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祖皇帝撵走胡儿,恢复中华衣冠以来,大明两京十三省无不繁华日盛。四川历来为天府之国,偏隅西南的叙州府也逐渐成为重镇,汇合三江,接临云贵,置重兵,通商路,丁口日添,物阜民丰,正是盛世光景。
叙州府建在江边,东门外便是码头,最是热闹得紧,来往的船只一艘艘上重庆、下汉口没一刻停息。拿着账簿点货的商家着紧自己的货物,下力的挑夫吭哧吭哧憋红了脸,精明的掌柜谈着买卖,闹闹嚷嚷的伙计吆喝着发船,人人脸上都散发着热腾腾的红光。
码头不远处站着一人,约莫二十多岁,一身衣服补丁撂补丁,站在僻静处焦急地望着江面。这人姓许名沉,是码头上跑生活的浪荡儿。
他父母都是外地人,早些年入川,辗转来到叙州,便安定下来,在街面上做点小买卖。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在他十四岁那年,没来由一场大火,将家里烧成了白地,父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他奇迹般毫发无损。遭此人间惨剧,许沉生生晕死过去,三天三夜后方才醒来,却仿佛被妖魔上身,就此胡言乱语,哭着闹着死活说父母没死,要带他上天去。
街坊邻里可怜他小小年纪骤遭大变,估计是魔怔了,便一起凑了钱,请七星山的道爷下来做场法事,超度了无影无踪连黑炭也没剩下一块的许沉父母,然后再添了些香油钱,顺带降了在孤儿身上作祟的妖孽。
三月以后,许沉逐渐清醒过来,但从此性格大变,仿佛变了一个人,常常一个人发呆,偶尔自言自语,说些没人听得懂的话。
十四岁的他不过是半大小子,无依无靠,既没有亲戚照管,也没有好心人从天而降收养他。没有富户作保,善堂也不会主动来平白添个累赘,惟有四里八方邻里可怜,偶尔便给他一两口剩饭食。
自从父母去后,许沉天天为糊口奔忙,有上顿没下顿,或是在码头上看船跑帮,或是到江边捕鱼捞虾,偶尔也上翠屏山千佛寺看看菜园,间杂到七星山道观里做做杂役,甚至到城里酒坊食肆找点零活,担水劈柴打下手,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求有一口饭。如此混了八年岁月,终于慢慢艰难长大。
抬头看看,日头已经升上来,许沉早上只喝了隔夜的凉水,肚子空荡荡的连心肝肺都感觉不到了。正等得焦急难耐处,突然望见七、八艘小渔船连成一线,顺流而下,飞速往岸边靠来。
许沉赶紧迎上去,向着渔船招手,待到小船近岸,疾步上前,来到一个花白头发、精赤上身的老者身边,大声说道“一刻时辰一两银,敖把头,你可来了。”
“哪来的这么多胡言乱语”,老者笑着说道,一伸手,变戏法似的递出两个鱼肉团子,“来来来,消消急,垫垫饥”。
老者正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渔把头,抬手做个手势,渔夫们纷纷从船上挑下几个一模一样严实的木桶,桶身上了漆,画着一条活灵活现的鱼儿,还刻上“敖家鱼”三字。
许沉走进一看,桶上盖着竹篾做的遮盖,揭起来便见精心挑选的硕大肥鱼,摇着尾巴扑腾,水里还漂着绿叶盎然的几叶水草。
“啧啧,好鲜活的鱼”,许沉赞叹道,“那八仙道人真是好主意,果然有门道。”
“叫岔了,不是八仙”敖把头哈哈一笑,“那个歪道士,绝对不是八仙嫡系,不然纯阳祖师怕不得从天上奔下来打他个丢脸丢到家的。”
他转身对渔民们捞了捞手,示意开始干活,“都是已经说好了的,大家只管送鱼就是。晓得都要去哪里就赶紧动身,不晓得的现在就来问我。路上都把细点,咱们就是要,送活到家。”渔民们纷纷表示没问题,挑起木桶,一个个喜笑颜开地迅速离去。
“鲜活不算什么,关键是要找到需要鲜活的人。用那歪道士的话说就是要让贵人吃贵鱼,要让贵鱼被贵人吃。”
许沉将鱼肉团子塞进嘴里,咕噜一声便吞了下去,感觉意犹未尽,回味了好一会儿。“然后卖多几倍的价钱,只有贵人愿意吃”。
“现在说说贵人吧”,许沉细细想了想,梳理好脉络,缓缓地说:“知府衙门的门房张杆儿说老夫人寿辰近了,必然是要做寿的。醉仙楼掌勺老王说前几天几个秀才相公到楼里约了诗会,时间大约是初九,算日子其实没几天了。东城的李员外下月纳妾,他家常找你买鱼,这个不用我说你肯定也晓得……”
待许沉絮絮叨叨说完,敖把头细细记在心上,然后又和身边一个帮着记的小伙子对了几遍,笑着说,“真正上台面的好鱼也不是天天有,即便捞上来也养不了几天,原先我们也没办法,谁知道那歪……那徐道长出了好主意,也亏得有许哥儿市面熟,花心思打听。”敖把头拿出串好的一百文钱,递到许沉手上。
沉甸甸的铜钱拿在手里,许沉感觉身体又有了力量。
“剩下的鱼卖不了大价钱,我还得再这儿候着,等坊间铺子来收。许哥儿有事就忙去吧。”敖把头知道许沉找吃食不易,对这个能干又可怜的孩子很是同情。
许沉道了谢,转身就走,还未走远,却听到老渔夫快活的声音从后边传来,“许哥儿,那歪道士走前让我带话,说如果你有麻烦,就去七星山找他。他前段时间异想天开去知府衙门求见,闹了个灰头土脸,哈哈,现下又跑到七星山去了。”
许沉不由一笑,心下一暖,自己和那徐道长似乎颇有缘分。
那个奇怪的道人听说是前些日子来叙州的,本想扮读书人招摇撞骗,却不幸落入见多识广的敖把头手中,便如被照妖镜通体扫了一遍,三言两语拆穿了原形。谁知道假书生最后却摇身一变成了八仙道人。大家先是不信,可从没听说过什么八仙道,但神仙的事情也不好说,八仙赫赫有名,纯阳祖师、荷花仙女,还有国舅老爷、钟离大将军……个个都是法力无边的,谁知道他们有没有收弟子,新开一个道呢。
许沉见过这徐道人,年纪三十左右,不太像有法力的,但性子随和,说话有趣,绝不是歹人样子。读书相公的清高气节是没有的,反倒有点像戏台上啥都不懂的酸丁秀才,说啥啥错,做啥啥不成的小青衣。这道人常常说一些奇怪的话,大家都不懂,觉得很高深,先是被唬得一愣,但往往最后又出了笑话,敬畏心如冰雪消融。
徐道人每次说到奇怪的物事,被大家嗤之以鼻不相信时,便声称自己是仙界下凡的道长,天机不可泄露,从不肯直白言明。不过许沉却对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这个人特别亲切,甚至那些没有任何人明白的胡言乱语,好像也能听懂一二。大家对他说的神怪鬼妖当做笑话听,许沉却隐隐约约能听懂只鳞片爪,在脑海深处,在内心最里边,好像那些东西都是存在的,都是知道的。绝对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鬼神?
因此,许沉不像其他人一般轻视,对徐道人很是好奇,也隐隐约约有些亲近,有些敬畏。而且觉得他对自己有点不同,很是关心。特别他出点子帮敖把头卖鱼这件事,拉上自己也得好处。
以高得离谱的价格卖鱼,关键是如何卖出去。按徐道人的安排,敖把头捕养特别名贵的鱼,许沉打听贵人们的消息,再以好几倍的价格专门卖名贵。原先大家还担心太贵了卖不出去,但他却拍胸脯打保票,说贵鱼卖给贵人,再高的价格都能卖出去。事实果然如此,越贵买的人越多,每次卖鱼都让精壮的渔夫,挑着专门制作的精美木桶穿街过巷送上门去,引得叙州府的人啧啧感叹。
敖把头欢喜极了,决定甩开膀子捞鱼,大卖特卖。谁知道徐道人却又不允许,劝说不能卖多了,要控制数量,特别是要有选择的卖。许沉记得那句印象深刻的话,“鱼卖的贵了卖的就不是鱼。所以不能让人随便卖,只能由许哥儿打听清楚了,然后卖给最有身份的人。”
……
边走边想,脚下半步不停,片刻间已回到码头。
许沉又伸手到怀里捏捏一百文钱,想想烂肉面也可以吃好几天了,口里便有些湿润,觉得全身都有了力气。可他没有半分懈怠之心,还得再寻点饭辙儿,天时还早,便向城里赶去。
江面上舟船不息,码头上热火朝天,好些汉子正在卸船。
“许哥儿,许哥儿,停步,停步”,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
许沉扭头一看,一个壮实身影正抗着大包从船上下来。原来是熟人,便停下脚步打声招呼,“大牛哥,真是好力气。”
扛包的年轻人身材高壮,脚步敦实,二十七八样子,敞开胸怀,披个挂子,叫李得牛,是许沉以前在码头上一起扛包的朋友。
李得牛将包卸了后,走了过来,开口说道,“果然是许哥儿,听说你在帮着卖那渔把头卖鱼,哈哈,最近敖把头的鱼可是好大的名声,大家伙私下都叫龙王鱼了,听说二两银子一条,只怕是龙王家的鱼吧。”
“大牛哥说笑了,不过是帮着跑点腿罢了,找两口馍馍钱。”许沉说道,“不过今天不吃馍馍,晚上一起去烂肉面,好面好卤来个饱如何。”
“好面好卤啊”,李得牛咽下涌上的口水,摸摸肚子,便不客气,约好晚上同去。然后说道,“许哥儿,另有个事要给你说,正寻摸着找你哪。”
“啥事,很急吗?”许沉问道,心想莫不是李得牛要开口周济一二。他又捏捏身上硬硬的宝贝,便笑着说道,“大牛哥啥事尽管开口,以前在码头上你最照顾小弟,千万别客气。”
“晚上说也行”,李得牛犹豫了一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事不宜迟,需要小弟的,没有二话。”
李得牛心中一动,明白许沉误会了,便抛下犹豫说道,“兄弟有心了,是个好事,千万不要对外说。”他拉着许沉,走到角落处,低声道,“昨天信德丰雇我们上船,不过几日,又运整整一船酒出江。那个伴船的伙计得意极了,说他们成化老春被巡抚老爷看上了,不停吹牛,得意得很。”
“咱叙州府的成化老春本就是好酒,这算什么稀奇?”
“话还没完。那伙计一时高兴,漏出了一个消息,因为巡抚老爷要他们供酒,所以信德丰酒坊准备招学徒了。学徒三年,出师了以后有身股,若能学得手艺在身,就再不愁了。”
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对许沉、李得牛这些朝不保夕的苦哈哈来说,若能入了酒坊,也算吃食无忧了。
李得牛继续说道,“哥哥我只有一把傻力气,不见得能进得去,但兄弟你聪明能干,是个极好的机会。咱们不妨去打听打听,一起进去。”
“大牛哥,这事有谱吗?”许沉问道,“如若信德丰招学徒,肯定是酒坊私下定的吧,怎么会招学徒?从没听过这事啊。”
“是很奇怪,往年没有这样的。但那伙计说是新东家的新主意,不知道真假。但万一要是真的呢?许哥儿,等消息出来后,咱们再去就迟了。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不正好去试试么?”
“咱们就这么去找信德丰成么,那可是叙府有名的老坊老字号?”许沉想了想,摇摇头说,“真假先不说,即便有,咱们这样的谁来作保,也凑不上去啊。”
“别人是不好说,但你不一样”,
李得牛暧昧地笑了笑,“许哥儿,你喜欢那小娘子不就在醉仙楼唱曲儿么,这醉仙楼可就是信德丰开的,找她问问不就全清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