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德丰酒坊是叙州府有名的老坊,东主是当地的大户钟家,起家时靠三口成化年间的好窖池,酿出的“成化老春”远近知名。到了正德年间,更是有幸进贡宫里,成功扛起了叙州酒的大旗。酒坊声威大振,产业开始拓展,酒楼、茶馆、成衣铺、典当行,几十年经营下来,遍布了半个叙州城。
“进入有名的老坊,天天有饱饭,可以学手艺,未来前途光明”,对于日夜奔波糊口的苦哈哈们来说,饭食决定命运。
许沉十分理解李得牛想到酒坊当学徒的上进心情。事实上,他也能感觉到李得牛分享这消息时隐藏的一丝犹豫。但他绝不会在意那么多,自小无依无靠,在白眼、辱骂中长大,尤其晓得朋友的珍贵,特别是李得牛这样雄壮的朋友。
在码头上混久了,人情想不练达也不行。如果不是要靠他打听消息,李铁牛未必会如此同进退,共前程。他并没马上说什么兄弟放心我不会争,而是打定主意尽力搭一把手,推铁牛兄弟一程。
在码头上生活,铁牛兄弟这样雄壮的兄弟,许沉一直以来十分珍惜的。这是自小到大的经验,毕竟铁牛多了路好走。
如果是以前,许沉定然和李得牛一样热衷,恨不得使劲全身力气抓住这个神奇的机会。但现在他却没把酒坊学徒放在心上了,遇见徐道人后,他觉得眼界高了,生活开始不一样,脑子里模模糊糊多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这一次,他有了成人之美的本钱,而不用牛口抢草。
同李得牛约好晚上“烂肉面”不见不散后,许沉离开码头,继续向城里走去。
……
叙州府能产好酒,因为有好江水,好江水必然多好鱼,醉仙楼就是远近闻名的鱼手艺。原本醉仙楼是一个浙江人开的,听说还是知府家的厨子,跟随老爷来到四川,后来知府回任,他却留了下来,独立门户,自己开了馆子。在浓烈辛辣为主的川菜中,带来了一股清鲜淡雅,特色是讲究食材原味的江浙口味,专门以做鱼为主,生意越发火爆,没多久就成了城里一绝。
名头打响了,浙江人的生意却没做下去,没得几年,醉仙楼却被城里的一家大户强买了过去。乡绅大户夺人产业的事常见,浙江人没了靠山,人地两疏被夺了也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醉仙楼被夺了后,牌子没换,浙江人没走,只是从东家变成了掌柜,生意反而越发火爆。看来他是做厨子比做东家更擅长,既然没有闹出啥热闹事,后来又做低伏小,没几年便慢慢地就被人遗忘了。
这夺人产业,却留人经营,反而让经营更上层楼的手笔,令人大为惊讶,然后感慨不已,也只有叙州府鼎鼎有名的钟家能做出这样的事。钟家是缙绅大户,族中有好子弟在朝廷做官。
这年景,豪族大家多乃官商两体,没有商富则难为官,有了官身当然产业更盛。“钟家产业满半城”绝非吹嘘之词,收购醉仙楼以后,与业下的信德丰酒坊双强联合,有产有销有名望,想不红火都难。
三江环绕叙州府,包住了东、南、西三面,北方是翠屏山和七星山两座对峙的大山。东门三江汇合处是码头最为热闹,南门林立遍布着各种商铺、作坊,醉仙楼便在南门临江最好的地段。
许沉回得城来,先到南城的酒坊附近转了转,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想必消息并未公开。
看看时辰还早,他便沿着街道细细逛去,开始“扫街”,一是听听各种市井闲闻,有没有可以卖掉的消息,也顺便看看哪里有没有零工,临时找口吃食。
运气还是不错,揽到一个小活,帮一家米铺运米。待到干完,已快傍晚了。
许沉满身疲乏,拖着步子往醉仙楼走去,越走越近,步子和心一起激荡,体内平白生出一股力量,说不出的欢喜和紧张,再没了半分倦怠。
来到醉仙楼对街,他习惯成自然地站在僻静处,静静地看着十丈外的酒楼。
这条街上酒楼林立,绣旗招展,飘着各式香味,引得人来人往。其中,最气派的便是眼前这座楼,三层楼高耸入云,四面皆是精细雕饰栏杆。簇新的彩檐下立着又粗又圆一根望竿,上面迎风飘着酒望子,写着遒劲的三个隶书大字“醉仙楼”。门口有两阶石梯,上去是一边一柱对立的两根朱红华表,上面刻着鎏金的一副大气的对联:“凡间福气须当饮,有酒引得仙人来”。
这不是许沉能进去的地方,只有等他要见的人出来。托了认识的伙计带话后,许沉便转往后巷,在老地方静静等着。
他仿佛能数清自己的心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全身上下仿佛从头到脚都失了力气,可下一瞬间又从无到有全是激烈冲撞的莽劲。
他等着要来的人,心里忽而如在天上飞,飞着飞着又一头栽到山谷里去。他期待,他害怕,恨不得能变出一个金山把醉仙楼砸垮了,八抬大轿把等待的她接出去。
许沉的心此时裂成了许多碎片,三分激动,三分惶恐,还有四分害怕——以及剩下的九十分卑微。
“来了多久了,吃饭了没?”一个最期待最恐惧,这世间最好听的声音响起。
自然是没吃的,但许沉连忙答道,“吃了的,吃了的,你吃了没?”
女子撇撇嘴,说道,“可是废话。马上就有客人来了,这当口哪是吃饭的时候”。
她眉毛细长,眼睛很大,眉目一闪,便觉得嫣然流转,鼻梁细直,尖尖的瓜子小脸,身子纤细瘦弱,身量却出奇的高,站直了比许沉还高上一分,说话时便自然居高临下。
这就是许沉一生挚爱的女子,唤作荚菱。她家里本是乡下种田的农户,年景不好又逢亲人害了病,只得卖了田买药。谁知久病缠绕,几亩薄田卖光后败了家,再也养不活女儿。双亲没办法,心一狠便将小女儿卖入城里官宦人家当内宅丫鬟。
荚菱自小美人胚子,容颜清丽不说,又得天独厚一副好嗓子。主人奇之,便教她音律,不以寻常丫鬟对待,很是享了几年福气。待到她十四韶华初开,越发娇艳无双,正是最美时节,却不曾想莫奈何恶了女主人,被赶了出去,要转卖给人贩子。幸好天生好歌喉,在内宅时学成音律有一技之长,危急关头便被钟家施恩买下,从此当了歌女,在醉仙楼卖唱为生。
许沉与荚菱同龄,又都是十四岁遭了灾,两人都是苦命人。他在流浪街头的时候,有时到酒楼讨点剩饭,同病相怜,荚菱时不时给塞给他一个半个馍馍,爱慕中又有着恩情。
从第一天第一眼认识荚菱的时候,许沉便如前世注定的情缘,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仿佛冥冥中的天意,好像脑子深处有个刻骨铭心的痴心,仿佛等了多少多少年,找了多少多少世,终于找到了她。他一见钟情,至真至爱于荚菱,像找遍异乡天涯,等待百岁千载,终于找到了她。
可惜,这不过是许沉单方面的痴心罢了。他对荚菱既敬且爱,心下却自卑得很。荚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现在也是醉仙楼有名的好嗓子,自己不过是朝不保夕的浪荡儿,哪能配得上。只有拼却全力,全心全意对荚菱好,在她需要时用的上,危难时能护得她周全也就甘心了,为了荚菱,这世间再没有什么可怕的,搭上性命也不悔。
“找我啥事,怎么半天不说话。客人就要来吃饭了,可不能离楼里久了。”荚菱上着淡淡的粉妆,一颦一皱气质出尘,青衣淡裙仿若仙女。
收回心思,许沉想起帮李得牛打听的正事,“荚菱,有个消息可曾听说,你常在楼里,可有听到酒坊传出风声,有没有要招学徒的打算。”
“没有的事,从未听过。”
“可李得牛说,他在码头……”
“一个扛包的蛮子,他的话也能信?”荚菱呵斥道,“许沉,说了多少次,你能不能成熟点,遇事有点主见,动动脑子。”
“你成熟点吧,这样的胡话竟然会相信?钟家的酒坊是那么好进的?信德丰可是钟家最好的产业。”马上就要入夜,正是醉仙楼生意最好的时候,片刻分不开身,荚菱说完,便欲转身而去。
听得许沉找她,本不愿来,但最近许沉帮着卖龙家鱼,寻思说不定有意外的惊喜,便忍不住下来看看。结果傻小子双手空空,一脸饿蹉相地就来问一句谣传的胡话,还异想天开进钟家酒坊?可是那么容易的事?
在许沉面前,荚菱最是轻松爽快,不用在酒楼里言笑嫣然,时时温婉良顺,可以开开心心想骂就骂。她性子急,立刻黯了脸色,低头俯视许沉——虽然许沉身高只比她矮一分。
“楼里急,没啥事我就走了。”
“荚菱”,许沉上前一步,想留她多说两句,但又退了回来,终究只嗫喏出两个字,“荚菱”。他提了口气,大声说道,“这段日子我帮着卖鱼,等我赚了银子,以后也开个酒楼,你不用唱曲儿了。”
“哈哈,那要把长江里的鱼都卖完吧。若有那好事,我就等着了”,荚菱也不在意,略微点点头便去了。
许沉痴痴地看着荚菱消失在视线中,全身一下松下来,觉得寸寸肌肤都如绑了石头,一天的疲劳全在这一刻涌了上来。
……
天色已黑,他一步一跨来到到路边铺子“烂肉面”,街边烧个炉子,架口大锅咕噜噜烧开了水,旁边摆几张桌凳,现煮现卖,猪下水和烂杂碎熬成好臊子,淋在面上肉香扑鼻,“好面配好卤,神仙忍的都辛苦”,任谁见了都得馋诞欲滴。
许沉与李得牛碰了头,叫老板煮了满满两海碗。两人也顾不得烫嘴,西里呼噜先痛快吃了再说,这可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吃完面,开始谈话,许沉没问出结果,道个抱歉,然后如实相告,引得李得牛一阵失望。
“大牛哥不用着急,耐下性子,肯定还会有消息。”
“那小娘子真不知道?许哥儿你不是和她要好,时常去看她么?”李得牛不死心问道。
自家事情自己知,许沉明白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荚菱在大户人家待过,见识过什么叫人间盛景,便如从天上落下的仙子,只盼着回去,哪会在意凡间,更哪会在意自己。
“大牛哥放心,小弟我一定助你成功,只要他们酒坊真的招学徒。”
许沉想了想,还是说开为好,“我这几日都去酒坊那边转转,也找相熟的人问问,只要有消息,我必定帮大牛哥想办法”,他举起手里的粗陶碗,就着里边的煮面水,敬李得牛说,“以水代酒,先干为敬。说句不怕笑话的话,小弟我体子薄,又是耐不住的性子,哪干得了烤酒的活计。岂不听说‘烤酒打仗,身强体壮’,必须得你这样壮实的体格。”他顿了顿,将碗又举高几分,“我现在帮着江边上的渔户卖鱼,也能找些吃食。天生没那把子力气,烤不了酒的。”
李得牛对许沉很了解,虽然没钱没势,无拳无勇,但却是个说话算话的,更何况许沉表明不会相争,自然更不会阴下使坏。
“兄弟胡说些啥,不要说那种丧气话,我就是一把傻力气,哪比得了你精明能干。”李得牛拿起碗,用力和对方碰了碰。
两人一口饮尽,再无芥蒂,把这事甩开,只等着看下一步有没有好消息。
饭后胡话,兴尽道别。许沉回到家来,人如散了一般躺在光秃秃一张木板床上,“早上赚了一百文,今天又见到了荚菱,还和铁牛兄弟加深了感情,以后拉人帮架的时候可有好帮手了”,他高兴地想着,透过大开天窗的屋顶看看繁星点点,心情十分畅快,迷迷糊糊中便欲睡去,“今天和米铺老板说好了,明天继续去帮忙。他们铺子和七星山的道爷有来往,要送米上山,正好可去。不但有五十文铜钱的力钱,还顺道找徐道人去,他不是让我有麻烦去找他么?我想赚钱,想赚钱娶荚菱,这可不就是天大的麻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