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3年春,徐谨来到了四川叙州府。
阳春时节,新绿遍野,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色,果然是天清气爽,不比日后的雾霾沉沉。可新奇心去得也快,他一转念,时间紧迫,历史大任如太行王屋二山在身,就没有小情怀来感慨万千了。
“如若蝴蝶还没扇太多翅膀,那今夏戚大帅就将被张首辅提拔到登州抗倭去”,边走边盘算,徐谨慢步向府城而去,“可如今恐怕不是蝴蝶,估摸是老鹰效应了。”
叙州府三江环绕,自秦建僰道后为万里长江第一城。徐谨来到江边,望着江面宽阔,星星点点散布着渔家泛舟摇楫,青黄二色江水在江心合流汇成长江缓缓东逝,无论多少年风雨变换,依然源源不息,心下不由得涌上一手大棋在下的使命感。
“武将自然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戚帅。文臣嘛,徐阶高拱张居正还被严阁老压着,我的寿限有数,三首辅时代恐怕等不到了。”
徐谨故意咳嗽一声,甩甩手脚,感受一下身体运转如意,十年时间至少有的吧。
“灭倭照理是胡宗宪扛大梁,诱杀五峰船主汪直后基本就树倒太君散。”倭寇中太君们大多是一线员工,真正老板往往是隐居幕后的明朝“海商”。
“明年胡总督还能否如愿巴结上赵通政?”他又自问,“巴结权宦什么最靠谱?”古今如一,啥都不如金相公银郎君好使。胡宗宪出身徽州大族,南直隶多巨商,银子原本不是问题,事实上胡部堂原本也顺顺利利紧贴赵文华,攀上了严阁老的路子。
“但现在改变者来了,海那边已经出现新东西,不知道立志太阁们被影响成啥样了,时代必定被历史的车轮狠狠碾成渣了。”
“戚大帅要练兵,离不开胡部堂鼎力支持;胡宗宪要抗倭,必须巴结上严阁老的路子。不管情况被改变成啥样,只要有银子,就能帮胡帮戚帮大明,就能回归正确的历史,就不枉我十年的阳寿鞠躬尽瘁。”
将复杂的天下大势简单化为银子问题后,徐谨胸中不由得热血上涌,脸颊仿佛火在烧,全身燥热。一腔凌云壮志恨不得立时抒发,一派大好江山岂容腥膻遍地。
看见江水涤荡,他不由得走向前去,到江边踏水高歌,缓解一下万马奔腾的豪迈心灵。
“银子,我要银子,十万两银子”,他大声呐喊,吼出世间的最强音“一年之内我要十万两银子……”
正激奋时,却感觉有人用力往后拉,他跌跌撞撞被扯了回去。
“后生,后生,可不能寻了短,赶紧回来……”
“啊……没事……不……”
“可不能想不开!没银子还可以挣!快上来!”
徐谨转身不及,脚下一拌,一个老虎扑山,便“扑通”按在江水里。
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春天的水果然还是冷。”
他哆嗦着从水里挣扎起来,抬头看见一个花白头发、古铜脸色的老者,精赤上身,短裤芒鞋,看打扮是江边的打渔人家,正是古道热肠的救命恩人。
“老人家……”徐谨知道老人家是认认真真做好事过了头,便苦着脸道声谢。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淋漓尽致,一阵阵江风春风吹来,更是陡峭了。
“要银子得走正道,不能异想天开。”老渔夫显然听见了徐谨的壮志呐喊,一副年年江边都见多了这种人的表情。
“随我来,我家就在那边,换下衣服,不然伤寒上身可了不得。”。
“不打紧的……”徐谨没想到开天辟地第一次接触如此神奇来临,连连摆手刚要拒绝,然后不争气地“阿嚏……”
在一副说了不听现在可好的眼色下,老渔夫不由分说便招呼年轻人跟上。
徐谨既已落汤,也只好如小鸡般地乖乖跟了上去。
来到岸边,有一个简陋的小棚子,一艘小渔船栓在大石头上,旁边是摊开缝补的渔网。
老渔夫自道姓敖,生了火,煮了水,却没茶叶,请徐谨囫囵喝了热水,就着火烘干衣服。
“后生有怎么想不开,水中虽然可以挣银子,但空手可不行,需要带网或者叉子啊”。敖老汉劝说道,“圣人说过,身体是父母给的,欠了债就想不要了么?”敖老汉顿了顿,“虽然你欠的债是多了点……”
“没欠债!误会了,绝对没有欠债。”
“要不是今天我回来补网子,明天说不定就有差老爷上门来发劳役,让去捞你这个大头鱼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徐谨接口,心想这是说我对不起父母吗,这算是劝解吧。
在解释了自己并非想不开,更不是欠了巨额赌债或者有一个红牌姑娘等着赎身以后,面对敖老汉“你不用解释”的目光,徐谨觉得向一个见义勇为者解释他的行为并不是见义勇为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老人家”,徐谨说道,心里却想起很符合现在这情况的一句名言,“是我的朋友就无需解释,不是我的朋友就不必解释。”
虽然比不上“你们全世界都错了”那么自信,但这句名言还是给了他力量,不再纠结于一定向陌生人分说明白。
“哈哈,这江好大啊,哈哈……打渔很辛苦的吧……哈哈……”
敖老汉沉默地看着年轻人,直到对方笑不下去,然后用一个带尾音的“哼”字作结。
“后生不是叙州人吧?”
“不是的”,徐谨心想自己当然不是这里人,别说叙州府了,全天下都不是。
“如何称呼?”
“在下徐谨。”
“到哪里去啊?”
“到府城去,寻一个友人”,徐谨赶紧补完,“寻访的友人只知道姓名,却没见过面,只有到了城里再打听。”
“又是从哪里来的啊?”
果然不能少了这一问!徐谨暗自感慨,你是谁,到哪里去,从哪里来,如此经典的三连岂能有缺。他实在怀疑对面的到底是老渔夫还是老哲学家。
“北边来的,第一次到四川”。
“可有路引?”
“什么路引?哦,路引,对,对,对……”
徐谨记起来了,大明施行保甲制度,老百姓出门都得要官府开具路引,没有路引是走不出方圆百里的,除非有秀才功名在身。
朝廷培养士气,优待士子,对读书人有各种鼓励,可以见官不拜、带剑游学。士农工商,书生走天下路,评天下事,是大明真正的特权阶级。
必须抓住主动权了,不能再被审问下去,徐谨琢磨还是假扮读书人罢。
“老人家,你真的是渔夫么?在下觉得老人家倒像是学堂里的先生一般。”
敖老汉得了恭维,哈哈大笑说,“可不敢当,小老儿不过是这长江边的寻常渔夫,靠水吃水,只因年纪大,被这一代水上人家推为把头罢了。”
“原来是遇见渔协会长了”,不愧是风气自由的大明,连渔夫都这么有思想。徐谨看了看眼前急公好义又成熟智慧的老人家,知道对方见多识广,不好糊弄,只能十力降一慧,以读书人的身份碾压,以力破之了。
摸着手上的衣服,徐谨有了主意。在他印象中,明代上层人士特别流行穿道袍,特别是士人更是多以道袍作常服,更不用说现在是嘉靖朝,道君皇帝作为代言人引领风潮,不穿道袍怎么紧跟中央。他记得好像嘉靖朝的士子多以穿道袍为时尚。
他不经意地摸了摸头上的纯阳巾,不经意地抻了抻正在烘烤的海青道袍,又不经意地踢了踢覆地上沥水的云履,“在下读书人,正在游学中”。
作了开场白,他又说道,“陆放翁诗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在下作为读书人,深受先贤教导,立志行万里路,游学读书。”
重要的事情必须说三遍,“在下读书人,自当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读书人……”敖老汉沉吟道,“徐公子是读书人?”
“正是读书人,不敢当公子”,徐谨微笑着说。
“徐公子功名如何?”
“秀……才……”徐谨脱口而出,想了想敖把头的性格,又生生转了口,“正在准备应试,今年就去”。秀才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至少要过了县试,入了县学,有了生员资格,才能被成为口口相传的秀才。
若是哄哄乡下人,装个秀才也就装了,但是在出人意料精明的敖把头面前,徐谨感觉汗都下来了,刚过来就碰见这样的智慧老人,算是好兆头吧。
“且不说你没功名在身,也不说你没有路引来历蹊跷”敖把头上下打量着一脸难言之隐的读书人,“如今你在四川,来得及赶回去么?”
虽然年纪大,但敖老汉长年打渔,肌肉虬结,大声说道:“你到底是谁?难道真以为穿上道袍就是读书人?没有功名,没有路引,还口口声声竟然要十万两银子,你可知十万银子便是把叙州府全买下都够了。如此奇形怪状,到底要干什么!”
徐谨瞠目结舌,觉得脸已经被打肿了,感觉不到痛了。明明是碰见的第一个人啊,明明是路上不知道怎么会碰见的酱油君啊,应该是刚开始的教学关卡吧,怎么会遇见这种妖孽。
一阵寂静后,突然爆出响亮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徐谨仰天大笑,“竟然被你看出来了,叙州府果然人杰地灵,没想到一个白发渔叟也慧眼如炬。”
他一下站起来,提拉着穿上云履,正了正头上的纯阳巾,抖开海清道袍,向后一甩披到身上,凝神聚气,一字一句地说道,“贫道就爱读书,熟读道藏百卷,自称读书人有何不可?当今皇上尊奉三清,我道家正要普惠世人,云游天下不可以吗?我到叙州府来是有任务的,制霸五洲,领先七洋不可以吗?我就是传说中的霸先道人,老人家还是别乱打听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