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应对亚洲金融危机,中国政府组织了一次高规格的经济研讨会。陈玉栋以研究院中国经济研究室研究员和经济学博士身份应邀参加。刚过而立之年的陈玉栋坐在满头白发的泰斗级学者中间,时而感到局促不安,时而有一种满面春风的感觉。在这次研讨会上,陈玉栋的发言题目是《亚洲金融危机与中国经济发展》。陈玉栋以其深厚的经济学理论知识,分析了亚洲金融危机对中国经济的影响及其应对方略,讲得有理有据,深入浅出。在他发言中间,不时传来鼓励和赞赏的掌声。
陈玉栋不曾想到的是,这次发言,成了他人生命运的转折点。一位德高望重的国家高层领导听了他的发言后,当即点将,调陈玉栋到国家重要经济部门工作。但陈玉栋作为原单位的年轻学者,是单位的业务骨干和重点培养对象,单位领导并不同意陈玉栋弃学从政。但在上级领导的一再催促下,只好同意陈玉栋从单位调出。
从此以后,陈玉栋由一个学者变成了政府官员。不到一年时间,他成了单位最年轻的处长。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他成了到基层和边远贫困地区从事调研活动最多的干部。
从中央到地方调研的官员通常要事先和地方政府取得联系,以便调研工作能够顺利进行。地方官员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一般不会自揭家丑,他们往往在调研人员去之前就做好各种准备,包括“做秀”。
陈玉栋对这些伎俩早有耳闻。作为一个学者型官员,他的调研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看到中国农村经济中最真实的情况。他不需要那些面子活,更不需要为了写一篇上上下下看着都顺眼的文章而假装糊涂。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两耳塞豆不闻惊雷,与其这样调研,还不如躺在家里睡大觉。睡大觉至少是在真真实实地睡觉,对别人并无不良影响,而假的调研结果,却危害极大,简直就是误国误民!因此,陈玉栋多是“微服私访”。
想到这些,陈玉栋心中又泛起一丝微微的酸楚。微服私访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可是,在现实中,做起来怎么那么难呢?其实,只需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当成农民中的一员就可以了。不要车接车送,不要前呼后拥,不要山珍海味,不要阿谀奉承,不要人前显贵,不要……当把这些虚荣、浮华抛之脑后时,微服私访还有什么可难的?
§§§ 第7节
陈玉栋选择了县城的一个很不起眼的招待所住下来,然后乘车到下面的乡镇,再乘坐三轮车或步行到不通汽车的乡村。
不料调研开始第一天,陈玉栋就暴露了身份,他的心也因此被深深地震撼。他是步行到这个村庄的,村庄名字很特别,叫庙上。走进这个村庄,仿佛走进了童年时的家乡陈家湾。村子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新房子,其余绝大多数房屋破旧不堪,像一个个萎靡不振的病人。陈玉栋环顾四周,路边的一家吸引了他的目光。这是一处只有两间旧房子的农舍,坐北朝南,连院墙都没有。门口坐着一个老人,正眯着眼睛抽着旱烟袋晒太阳。老人衣着破旧,黑黢黢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老树皮一样。陈玉栋凑过去打招呼:“老人家,不忙啊?”老人抬起眼睛看了陈玉栋一眼,并没有因为陌生人的到来而惊奇,也没有任何好奇,只是象征性地回答了一个字:“嗯。”
陈玉栋笑着说:“老人家,我走亲戚路过这里,走累了,想在你这儿歇歇脚,行不行啊?”
老人的回答依旧是一个字:“嗯。”
陈玉栋坐在老人对面,开始进入“正题”:“老人家,家里几口人呀?这两年收成好不好?”
这次老人连眼睛都没抬,脸上的表情告诉陈玉栋:问这些干什么?关你什么事?
陈玉栋小时候在陈家湾见过像老人一样的怪老头,他们似乎把满肚子的委屈和苦难都变成了沉默,沉默的像石头一样,无言、生冷、生硬。于是,陈玉栋不再说话,而是站起身来不经意地推了推虚掩着的屋门。在房门被推开的一刹那间,房间里传来了女孩子惊恐的尖叫声。陈玉栋大吃一惊,定睛看去,却见一个女孩子正惊恐万状地拽起一个破床单遮挡自己赤裸的上身!与此同时,老人愤怒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陈玉栋面前,狠狠地推了陈玉栋一把,大声呵斥道:“你!你是谁?你怎么冲进屋里呢你?你是,你是,你是流氓!我,我,我!”气得老人一连说了几个“我”也没有说出下文。陈玉栋一看势头不对,赶紧道歉:“老人家,老人家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屋里有人,这俗话说,不知者不为罪不是?”可是老人依旧愤怒地看着他,陈玉栋赶紧退出房门,悄悄拉了老人一把,说:“老人家,我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是不是家里困难?这位小妹妹的衣服洗了,没有换洗的?”
老人听着,神色暗淡下来,叹了一口气,说:“唉,你是外乡人,你不知道啊!我们村里有好多家都是这样的,没衣服穿的时候就藏在屋里不出门,所以,不随便推开别人家的房门就成了村里人的规矩。”
陈玉栋大为震惊,说:“难道真的是这样?因为没有衣服穿才这样?”
老人叹气说:“真的假的?你亲眼看到的能有假吗?有金子谁不往脸上贴呀!有衣服谁不往身上穿呀!”
听着老人的话,不知不觉中,陈玉栋流下了眼泪。他没想到,改革开放这么长时间了,这些边远山村竟然这么贫穷,穷得这么深,这么痛。他清楚记得,他的家乡陈家湾在农村改革的当年粮食产量就翻了一番。紧接着,村民们发挥各自特长,搞一些家庭养殖或种植一些果树林木,有经商头脑的人还到曾家坝或在本村做起了生意,有卖日用杂货的,有卖农药的,还有开小饭馆的。总之,他若是一年半载回家乡一次,每次回去都能看到明显的进步和变化。他心里明白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各地区的经济发展存在差异是在所难免的。但他没想到,这差异却如此之大,他甚至不敢想象,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会有类似的贫困。
陈玉栋从钱夹子里拿出500元钱递给老人,动情地说:“老人家,这点钱你先收下,拿去给小妹妹做身衣服吧!”
老人惊异地看着陈玉栋,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玉栋把钱塞在老人手中,说:“老人家,收下吧。我刚才说走亲戚路过这里,是假的。其实,我是……”
老人的脸上满是惊讶,说:“你是?”
陈玉栋说:“老人家,我是专门到这里来的,是来调研的。”
老人迷惑地说:“调研?什么是调研呀?”
陈玉栋说:“这调研呀,和古代的微服私访差不多,是来了解农村的真实情况的。”
老人似懂非懂,说:“微服私访?皇帝派来的钦差大臣?”
陈玉栋笑了一下,说:“意思差不多,但不是皇帝派来的,更不是什么钦差大臣。”
老人似乎听明白了,让陈玉栋重新坐下,说:“坐下说吧,刚才都是我不好,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陈玉栋笑着说:“怎么会?不会往心里去的。其实呀,我家也是农村的,我爹我妈都是农民,他们现在还有地呢。”
这句话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老人说:“你家也在农村?你家那里比我们这里好吧?”
陈玉栋点头说:“我们那里比你们这里好多了。从房屋和人们的衣着看,你们村子确实很困难。依您看,这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老人叹气道:“唉!这从哪里说起呢?虽说都是农村,但这地里养的庄稼不一样啊!我们这个村子是个土岗,岗地,你知道吧?有雨水时,就会涝,地又不保墒,不下雨时,又会旱,这些年,靠天吃饭,就没有过好收成。你是不知道呀,我们这里农民种地,加上化肥、农药的钱,再加上提成的钱,每年都顾不住呀!还要往地里倒贴钱呀!”
§§§第8节
陈玉栋皱起了眉头,说:“还要倒贴钱?”
老人起身拿出一摞收据,说:“谁说不是啊!每年都要倒贴!你看看,这是往年卖粮食给的白条,卖完粮食,得不到一分钱啊!从去年到今年,这日子更不好过了。过去收提成都是收粮食,可是从去年开始,改成了收钱。除了固定的提成,每年还会变着法子收别的钱。可是把粮食换成钱,更不合算呀!市场上的粮价越来越低,现在粮食不值钱啊!出去做生意吧,咱一个大老粗,一没有本钱,二没有那能耐,只好在家熬日子,你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陈玉栋把老人说的话分要点记在本子上,说:“你家一共几口人?”
老人脸色暗淡起来,说:“我老伴去世早,只有一个儿子,三年前,儿子去山西当挖煤工,被砸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老人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儿媳妇守不住这个穷,走了,也没有再回家看过我们。大孙女20岁,小孙女18岁,屋里这个是大孙女,今天小孙女下地除草,把衣服穿走了……”老人低着头,无法再说下去。
陈玉栋含着眼泪边听边记,他的心被震得很酸,很痛。
这次调研,为期一个月,陈玉栋走访了附近20多个村庄,对农村现状有了更直观的了解。回到北京后,他围绕贫困、乱收费、打白条和农业税问题,写了一份调查报告。报告从点到面,由浅及深地分析了农村经济现状,对中国这样一个农业大国的民生问题提出了深层次的思考。最值得一提的是,陈玉栋从社会收入分配水平、国家和农民的关系出发,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废除农业税!若从公元前594年鲁国的初税亩算起,2600年来,缴纳“皇粮国税”已经成了中国农民世世代代的习惯。但习惯也好,规矩也好,都是可以改变的。
这份报告呈交上去以后,虽然没有立刻解决问题,却引起了有关领导的高度重视。陈玉栋的个人才学和社会责任感也因此得到认可和重视。不久,他的职务随之提升,工作更加忙碌起来。
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贺博做了三年的教务主任后,被提拔为党校副校长,一年后,荣升为正校长。贺博做任何事情都是有计划的,包括他的婚姻、事业和人生。他用出色的才能和勤恳努力的工作,赢得了好口碑。36岁那年,他的岗位再次发生变化,成了郊县的副县长。
贺博的官职一路攀升时,正是张鹏飞和张红霞拼命攒钱还债的几年。几年间,他们尝到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苦涩,言来语去的“家庭内战”时有发生。张红霞委屈难言,张鹏飞苦闷不堪。
有一天,张鹏飞陪着女儿在楼下玩耍,耳边忽然传来银铃般的声音:“你女儿真漂亮啊!”
张鹏飞回头一看,一个年轻女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只要别人夸女儿漂亮,他会立即眉开眼笑,如坠五里云中。
女人拉着双双的小手,像看到了可爱无比的芭比娃娃,赞不绝口。双双对别人的赞美早已司空见惯,她忽闪着大眼睛,戒备地看着这位陌生的阿姨。
第二天晚饭后,张鹏飞带双双在楼下玩时又碰到了她,她也是陪两岁左右的女儿玩耍的。看到双双后,她照例先夸奖一番,继而和张鹏飞聊了起来。她叫姚彩霞,是张鹏飞同事的妻子,新搬到这个家属院的。
一来二往地,两人就熟识起来,说话越来越投机,俨然是多年的老朋友。
这段时间,张鹏飞一直没有卖掉手中被套牢的股票。当年买进股票时,原指望能大赚一把,谁知道买后不久就被套牢了。在债务压头的这段时间里,他曾经想到把股票卖掉,多少回收一点资金,减轻还债压力。当他把这想法告诉贺博时,贺博说,他对股市不很在行,但股市不可能只跌不涨。若赔钱卖,损失太大,不如等涨的时候卖,既能挣钱,又能还债,一举两得。
张鹏飞听了贺博的话,还真是听对了。坚持了一段时间后,股市开始一路飘红,他抓住市场时机,加上他的专业知识和对股市的大胆把握,他在股市上淘到了金子。短短一个月后,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暴发户。
财神在猝不及防间光顾,张鹏飞在猝不及防间发了财,他不免沾沾自喜起来,一会儿张罗买房子,一会儿张罗买车,仿佛一个屈蹲在角落里的光屁股小孩得了一件大外衣,忽然间站了起来。
张红霞看不惯,嫌他幼稚有余修养不足,两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互不相让。张红霞有意冷落张鹏飞,希望双方都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就以写职称论文为由,在学校单身楼住了一个多月。
没想到冷静变成了冷战,张鹏飞就把一肚子苦水倒给了姚彩霞,张鹏飞欣赏姚彩霞的善解人意、温柔可人,姚彩霞则被他的英俊外表和挥金如土所吸引,两人的关系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发展。没多久,就发展成了互诉衷肠、互为知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关系。
一天上午,张红霞回家拿东西,打开房门后,她看到了比做噩梦更可怕的一幕:在那张熟悉的双人床上,张鹏飞和姚彩霞正在偷食禁果!张红霞惊呆了,床上的两个人也惊呆了,谁都没有说话。
张红霞跌跌撞撞地下楼,拨通了黎珩的手机:“黎珩,快来找我,我在桥头等你。我,我,我,你快来吧!”张红霞的声音虚弱、紊乱。黎珩接到电话后,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她。看到张红霞时,黎珩吓了一跳,只见她脸色苍白,目光散乱,虚弱、无助,好像失去了魂魄,昔日风采荡然无存。
§§§ 第9节
这是一座新修好的跨河大桥,栏杆和桥灯都是白色的,河沙也是白色的,映得河水也是白茫茫一片。白白的河水静静流淌,晚秋的风凉心透背。张红霞流着眼泪,语无伦次地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从她的诉说中,黎珩读懂了一个词的真实含义,这个词就是肝肠寸断。
黎珩听完,沉默了很久。她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忽然她想起十年前,她毫不客气地对张红霞说,张鹏飞是个花花公子。想到这里,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再看看六神无主的张红霞,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张红霞的眼泪一直流个不停,她边哭边说:“他曾经对我那么好。在他面前,我是备受宠爱的女儿,是爱如珍宝的公主。结婚后,一日三餐,基本都是他做的,双双长这么大,多数都是他带的。他说,女人生来就是让男人疼的,让男人爱的,女人不能太劳累,劳累容易衰老。他说,男人生来就是要保护女人的,不让自己爱的女人受一点委屈,让她开心,幸福,让她的每一天都甜甜蜜蜜的。我曾经是那么幸福的小女人,可现在……这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到底怎么了?那个女人一点也不漂亮呀,我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我那么自信,可现在,我忽然变得一文不值,什么也不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黎珩在乱糟糟的思绪中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说道:“你先冷静下来,咱俩慢慢说好不好?”张红霞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黎珩说:“咱俩的婚姻相比较的话,你觉得,你和我,谁更幸福一些?”
张红霞不解,说:“这些年,你俩一直平平静静,相敬如宾的,应该是你更幸福一些。”
黎珩苦笑道:“如果幸福可以用尺度丈量,你的幸福感一定是超过我的。”
张红霞疑惑地看着她,听她继续说道:“不用我多说,你是了解贺博的,他是一个好男人,他的心一半在家里,一半在工作中。我说的在家里的那一半,指的是这个家,不仅仅代表我。这些年,他确实操了不少心。按他的想法和要求,我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好媳妇,好妻子,好母亲,好教师。他平时和我交流时,大多都是以这四好为主要内容的,言谈之中,他希望我做到这些。我呢,像当年上学时听老师的话一样,按照他的要求做。这么多年后,如果标准不太高的话,我还真的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