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霞当时正在一家酒店吃饭。金智昊离开后，张红霞一直难以自拔，晚上失眠，白天精神恍惚，错过了很多采访，工作受到严重影响。陈玉栋得知这一情况后，就安排她采访陈明海，采访内容可以刊登在头版头条，属于人物专访类的。此时的陈明海虽然年过半百，但仍然很精神。乍一看，倒和陈玉栋像是同龄人。除了眼角纹和刻意染黑的头发外，从外表看，和年轻时区别不大。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说话幽默、得体、平易近人。因为张红霞是陈玉栋同学，又是老家的人，他对张红霞表现出不同一般的好感，像个大哥哥或者充满慈爱的父亲一样，亲昵地叫她“小霞”，并且交换了电话号码，说好以后常联系。陈玉栋见状，十分高兴。
采访结束后，陈玉栋安排三人一起吃饭。出于对老同学的关心，更因为她是黎珩的好朋友，陈明海则因为喜欢张红霞的性格，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劝张红霞喝酒。张红霞不好推辞就喝了一些，谁知道竟然喝晕了。她很抱歉地说：“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了，实在不好意思，我喝晕了。我也不怕在你们二位面前丢面子了，容我在沙发上眯一会儿。”说完，她就靠着沙发闭目醒酒。陈明海和陈玉栋二人在饭桌那边唠家常、谈工作。很快，二人的声音越来越远，一直远到消失。就在这时，她看到黎珩向她走来，黎珩的表情很平静，不带微笑，也不见愁容。张红霞高兴地迎上去，想去拉黎珩的手，可黎珩总是在一米开外的地方，飘飘摇摇的，像站在不停晃动的镜子里。张红霞正要说话，只听黎珩说：“我是来和你说再见的。再见，小霞，再见，再见……”声音消失了，黎珩也随之无影无踪。
张红霞激灵一下醒来，心中咚咚乱跳，眼睛直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陈明海和陈玉栋。陈明海关切地问：“小霞，怎么了？几分钟的时间还做噩梦了？”张红霞仍然在惊惧中，酒劲被吓跑，脑子完全清醒，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她看着陈明海和陈玉栋，不知说什么好。迟疑片刻后，她拨通了贺博的电话：“贺市长你好！你们好吗？黎珩好吗？”
贺博说：“还好，我们还好。”
张红霞说：“我刚才做梦梦到了黎珩。”
贺博大吃一惊，说：“什么？你也梦到她？”说完，他用神经质一样僵硬、迅速的动作寻找黎珩的脉搏，继而失声痛哭起来。此时的黎珩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是在睡梦中平平静静离去的。
张红霞听到了贺博的哭声，接着电话被挂断。听着电话传来的嘟嘟声，张红霞呆若木鸡，脸色煞白。贺博的哭声告诉她，黎珩一定是出事了。联想到贺博和黎珩突然失踪、度假和刚刚作过的告别的梦，以及贺博的哭声，这一切信号加在一起，她吓得不知所措起来：黎珩她到底怎样了？
陈玉栋听到张红霞说梦到了黎珩，心头一阵紧痛，接着又看到张红霞因惊惧而失态，他心里顿时慌乱起来。他紧张地走过来，说：“怎么？她？有什么事？”
张红霞无法使自己镇静，失魂落魄地说：“不知道，只听到了贺博的哭声，别的什么也不知道。我要回去看看她，现在就回，坐飞机。”
陈玉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心慌意乱，说：“我和你一起回去！”
坐在一旁旁观的陈明海听懂了大致意思，对陈玉栋说：“还是让小霞先回去看看吧。无论那边发生什么情况，你回去都不合适。”又对张红霞说：“你回去后，记得给我们回个信才好。我们俩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一个小时后就应该有消息了。”
张红霞慌乱地答应着，慌慌张张向机场赶去。
一个小时以后，心急如焚的陈玉栋拨通了张红霞的电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快告诉我吧，我都快要……”
听到的却是张红霞呜呜咽咽的哭声。听到这哭声，一向沉着冷静的陈玉栋惊惧到不知所措的地步，只听他六神无主地说道：“这到底是怎么了？你别只顾哭呀，快说话呀，说话呀！你，她，到底怎么回事嘛！她到底怎么啦？病了？还是……”
张红霞哭得更厉害了。
听着电话里的哭声，陈玉栋心里更慌，说：“你冷静一点好不好？你不知道我这一个多小时是怎么度过的，我简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现在好不容易打通了你的电话，可你却哭个不停，快告诉我吧，再不说，我都要崩溃了！”
张红霞强忍着哭声，流着眼泪，哽咽着说：“你，你别着急，我说，可是，我说了以后，你答应我一定要挺住，一定。”
陈玉栋急忙说：“好，好，我答应你好了吧？快说吧，别再折磨我好不好？”
张红霞哭着说：“她，黎珩她，她……”
陈玉栋听着张红霞的哭声，心中像被寒风吹过，顷刻间结满了冰块。他目瞪口呆地听着电话里的哭声，仿佛在等待难以承受的宣判。
张红霞仍在哭。哭声中，她告诉陈玉栋：黎珩已经永远离开了，永远。并且告诉他，按黎珩生前遗嘱，她没有墓地，更没有墓碑，骨灰被全部撒入了故乡的小河中。
§§§第13节
听到这一消息的瞬间，陈玉栋犹如五雷轰顶，他跌跌撞撞地瘫坐在沙发上。站在一旁，一直关注、等待消息的陈明海急忙上前扶着陈玉栋。陈明海什么也没有说，一个小时前贺博电话里的哭声、张红霞的噩梦以及陈玉栋的表现已经告诉了他一切。他看着脸色苍白的陈玉栋，含着眼泪心疼地说：“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这里没有外人，就咱叔侄俩，哭出来心里会好受点。”
人到中年、两鬓已有星星点点白发的陈玉栋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伏在陈明海肩头呜呜痛哭起来。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哭声，陈明海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抚摸着陈玉栋那不再浓密的卷发，心疼地说：“这些年，我虽然忙，但我还是最了解你心中苦处的。何静不是你理想中的妻子，她的基本素质还是不错的，但却没有处理好和父母的关系，这是最让你伤心的。你对父母的孝心，是从小养成的，你不能看到父母受一点委屈，可偏偏因为你更确切地说是因为何静而受委屈，这是你心里最难放下的，也是最让你伤心的。善良让你选择了忍让，忍让又助长了软弱，在何静不能接受你父母的那一刻，你和她的感情开始有裂缝，但你一直没有离婚。你在超负荷的工作中寻找解脱，但你的感情却一直没有找到归宿，一直处于流浪状态。我说的对不对？身心疲惫的你在黑暗的泥泞中走了很久，一直到黎珩的出现。在黎珩身上，寄托着你最美好的一切。她能让你轻松，能让你心情愉快，能让你看到今后的路是明亮的，是有阳光照耀的，是温暖的。”
陈玉栋咬紧牙关忍住了哭声，可眼泪还在无声地流着。
陈明海接着说：“在普通人眼中，像你我这样做官的人，一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威风八面，春风得意。不做官的人，又有谁知道做官的难处？想做一个心里装着老百姓的好官吧，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大到无法承受；做一个随波逐流的糊涂官吧，又会感到良心不安。真是左右都难逢源啊！尤其是你那位置，更难呀！稍一疏忽就会影响到国家发展的大局。你太需要放松了，这么多年了，只有黎珩能让你的身心真正放松。即使见不到她，想到她，心里有她，都是你获得放松的理由。更何况她在你心中又是那么优秀，那么美好，你们的感情之深是可想而知的。听到这样的消息，别说你难过，就连我这个过了知天命之年的局外人，心里也很难过呀！你从小受尽磨难，谁曾想到了中年，却还要经历这样的劫数！”
听着陈明海的话，陈玉栋的眼泪仍旧流个不停，脸色更加苍白。陈明海担心地看着他，说：“俗话说，人死不能复生。人这一辈子，坎坎坷坷的，谁也说不清会遇到些什么事。你若能换个角度想这个问题，心里也许会得到一些宽慰。也算是上天眷顾你和黎珩的苦心和苦情，让你们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里邂逅，这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有些事情却是无法躲过去的，是必须要面对的。就像我吧，年轻时的那些事，你还记得？和你珍姑那事，差点没把我难过死。我那时年轻，经历的事也不算多。当时就感觉，难受到了极点，就是死一次，也该不会比那更痛苦。可我终究还是挺了过来，没有死。如果当初死了，哪里还有今天？以你现在的年龄和经历，比我那时老成多了。短时间的痛苦是难免的，但千万不能过于悲伤。我知道你的性子，心细，心重，重感情，如果一味悲伤下去，会伤身体的。”
但陈明海的话仍无法平抑陈玉栋内心的伤痛。陈玉栋把身子从陈明海肩头移开，转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流着眼泪，终于开口说道：“明海叔，道理我都懂，可我这心里接受不了啊！真的受不了啊！”
陈明海递过去一块纸巾，说：“过一段时间会好点的。希望你以身体为重，以工作为重。如果时间允许，我把工作安排一下，过几天我陪你回趟老家，到舟河边看看她。”说到这里，陈明海的鼻子又酸了起来。
可是，陈明海的几天后就回老家的计划却被推迟了。从听到黎珩去世的那一刻起，陈玉栋心中就像堆满了冰块，又硬又凉，吃饭问题成了最难解决的问题。无奈之下，他住进了医院。住院期间，陈玉栋坚持不让何静陪护。在陈玉栋心中，何静身上早已不再有更多的感情色彩。两人的关系冷淡到犹如同一房檐下共同生活的路人，彼此间的交流减少到只剩下几个最简单的词汇，甚至连争吵都变成了多余。久而久之，两人都默认了这种相安无事、少相往来或不相往来的模式，谁也不找谁的事，谁也不想再做修复感情的徒劳之举。何静每天的任务是为女儿做早点和晚饭，午饭最简单，只有她一个人。因为在北京，上班和上学的人都不回家吃中午饭。陈玉栋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只在家吃一点早餐，晚上应酬多，很少回家吃饭。家，对他来说，是夜深人静后的休息场所，是筋疲力尽时的一隅港湾。在他心目中，家的感觉渐行渐远，冷冰冰，凉飕飕的。如果没有女儿每天甜甜地叫他几声爸爸，那么他宁愿永远不回家，永远离开这个让他感到压抑却感不到温暖的地方。
陈玉栋住院后，不明就里的医生往他血管里输入了莫名其妙的药品和营养品，但他的“病症”却丝毫不见轻。眼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下去，医生始终找不到更好的治疗方案。只有陈明海知道陈玉栋的病根，他对陈玉栋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心病还需心药治。以我的想法，还是回老家一次比较合适，只有这样，你的心情才能轻松一些。”陈玉栋默认并赞同了陈明海的说法。
§§§第14节
黎珩的身后事如她所愿，办得很简单，骨灰被撒进了家乡的小河中。她生前一共写了三封信，一封是给父母及哥哥黎远的，一封是给儿子拓新的，一封是给张红霞的。
在给父母的信中，她这样写到：
亲爱的爸、妈、哥：
你们好！
写信之前，想给爸、妈、哥说的话在心中说了好几天，说了好多遍。可当提笔写信时，一时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记得哥在给我的一封信中曾经说过，人生因为有太多的意外，所以才变得更加多彩。当时我很赞成哥的这句话。正像人们常说的，前面的路是黑的，谁也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今后要经历的一切，知道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生病，什么时候健康，什么时候平步青云，什么时候一落千丈，那么他将会失去对明天的期盼和好奇。这该是一个最最没趣的人生。
不曾想到的是，我的人生却给了我这样的意外，在我最不想离开你们的时候，如此无情地选择了离开。更为可悲的是，当我写这封信时，我能够听到生命的时钟在滴答作响，它提示着我，属于我的时间已经不多。我只需看看我的身体状况就会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归宿。我真想抓住生命的缰绳，让生命多停留一刻，让我能够和你们多相聚一天，一刻，一分钟。
上次我回家时，妈问我为什么脸色不好。我说，近来睡眠不好才这样子的。其实，那时我已经知道了我的病情，已经被确诊为癌症晚期，晚到无法进行手术，只能保守治疗。这种所谓的保守治疗，其实只是离世前的一个自我安慰过程。治疗和不治疗并无两样，病情一天没有见轻，每一天的感觉都比前一天差，每一天的失望都比前一天深。病情一天天加重，对你们的留恋和想念也在一天天加重。但我不想让最亲近、最牵挂我的人担惊受怕。所以一直瞒着你们，恳请你们理解并原谅这份最后的苦心。
妈最清楚，我从小到大身体一直很好，很少生病。可是，俗话说，烂麻绳能熬过铁疙瘩。这话正应在了我身上。不生病则罢，一生病就碰上了这样一种无法治愈的病。可见，生命中的很多奥秘并不是我们人类能够猜想到的，也许上帝一直藏在人所不知道的地方，在人们毫无知觉的时候，不偏不倚地安排着一个人的生老病死。
虽然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是我知道我的离开会给你们带来什么样的痛苦。对爸妈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每想到这里，我都会感到不安和心痛。我不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已经是大逆不孝在先，相反，还要给父母带来无法承受的悲痛。如果有一种药可以减轻爸妈的痛苦，那么我愿意用生命去换取。可是现在，我的生命却要毫无声息地远去，远到无法回家再看父母年老的容颜，远到无法再听父母安详的教诲。
回想四十年走过的路，我能够含着笑说，我是一个幸运的人。这种幸运首先来自父母和哥哥的宠爱。我想，在我离去的那一刻，如果我的神智是清醒的，那么我会在父母慈祥的微笑中，在哥哥疼爱的眼神中，幸福地合上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