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珩理解地听贺博诉说,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向她敞开心灵,像无话不谈的老朋友一样。只听贺博继续说道:“从生活方面看,我不能算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我对你,关心、体贴不够,对儿子,因为有你操心,我也没有费多少心思,对父母,我也很少能陪他们吃顿饭,这一切,都是你打理的。你说,我这是不是很失败?”
黎珩笑了笑,说:“这些年,你也不容易。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毕竟是有限的,你在这些方面用心思多,在别的方面自然就会弱一点。也不能就说自己很失败,一是以后的路还长呢,即使有不足,还有充分的时间去修正呢。”说到这里,黎珩眼圈红了,她赶紧抑制情绪,继续说:“二是你我之间,分什么你我?我如果是五好女人,那你也是五好男人,还说不上失败不失败吧?再说了,失败也是相对而言的,这要看比较对象了。工作上,和那些有大作为的人比,你不如他们,但你一直在努力工作着。有些工作成绩是要通过时间和实践检验的,像改善环境和旅游吧,投入大,周期相对长一些。你的那个城市,只是单一依靠煤矿,缺乏其他产业支持,地底下的煤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是不可再生资源。作为一个城市的主要决策者,总要站得高一些,看得远一些,为城市今后发展留条后路,也为子孙后代留点继续生存和发展的物质条件。等到老百姓吃到甜头时,自然会感念你,理解你的。”
贺博叹口气,说:“人人都能像你这样理解我,我心里就好受多了。不说这些了,说说你的身体吧,到底是什么毛病?严重不严重?”
黎珩笑着说:“严重不严重也是相对而言的。”
贺博一听,也笑了,说:“你哲学学得好,运用得也好。”
黎珩笑道:“哲学学得好,运用也好?你这是典型的领导口气,爱总结,爱归纳,爱下结论。”贺博笑了,黎珩继续说:“有句老话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个不生病的?谁都会有生病的时候,毛主席,大人物吧?不是无疾而终的吧?再说周总理吧,得了那样的病还坚持工作,接见外宾,表面看来,他摆脱了凡人的七情六欲和对死亡的恐惧,或者说是超脱吧。周总理是伟人,站的高度自然不一样。最让我感动的是邓颖超,在总理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亲吻总理的额头。她的这一亲吻,把她和总理分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其中蕴含了多少内容?承担着多重的分量?她与总理一生的爱情,总理一生的丰功伟绩、是非恩怨,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涌现、融化,这种情怀,真的让人感动。我们是平民百姓,不敢和他们的伟大爱情相比。但我暗自揣度,他们一定有生死离别前的那段时光,最最难过的该是这段时光,他们是怎样度过的?我想,他们一定是相互安慰的,所以,他们才能从容地面对生与死。”
§§§ 第7节
贺博说:“说是这样说的,可是,对于平凡人来说,能够从容面对的还是少数。”
黎珩说:“但这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谁都不能超脱。你我都不能例外。古人的生死观中,有达观生死的说法,我最赞成这种说法,对待死亡若能像对待生一样平静、从容、豁达,那该是一种福分,活着的人将远离对死亡的恐惧和由此带来的伤感和悲痛。”
贺博说:“好好的怎么说起了这个话题?还是说说你的身体吧。医生怎么说的?需要住院吗?”
黎珩说:“又不是什么急病,就是需要住院也不在这一会儿呀。咱俩难得这样说说话,是不是?”
贺博无奈只好从命,笑了一下,说:“自我从政以来,心态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比较注重实际,很少有像今天这样务虚式的谈经论道,和你没有,和别人也没有。既然今天打开了这扇窗户,那咱俩就好好说说话。有没有中心议题?”
黎珩笑道:“中心议题就是用什么样的心态面对生与死,请领导批准,需要秘书做记录吗?”
贺博笑着说:“说了半天还是这个话题呀!看来我今天是逃不出你画的这个圈子了。秘书的问题还是就近解决吧。在咱家,你是绝对领导,绝对精神领袖,还是让我来给你做秘书吧,把谈话内容记在脑子里、心里。这样的安排,领导满意吗?”
黎珩笑道:“你的安排向来都是天衣无缝、无可辩驳的,我们小老百姓只好服从呀!从我开始会思考问题开始,我就曾经无数次设想过死。死亡的形式无非有两种,一是自然死亡,一是意外死亡。在中国传统的死亡观念中,人们对意外死亡是恐惧的,因为它包含了太多未知的、不确定因素。自然死亡是不可抗拒的,也是人们必须接受的,而在自然死亡中,很多人都希望自己的死亡境界是寿终正寝。我的太姥姥就达到了这种境界,她活了98岁。她去世之前,身体一直不错,脑子也很明白。有一天早上,该起床时,她说,今天身上没力气,不想起床。于是,她就在床上吃了早饭。以后,就再也起不了床了。医生的检查结果是,什么病也没有,她的身体就像一台机器,零件旧了,属于自然老化。大约一个月后,她在睡梦中离去。这该是死亡的最高境界了。我也是个软弱的人,也设想着自己能够达到这种境界,但在现实生活中,能够寿终正寝的又有几个呢?这是少数人才拥有的福分,我大约是不会有这种福分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离开了这个世界,你会怎样?”
贺博疑惑地看着她,说:“你这一说,说得我浑身发冷。我有个自私的想法,希望我能走在你前面,我可以免了伤悲和思念,可以……”
黎珩打断他的话,说:“你看看,你又回避我的问题,我问你,如果我先离开了,你会怎样?”
贺博说:“我会怎样?我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黎珩说:“你肯定会痛哭一场吧。然后,像许多中年丧偶的人一样,继续生活下去。”
贺博说:“说什么呢你?越说越离谱了。什么中年丧偶呀?据说这是人生三大不幸之一,什么幼年丧母,中年丧偶,老年丧子,这三大不幸只是少数人才不幸遇到的,你可不能这样诅咒我呀!我和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的。”
黎珩笑道:“幸与不幸也是相对而言的。前一阵子不是流行一种说法吗?说,男人的三大幸事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听起来是说着玩的荒唐话,不能当真,但也能折射出一些现象,也许幸与不幸是可以相互转换的?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说不清楚,最说不清楚的还应该是人的内心世界。”
贺博对这种说法表现出不满的情绪,说:“你不是这样小家子气的人,怎么像那些无聊的人一样说这些无聊的话?说什么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些都是酒桌上的玩笑话,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变味了?没有了酒味反而还有哲理性了?”
黎珩笑道:“你看你吧,什么都当真,我也就这么一说,随口说说而已,又不是特指你的,我知道你心里不会这样想的,好了吧?”
贺博有些不耐烦,说:“咱不说这个了,换个话题好不好?实事求是地说,我必须承认我也是个软弱的人。我说这个话题时,勇气不足,心有余悸,更不要说怎样面对了,我真没有想好,也没想过怎么面对的问题。”
这正是黎珩最担心的事情,她必须要想办法让他面对,让他能相对平静地接受将要发生的一切。她看着贺博,轻声笑道:“能不能劳领导的大驾,帮我倒杯水呀?”贺博略微迟疑了一下,赶紧起身说:“很乐意为领导效劳。”可是,当他把水端到黎珩面前时,他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这么多年了,他这是第一次为别人端茶送水吧?在家里,一般都是黎珩为他服务,在办公室,他也很少为别人服务。看着黎珩喝水时的样子,贺博心中很不平静。这些年,他对黎珩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他没有抽出更多时间陪伴她,没有像今天这样交流过,甚至没有和她共享夫妻之乐。他仿佛把她放在了干燥的沙漠中,这么多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她难道没有感情需求?没有生理需要?不会,不会的。她是正常女人,不是修道院的修女,正常人的这些需求是必不可少的。但她又是怎么满足自己的?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以她的为人、修养和心性,她是绝对不会轻易接受另一个男人的,除非……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就是陈玉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陈玉栋这个名字耿耿于怀、念念不忘,他知道在黎珩心中,陈玉栋这三个字是难以抹掉的。他还知道,陈玉栋和他一样,是官场中人,工作务实严谨、雷厉风行、有声有色,口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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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贺博心里很不是滋味,心痛、愧疚、酸楚相互交织,脸色不再像刚才那么平静。在接过黎珩手中的杯子时,贺博说:“再来一杯?”
黎珩说:“够了。当我是水桶呀!”
贺博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张红霞近来的情况怎样?和那里的同学们联系多吧?”
黎珩立即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心中一阵绞痛,她下意识地闭上容易泄密的眼睛,说:“我们还是不要转移话题吧?你今天像一个不听话的学生,总要老师提醒才能专心起来呀!我有个同事,男的,和我们年龄差不多。他和他爱人是我们学校公认的模范夫妻。可是,就在前几天,她在毫无警觉的情况下永远离开了他。他说,他爱人身体一直很好,很少生病、吃药。去世前一晚上,两人一起散步、说话,一直到10点多。回家后,她仍无睡意,仍要说话,两人又说了很久。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倒在了床前。呼喊、眼泪和抢救都没能挽回她的生命。这位同事说,如果能替她死去该多好,死,那么容易,活着,却是这么难,这么痛苦。当然,这是他最悲痛的时候说的,可以看出,他一直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贺博说:“这样的事实放在谁家都一样,谁都不能一下子接受。但是,过一段,时间长了,悲痛就会慢慢淡一些的。时间是医治创伤的良药嘛!”
黎珩心中增添了一点安慰,说:“人,都是这样。说别人的事情时,很轻松、很客观,可一旦涉及到自身,就会变得沉重而主观。比如,这死去的不是他妻子,而是我,你会怎样?”
贺博皱眉,说:“怎么又绕到这个话题上了?你的身体一直都很好,对你的身体,我有充分自信。”
黎珩说:“就像我那同事自信他爱人的身体一样?”
贺博说:“她那八成是心脏方面的病吧?你又没有这些病,怕什么?”
黎珩说:“没有谁规定只有心脏病才是惟一致命的病呀!别的病也有同样功效呀,比如癌症?”
贺博脸色大变,说:“别提这个病,提起来就头皮发麻。我那边办公室有个女的,也就40来岁,去年检查得了乳腺癌,手术后,听说还是很乐观的。后来就不行了,前几天就去世了。”
看到贺博如此谈癌色变,想到即将到来的同样结局,黎珩心痛不已,眼泪不再听使唤,一下子涌了出来。贺博赶紧拿纸巾为她擦去眼泪,说:“怎么哭了?难道?怎么?该不会是?”说到这里,贺博已吓得脸色苍白。
黎珩泪眼滂沱地看着他,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贺博吓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地说:“怎么会这样?不会吧?不会呀!不应该呀!”说着,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黎珩哭着想安慰他,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夫妻二人一阵抱头痛哭。
最后,贺博接纳了黎珩的想法,暂且向周围的亲戚、朋友包括儿子拓新隐瞒病情,不让他们跟着担惊受怕。贺博担心将来无法面对黎珩的父母和哥哥,黎珩说:“我已经想好了,近期我还能行动,各方面看起来正常,就动员我爸妈来住几天吧。他们实在不愿意来的话,我回去住几天,陪他们说说话,顺便做做思想工作吧。我哥离家太远了,能不能见面,只好看我们兄妹二人的缘分了。”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
贺博也跟着哭起来,说:“这一段时间,就让我好好陪陪你吧,也算是弥补我以前对你的疏忽,我心里也能安宁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可以暂且交给别人做,我请假陪你。”
黎珩已无力用工作为重的大道理要求他,只好顺从。这时,又听贺博说:“你安置好父母后,咱俩就到滨湖疗养院住着,不和或者少和外界联系,把电话、网络都给断掉,纯粹养病。那里空气好,环境好,又能治疗,又能养身体、养性情,心情又好,国外有报道说,这种病并不是不可治,心理疗法还是卓有成效的。说不定,我们能过了这一关,能慢慢恢复健康呢。”
黎珩擦着眼泪,惨淡地笑了笑。
两人商议完毕,反而觉得心情轻松了一些。按贺博的计划,他陪同黎珩回家住了三天,这也是结婚后惟一一次在家里“长”时间住的一次。之后,他们又把儿子拓新接回家过了周末。拓新寄宿的学校要求学生每个月才能有一次“探家”机会。黎珩最最不忍心丢下的就是儿子,她看着儿子生龙活虎充满朝气,快乐地唱歌,说笑,心中一阵喜欢,一阵疼痛。转眼间,儿子已经成了一个小男子汉,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小胡茬了。几天不见,身高又见长了,该有一米七六左右了吧?看这长相、身高、神情酷似舅舅黎远,难怪他和舅舅那么投缘,又是QQ又是伊妹儿的,通过网络说个没完。想到这里,黎珩心里平静了许多。将来,拓新想念妈妈时,一定会找舅舅说的,有舅舅在网上陪伴他,她也可以放心一些了。
送走拓新后,黎珩在贺博的陪同下住进了滨湖疗养院。疗养院后依小山,前临水库。小山上种满了枫树,正值晚秋时节,枫叶变成了深红色,红遍了山林。水库的水清澈见底,红鲤鱼成群结队,摇头摆尾地游来游去。随水就势修建的是一些亭榭回廊,随山就坡种着各色各样花卉,除了冬天,其他季节都有鲜花开放。天很蓝,云很白,白天的阳光温温和和,干干净净地照着,夜晚可见繁星点点,月光皎洁。黎珩说,这里是神仙也可以住的地方。
§§§ 第9节
黎珩出来时,直接把手机留到了家里,贺博的常用号码处于常关机状态,只给了秘书一个新号码,除了这个渠道,谁都找不到他们。可是,这天,贺博却接到了张红霞的电话,说话有些急躁,透着不满:“是贺大市长吗?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啊!多亏我是做记者的,换了别人,想找到你,门儿都没有!只能是干着急了。”没等贺博说话,张红霞就直奔主题,继续说:“黎珩怎么总是关机?家里电话怎么没人接?你们两个在一起吗?我怎么能找到黎珩?”
贺博不紧不慢地说:“你呀,总是改不了那急脾气。黎珩和我在一起呢,为什么这么着急找她?”
张红霞说:“这还用问?一连几天联系不上,换你你不着急呀?请把电话给她好吗?”
黎珩正坐在床上,就着桌子写东西,听到是张红霞的电话,马上停下来接电话,贺博悄声问:“我能旁听吗?”黎珩笑着小声反问:“有兴趣听?”很显然,她在下逐客令,贺博给黎珩端来一杯水,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张红霞急不可待地问:“黎珩,你好吗?身体怎样?你都快急死我了,你失踪一天两天的,我还不着急,你这连续失踪,算什么呀?你不是那种不体谅人的,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玩失踪呢?你们在哪里?搬家了?还是旅游呢?现在不是旅游的时候呀,你又没有放假,他又那么忙。”
黎珩笑着说:“你看你那连珠炮吧,还让不让人说话呀?我们只是请假出来玩玩嘛。”
张红霞还在生气:“那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把我急成这样,你要赔偿我精神损失费!不对呀!你们怎么现在出来玩呢?又不年又不节又不放假,他又是那样日理万机的,怎么现在出来玩呢?”
黎珩说:“那也要有休息的时间呀,人又不是机器,偶尔出来偷闲一次,享受一下生活嘛!”
张红霞说:“好啊你!我在水深火热中煎熬,你却在那里享受生活。告诉我在哪里?我去当电灯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