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珩说:“这个地方呀,你是找不到的。我到这里一看,才知道,人世间原来有这么美的地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空气。晚上还能看到星星和月亮呢,你想想看,有多少年没看过星星和月亮了?在这里,我感觉,我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那时候,躺在院子里,数着天上的星星,盯着月亮看个没完没了,多少遐想和幻觉都和星星月亮有关。”
张红霞说:“我的天哪!你都浪漫到这种地步了?数星星看月亮呢?”她又小声说:“说话方便不?老贺在旁边监听?”
黎珩笑道:“没有,出去了,他不会偷听窗户根的,这会儿,八成和别人下象棋呢。你等我看看再说。”说着,她艰难地走到窗前,看见贺博果然已经下起了象棋,就对张红霞说:“我算他的卦很准,从没错过,在那里下象棋呢。你近来好吗?心情、情绪可有好转?”
张红霞说:“心里、脑子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这是需要时间的,是吧?但,有人比我更惨。”
黎珩心中如同重锤敲击,她知道这个更惨的人,没有别人,一定是陈玉栋。果然,听张红霞继续说道:“他说,忽然和你失去了联系,说,他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难受。还说,再找不到你,他就要疯了。这个电话还是他催着我打的,在我眼中,他那么强大,像一棵不会折断的树。可是现在,他却像一棵霜打的草,那么软弱,那么矮小。你出去旅游,不和我说一声也就算了,你该和他打个招呼呀。你怎么能这么粗心呢?”
黎珩感到浑身一阵烘热,脸上像被火烤一样。她不知道,在这一瞬间,病情正在悄悄加重。张红霞说:“怎么不说话?断线了?”
黎珩说:“没断线,听着呢。”
张红霞说:“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我在他办公室,听到他电话中那痛苦不堪的声音,我不忍心不来。刚才电话打通时,他长出一口气,说出去几分钟,让我和你说说私房话。估计该回来了,和他说话不?”
黎珩想了一下说:“还是不说了吧,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会明白的。”
张红霞觉得黎珩的做法不可思议,说:“你?不和他说说话?怎么会这样?”
黎珩说:“总有一天,你们都会理解的。现在真的不能说了。”
张红霞说:“不说?我怎么向他交代?”
黎珩说:“你就说我一切都好,和老贺一起度假。因老贺在身边,不便和他通话。”
张红霞说:“我真的不理解你们,你也太狠心了,换我,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黎珩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定了定精神,说:“你会理解的。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好不好?说你好吧!”
张红霞只好说:“你好!多保重啊!”
陈玉栋眼睁睁看着张红霞挂断了电话,狐疑地看着张红霞。
张红霞叹气,一时不忍心说出实情,就吞吞吐吐地说:“她说,今天,今天先不和你通话。”
陈玉栋反问道:“先不和我说话?今天?什么意思?她不止是今天不和我说话了吧?好多天了吧?到底怎么回事?”
张红霞无奈,只好说:“她说,她在度假,和老贺在一起。说你是个极聪明的人,会明白的。”
陈玉栋心中又酸又痛,皱起眉头,说:“度假?我会明白?我能明白什么呢?即使她和老贺在一起,也不至于和我断绝信息往来呀!一个电话或一个短信说明一下就可以了。可她却关机,玩失踪。这里面肯定有文章。你帮忙想想,到底有什么事?”
§§§ 第10节
张红霞说:“我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但在电话里听不出什么呀,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而且还是老贺接的电话,这说明他们确实在一起。也许他们真的在度假?”
陈玉栋说:“这时候度假?你不觉得有些怪异?她难道是在逃避什么?”
张红霞说:“她能逃避什么呀?即使为了逃避什么,也不至于选择这种兴师动众的度假方式呀!”
陈玉栋的脸色变得痛苦起来,说:“她是在逃避我,逃避感情。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大可不必选择这种兴师动众的度假方式,她只需要告诉我,她不再在意我,不再想和我来往即可,我是绝对不会让她为难的。”
张红霞看着陈玉栋,充满同情地说:“你别多心,以我对她的了解,绝对不是想和你断绝来往。她不是这样的人。”
陈玉栋说:“以我对她的了解,我也清楚她不是这样出尔反尔的人。但她确实不应该这样啊!无论从哪个角度判断,她都不应该这样做啊。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是成立的,那就是不想和我再交往下去。但她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的,只要是她愿意的,我会毫无怨言地绝对服从,完全没有必要采取这样的方式嘛!”
张红霞想了想说:“不对,你这个理由是不成立的。如果她只是想和你断绝来往,那么,我呢?她也没有主动和我联系啊,难道也要和我断绝往来不成?”
陈玉栋说:“那是因为她知道你和我在一个城市,如果和你有来往,我就必然会找到她。”
张红霞说:“我怎么觉得你这说法这么别扭呢?她只需要告知一下,我就不会向你透露任何消息。这一点,她还是有把握的。这样说吧,你先别胡思乱想,我再想办法打探一下,只要知道老贺的电话,一切都好说。”
陈玉栋将信将疑地看着张红霞,心中好像堆积了一团乱麻,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想法。
此后一段时间,陈玉栋在闲暇时间里无数次地想到黎珩。手机中存留的黎珩的短信被他翻看了无数遍。难道她感到有压力?但他对她一直都是无为退让的态度,没有向她提出过任何要求呀!难道她想重新开始培养和老贺的感情?也不像啊,20年过去了,她一直安于现状,怎么现在想到培养感情?难道她对自己近期的所作所为开始否定?她不愿意做与传统道德相违背的事?好像也不是。以她的智慧和判断力,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她绝对不会在犹豫不定的时候就去做某一件事的,也就是说,她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是有把握的,所以不存在否定自己做法的说法。排除这些因素,还有什么原因能够让她选择逃避和失踪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的无数个设想中,他做梦都不会想到黎珩这样做,仅仅是因为身体原因,因为那让她无法存活下去的绝症。
有了贺博的电话号码后,张红霞倒是经常打电话联系,但每次都是相似的话题,相似的内容。惟一感到不同的是,黎珩和她不像以前那样说起来没完没了。每次打电话,都是在黎珩的催促下结束的,有时,只是三言两语的问候后,黎珩就匆忙提出说“你好”。张红霞对此大为不解。她把这些情况告诉了陈玉栋,陈玉栋同样是一头雾水。于是,两人只好耐心等待,等待着和黎珩的交往回复到以往的正常状态中。对陈玉栋和张红霞两人来说,因为黎珩在他们心目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所以,这种等待的过程,其实是一个充满痛苦和焦虑的、非常难熬的过程。
挂断张红霞的电话后,黎珩像海绵一样软弱无力地躺在了床上,她必须让心情和情绪平静下来,让病情趋于稳定。她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办完,她不能带走太多的遗憾。休息一会儿后,她十分费劲地坐了起来,继续写那封没写完的信。这是她走前的最后心愿,给父母和哥哥写一封信,给儿子拓新写一封信,如果时间允许,再给张红霞写一封。
当生命特征变得越来越模糊时,黎珩的心理特征却越来越清晰。在这些清晰的轮廓中,亲情、友情、婚姻以及同事关系等等,都没有太多起伏。唯独想到爱情时,她心中依旧波涛依旧,无法平复。陈玉栋的名字如同一个最沉重的音符,在她情感的琴弦上来回跳动,一刻也不曾停息过。她设想了无数个告别方式,短信,电话,电子邮件,书信,等等,但似乎每一种方式都无法承荷情感的重量。每当此时,她心中都如同压上了一块石头,泪流不止。好在医生、护士以及看到的人包括贺博,都能理解一个生命将尽的人,哭也好,笑也好,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她无论有什么举动都是不足为奇的。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想到陈玉栋,黎珩心中就会泛起千头万绪,无从理清。她能够接受命运的安排,能够接受生命的残酷磨砺,但却不能接受由于她的离去而将给陈玉栋留下那刻骨的遗憾和伤痛。这种遗憾和伤痛如同山之巅、雾之谷,异常清晰地彰显在她思维最敏感的部位。对她来说,撒手而去只是时间问题,即使活到一百岁,这一天总是会来的,只不过,她的这一天来得太早太突然。到了那一天,她可以撒手而去,如同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空手而来,依旧空手而去,生命走完了一个轮回,又回到了起点。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对于生者来说,却要背负无尽的思念、痛苦和伤悲。每一个爱她的人,都要因她的离去而承受生离死别之痛。在这些人中,陈玉栋自然不能例外。黎珩想在有限的时间内为他做一些事情,希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他的痛苦。如果给他留一件纪念品或一封告别的信,这无疑是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情。在以后的岁月中,每当看到这些象征生命终点的符号,都会成为他生命中永远的痛。保留这些符号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情,丢掉这些符号,同样是伤感的,是无法释怀、难以平静的。但如果什么也不留下,却又太无情,她不忍心让一段轰轰烈烈的最真实的感情因无言而变得无情。
§§§第11节
左右为难间,黎珩想到了看过的小说中爱情的结尾方式。在《飘》中,梅兰尼临终之时把丈夫卫希礼托付给了好友郝嘉丽,宽容、友好而平静,生命可以消逝,但活着的人却能够在前一个生命消逝的地方平静地走下去,死者无憾,生者从容。若能够做到这样,该是幸运的、幸福的。但这种方式却不适合黎珩和陈玉栋,因为他们的感情刚刚开始却要面对结束,更因为死亡毕竟是一件无法更改的事实,当这一天来临时,他们都无法做到从容面对。《红楼梦》中林黛玉是在凄婉、忧忿中离去的,把诗稿和与宝玉有关的一切记忆焚烧后,她干干净净地撒手人寰,对宝玉的相思、眼泪和刻骨疼痛都在这一刻化为灰烬。林黛玉干干净净地走了,留给所爱的人和爱她的人的是生不如死的苦痛。相对于必然到来的死亡结局而言,死者是幸运的,而生者是不幸的,这是黎珩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在感情的天平上,她无过,陈玉栋无过。她不该像林黛玉那样悲悲切切,陈玉栋不该承受像贾宝玉一样活着的痛苦和无边的惩罚。到底该怎样做才能让她平静地离开?她思来想去无法找到答案,那就把这个无解的难题交给明天吧。如果她还有明天,如果明天给她足够的智慧和气力,那么她会让一切都因她的离去而变得完美。
生活中总是有很多的悬念,但黎珩的病情却是没有悬念的。因为病情到了晚期,不能再做手术,一切保守治疗都无济于事。她每天都在接受治疗,贺博提出的心理疗法也一直没有放弃过,但病情却没有一天好转过,每天都在恶化,就像一个从干燥的山顶上滚下来的雪球,一路不停地往下滚,雪球越来越小,最后不再以雪或雪球的姿态出现,而是化成了水,融进了泥土中。
这天午后,卧床很久的黎珩忽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在懵懂黑夜中走了很久的她忽然被照亮,但那些病症却并没有离开她。她意识到这是上帝最后的恩赐,这一刻还是来临了,她的心变得出奇的平静,微笑地看着守护在床边的贺博,说:“老贺,谢谢你!谢谢你陪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安静、最幸福的最后时光。”
贺博一听顿时脸色变白,他心里清楚,他虽然作了充分思想准备,但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却是这样难以承受。黎珩说话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里透着无法抗拒的寒意。他曾经听老人们说过,人在临走之前,会表现出绝情的一面,断了活着的人的念想,以便活着的人能丢掉前情,更好地活下去。黎珩的这声谢谢,让他联想到了这一层,他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黎珩仍然是一脸的微笑,吃力地说道:“我有一个心愿,你能帮我完成吗?”
贺博流泪点头。
黎珩说:“小时候,我和哥哥经常在小河边玩耍。那时的河水总是很清澈,我和哥哥经常走进河里摸河蚌,逗那些小鱼。那些小鱼好像认识我们一样,追着我们,故意碰碰我们的腿和脚,等我们伸手抓时,它们像捉迷藏一样很快就溜走了。那些水草,绿绿的,像小姑娘的头发一样在水中飘摇。我总是淘气地对哥哥说,那个向你招手的小姑娘是我未来的嫂嫂吧?我未来的嫂嫂一定要像水草一样美丽动人。离开家这么多年了,小河的模样一直都是过去的样子,没有改变过。我觉得,它一直都在我心中流淌,流在我的血液中、生命中。我能够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所有的亲人,但我和它却是无法分开的。我想,将来把我的骨灰撒进小河里,让那些水草和鱼群永远陪伴我。”她又笑了一下,说:“谁说没有永远?这就是永远,真正的永远。”
贺博眼泪不停地流着,说:“我应该尊重你的意思,但,你多少替我想一点呀!将来,我总要和你在一起啊!”
黎珩很费力地笑了笑,说:“不用了,全部撒入河中吧。你和儿子想我的时候,就回河边吧,看到小河,水草,小鱼,就会知道我,它们和我在一起。”
贺博绝望地点了点头。
黎珩接着说,声音很虚弱:“我写的那几封信,到时候你交给他们吧。我想说的话都在信里面,本来打算多写几封的,可是力不从心,就只有那么多了。身后事尽量缩小范围,太张扬不好。你知道我喜欢那句老话,来如风雨,去似微尘。能变成一粒微尘,轻轻离去,这是最好的。”
贺博握着黎珩的手,泣不成声。
黎珩很吃力地抬起眼睛看着他,说:“对不起,让你为我伤心流泪。近来,你我把该说的都说了,一辈子要说的话都在这几天说完了。你不要太悲伤,要多保重身体啊。你不会让我在疼痛的折磨中离开的,是吧?”
这是她和贺博最后的默契,贺博叫来了医生和护士,为黎珩注射了缓解痛苦的针剂。黎珩用尽全身力气,抬手为贺博擦去眼泪,说:“我很累,想休息一会儿。再见吧!”说完,就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睡去。贺博见状,像受了惊吓的孩子,带着哭腔急忙叫医生。医生用听诊器听了黎珩的心跳后,对贺博点点头,小声说:“心跳很弱,请注意观察。”
这几天黎珩病情加重,贺博日夜紧张守护,累得筋疲力尽。看到黎珩平静入睡,他就趴在床边,打了一个盹。恍惚间,他看到黎珩从远处向他走来,那是大学时代的黎珩,穿着白色连衣裙,裙摆和裙带在风中飘来飘去。黎珩的脸上挂着微笑,对他说:“老贺,我要去远行了,你也不说送我一程?”贺博正要回答,只听黎珩笑着说:“还是让我独来独往吧。我早就习惯了孤独。没有别的事了,我只是想再对你说声再见,说声对不起。”说完,就飘然离去。贺博猛然惊醒,浑身冷飕飕的,出了一阵冷汗。他赶紧摸黎珩的脉搏,脉搏在微弱跳动,他才放下心来。
§§§ 第12节
与此同时,梦到黎珩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黎珩母亲王桂茹,一个是远在京城的张红霞。多年来,王桂茹一直有午休的习惯。这天,她刚刚入睡,就梦到了黎珩:黎珩的模样和上次回来一样,母女俩坐在屋前树下,正亲亲密密地说着话,忽然黎珩转脸向大门外走去,脚步像踩在了海绵上。王桂茹喊道:“正说着话呢,你怎么走了?”黎珩回过头说:“我回来看看你们,以后再见面就不容易了。”说完,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