素雅些,不能有哥哥妹妹的字词。”
“这首叫《问卦》,如先生所言,没有什么妹妹”,荚菱毫不犹豫答道,然后换做千娇百媚腔调继续唱道:
“手拿着卦签儿深深拜,
战战兢兢止不住泪满腮,
念叨他姓名儿就魂飞天外。
一问他好不好,二问他来不来,
还要问一问终身耶,
山盟海誓还在不在……”
一曲唱完,余音不绝,李先生叹道,“委实好嗓子,真是好人才”,说完,鼓掌大笑。席上的人们也纷纷附和,赞叹的赞叹,鼓掌的鼓掌,人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陈掌柜掏出一两银子,说道,“荚菱,来,李先生赏你的。”
李先生望着荚菱,笑嘻嘻地等她上前,心中便欲细细看看美人,再夸赞几句。
荚菱却恍若未觉,只淡淡道谢,然后眼角向伴当一扫。
伴当不愧是老搭档,早就做熟了的,疾步上前,深深一躬,道谢说,“谢李老爷赏,谢陈掌柜赏。”
这倒是出乎意料,李先生略微一惊,眼光便扫向陈掌柜。
陈掌柜团团的圆脸苦笑一下,挥手将伴当撵开,低声说道,“这小娘子有个外号叫‘冰娘子’,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丫鬟,后来被我们东家钟老爷买了过来,现下虽在这醉仙楼抛头露面卖唱为生,却并非寻常歌姬乐户柔媚听话,万事皆可。”
李先生嘿嘿笑了两声,并不言语,斜着眼光打量若无其事站在堂中的荚菱。
“她虽然性格倔强,但毕竟是钟老爷买下来的,卖身契在手,只要钟老爷点头,一个歌姬还不是到哪个山头唱什么歌了。”陈掌柜又不是什么士子,向来没什么节操,看李先生对荚菱有意,自然要做个牵线的样子。
李先生倒是对荚菱这女子有点兴趣,但一个酒楼歌姬罢了,还不值得他放在眼里。陈掌柜庸俗的暗示简直如同秀可爱、耍无赖。他轻轻说道,“陈掌柜说笑了,这小娘子一看便知是奇女子,令人好生相敬。”
两人哈哈谈笑一番,前戏做足,该拉大幕了。
陈掌柜又大声道,“你们先下去歇会儿,荚菱也喝口水,待会儿再给李先生唱两曲儿。”
……
酒足饭饱,曲也听了,是谈正事的时候了。
李先生是叙州府知府派来的人,奉命买下信德丰酒坊。
他本是秀才出身,可惜没有科运,屡试不中后便绝了功名之心,索性投入知府老爷府中,做了帮闲。他脑子活、眼光准、口舌便利,很受东家的赏识,在幕僚中脱颖而出。此次受了重任,来拿下信德丰酒坊。
叙州府自古以来号为酒都,向来出产好酒,特别是信德丰酒坊酿造的成化老春,百年老窖真是名声远播,近年来远销CD府、重庆府,甚至借着长江有出川之势,利润极为丰厚。
李先生投身幕僚后,虽为清客却自有壮志,时刻琢磨着晋身之途,日日夜夜便想着如何崭露头角。后经高人点拨,他便向知府老爷献了一策,靠山吃山,靠酒便不妨也醉醉酒罢。
知府老爷近来急需大笔银钱,听得李先生的主意,盘算一番想来风险不大,利润却高,便让李先生以自己名义去行事,口头上不得乱打知府衙门的名头——当然事实上怎么离得了知府衙门的实力。
只要有后台,这生意异常简单。叙州府全城的酒坊,大大小小几乎有半百之数,李先生拿着鸡毛当令箭,突然出手,或占或买,短短不过月余,便迅速收购了二十多家。没本事没声援的老实人,便打发点廉价银子强行买了;遇上有亲朋故旧能说点话的,便半强迫半商量,施行并窖分股,算做与他李先生一同合伙做生意。
前边的事情很顺利,李先生志得意满,很受了知府老爷的赞赏,允诺事成之后让他全权负责酒买卖,并给他一成五的份子。
在李先生的计划中,收购猫猫狗狗一般的小酒坊,不仅仅是它们好欺负,更在于有了酒坊在手,才能产出足够数量的酒,这是第一步“做数量”;第二步,则要破茧为蝶、化蛇为龙,先吞并信德丰酒坊,然后再壮大信德丰酒坊,将那些猫猫狗狗的小酒坊摇身一变为信德丰分窖,各坊一起发力多多产酒,最后借用它从成化年间便创出来的百年招牌,将一年新酿土酒也卖出百年老窖的价钱。
在听到如此疯狂的计划时,知府老爷也曾犹豫,值不值得如此大张旗鼓?特别是如此拉下脸皮“与民争利”之后,到底能挣到多少利,到底能赚多少银子,这样的伪窖能否卖得出去?千万不能白白坏了名头还没分多少好处。
面对这样的疑问,李先生向知府老爷拍了胸脯,他有充分的信心,来自于信德丰酒坊百年积累老招牌的信心。只要有信德丰这块金字招牌在,再加上他们打主意大量往省外发卖,卖出去根本不成问题。等到几年后有人发觉不对的时候,追究到底也不过是李先生名下的酒坊,也就商人纷争,把铺子倒了就是。
于是,在知府衙门不要半分脸皮的强烈支持下,李先生信心十足地来找信德丰陈掌柜谈并窖的买卖了。
“信德丰酒坊乃有名的百年老坊,府君是真心敬佩的,委托在下从中斡旋,也是盼望能整合州府酒业,凝聚大家的力量,将咱们叙州府美酒的名气传到全省,传到全国去。府君一番用心良苦,需要陈掌柜鼎力相助。若信德丰合坊进来,银子是断不了你东家的,不会让你为难。其实在我心中,信德丰最重要的还是你陈掌柜,有了你才是信德丰,没有你也不过一乡间寻常酒坊罢了。在下是不懂酿酒的,也就是牵线搭桥,说到酒上面,必然以你为尊。我定然向府君举荐你为大掌柜,相信钟老东家也不会阻碍你前程的。”
李先生郑重又诚恳地说道,“钟老东家那边你放心,只要你点了头,我自会和他好好分说,相信老东家一定会深明大义,破除胸中藩篱,共襄酒业盛举的。这是信德丰的幸事,也是叙州府酒业的盛世。”
陈掌柜脸上满是谄媚之色,想了想说道,“李先生的来意,我当然明白,但并不是在下不识抬举,实在是不过是一个卒子,没有东家的吩咐,哪能动的了信德丰半根毫毛。再说我在钟家干了三十年的活计,老爷待我不薄,岂能做这没良心事。实在还要请李先生理解这份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