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觉时,他不自觉地想起了黎珩。但是,两年来,他似乎并没有实实在在认认真真地看过黎珩的脸,他甚至搞不明白黎珩究竟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仍然是当年大柿树下的小黎珩,还有那颗会跳舞的眉梢黑痣。黎珩请假的这几天,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稳。睡觉前,黎珩的影子像挥不去的柳絮,在他眼前飘来飘去;入睡后,不安的心情给他带来的是一个个噩梦。第二天上课时,昏昏沉沉的他居然趴在课桌上睡着了。任张鹏飞怎么推他都无济于事。结果是,陈玉栋没睡醒,张鹏飞也没听好新课。好在是“班长助理”杨振兵仍旧坚守岗位,三班的整体纪律和学习没有因班长带头睡觉而受到太大影响。
四天后,黎珩和张红霞一起到班。班里早去的几个女孩子立即围在黎珩旁边,这个拉左手,那个拉右手,七嘴八舌地和黎珩说这说那,那劲头好像黎珩离开教室不是四天,而是四十天。这时,陈玉栋走进了教室。看到黎珩时,他的心突突直跳,跳得就要从嗓子眼里蹿出来了,脸也刷的一下变红。他赶紧低着头坐到座位上,把脸贴在课桌下面,假装整理桌子斗里的书包。
班级座位是按性别排座的。桌子横八竖八摆放,左边全部是女生,右边是男生。最后墙角处是一张单人单桌,那是杨振兵独自拥有的风水宝地。黎珩中等个,坐在第三排,靠南窗坐;陈玉栋是男生里面个头较矮的,坐在第四排,靠北墙坐。两个人的位置是一个角度不大的斜对角线。
早读开始后,黎珩和张红霞仍旧先背诵唐诗。趁黎珩转过脸给张红霞背诵时,陈玉栋壮着胆子偷看了她一眼。正值朝阳初照,窗户上的玻璃把霞光送进教室,一缕金黄色的光线正好照在黎珩身上。她的头发上多了一层羽化的光晕,她的脸被照得红扑扑的,像梦幻一样似真似假。她的眉毛很清秀,眼睛不大,单眼皮,看起来很乖巧;鼻梁很匀称,小嘴的唇线线条很清晰;她的肤色不算白,总体看起来不如张红霞漂亮。张红霞的漂亮是全校有名的。秀眉大眼,双眼皮,卷长睫毛;红嘟嘟的小嘴两边点缀着两个酒窝;皮肤白皙透红,倒瓜子脸型;头发微黄而卷曲。她的漂亮和洋气是最具视觉冲击力的。黎珩的长相和她明显不是一个类型,黎珩不是漂亮型的,但她的眉宇神情间却透着一股超凡脱俗的气息。这种气息在被陈玉栋偷看的那一刻起,像空气一样弥漫在他心中的每一个角落,渗透到他心灵的最深处。
不知不觉中,心事像初春的草芽在陈玉栋心中生根、发芽、成长。神思飘摇的他常常沉醉在幸福、甜蜜的憧憬中,不能自拔,不愿自拔。上课时,他的视线会被黎珩所牵动,他的神思会飘向很远的地方;背书时,他眼前晃动的是黎珩的微笑和那颗会跳舞的黑痣;走路时,黎珩的影子就在他眼前;睡觉时,闭上眼睛的他,满脑子全是黎珩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当这一切像雪花一样在他心中轻轻飘落时,他想到了那个圣洁而崇高的字眼:爱。
是的,他爱上了黎珩,他不知这种爱从何时开始,但他知道此时真正爱了她,爱的很深,深到着迷。
这是一个可以把爱放在神圣殿堂的某一角落而不可轻易说出的时代,陈玉栋不敢向别人吐露心事,包括好友张鹏飞和杨振兵,他也是只字未提。对黎珩,自从有了这段心事,他连正眼都不敢看一下,更不要说向她吐露心声了。他知道这些想法会影响学习,他想把心收回来像以前一样安静地学习,但总是越想安静越难以安静,仿佛有一种声音时刻呼唤着他,使他情不自禁地想走近它、抓住它。当这些想法像蚕茧一样纠缠着他的时候,他特别想念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陈明海。他想像以前那样向他倾吐无法独自承受的心事,他渴望得到帮助,渴望有一种更大的力量把他拉回来。他曾多次拿起笔给陈明海写信,但却没有写出来。他无法理清纷乱如麻的思绪,无法说清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他知道,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告诉父母,他们根本不会理解他,不会给他任何帮助。
一天中午放学后,他像往常一样赶紧到食堂排队买饭。这时,只见杨振兵跑过来叫他,说:“玉栋,有人找你。”陈玉栋问:“哄我的吧?谁这会儿找我?”杨振兵说:“我比你还饿呢,急着回家吃饭,谁有工夫哄你?是个老头,说是你爷。”陈玉栋想了想,估计是三爷来看他,忙问:“在哪里呢?”杨振兵说:“在大门口。走吧,别磨蹭了,一起吧。”两人快步走到大门口,陈玉栋一看,果然是三爷,高兴地说:“三爷来了,还没吃饭吧?走吧,到我们食堂先吃饭去。”陈雷生呵呵笑道:“今儿个呀,我可是碰到好事了,我带你俩到西头食堂吃饭,咋样?吃的时候,再把我的好事告诉你。”杨振兵赶紧说:“我得回家吃饭,今天冬至,有饺子吃呢。要不你俩到我家吃饺子吧?”陈玉栋笑道:“你赶紧回家吃吧。你妈能包多少饺子呀,吃饭时添两个吃家,你还不得饿肚子呀?”
§§§ 第7节
杨振兵笑着走了。陈玉栋拉起陈雷生的手,说:“三爷,还是在学校食堂吃吧?西头食堂的饭太贵了。”
陈雷生笑道:“今天不怕贵,有我呢。”
曾家坝的老规矩是过节时在家吃饭,今天是冬至,来食堂吃饭的人多数是赶集人。他们很少炒菜,一般都是买几个水煎包子或几根油条,再买一碗胡辣汤,吃着香的,喝着辣的,美滋滋的,吃起来比过年都香甜。
陈雷生让陈玉栋在一张方桌前坐下。这是陈玉栋有生以来第一次到食堂吃饭,既好奇又激动。食堂的桌子比家用的方桌大得多,斑驳掉落的漆皮告诉他,桌子的颜色曾经是墨绿色;桌面上新旧交替渗透的油污让人联想到这张桌子悠久的历史;桌子四周放置了四条长板凳,凳腿上依稀可见深红色的油漆,凳面的油漆早已被磨得精光,裸露的木纹油亮亮。食堂地面还是很讲究的,铺的是青砖,但那砖的颜色早已失去了本来的青色,代之而来的是食堂里常有的颜色,黑乎乎,油腻腻的。四周墙壁上贴着一些被油烟熏黄的纸质宣传画,正面墙上的毛主席语录是用红漆刷上的,故而保留了下来。写的是: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东面是卖饭的柜台,一米多高,木制的,和桌子一样的墨绿色,柜台里面站几个卖饭师傅,个个都是红光满面;柜台一角是卖饭票的,一个中年妇女,五官、外表和衣着看起来都很整洁。
炸油条的油锅和煎包子的大平底锅都在食堂后院的帆布篷子下面,时而传来啦啦的透着香味的声音。陈玉栋按捺不住好奇心,趁陈雷生买饭的空档,溜进了后院。他好奇地站在油条锅和包子锅旁边,饶有兴致地欣赏做饭师傅熟练的操作过程。做饭师傅们早已熟悉了孩子们观看。根据师傅们的经验,孩子们的“参观”没有一个是学技术的,多半是为了闻香气,或者蹭点包子油条吃。师傅们习以为常地看了陈玉栋一眼,继续手中的工作。
陈玉栋被他们的“表演”深深吸引。抻油条的那个胖师傅,看起来笨笨的,可他的双手理拢面团时却是那么灵巧,简直是面随手动,手随面动。他的双手像两个磁石,和面不即不离,上下左右来回舞动,姿势优美、舒展,看得人眼花缭乱。做水煎包子的师傅手艺更绝,揉面、擀面、包包子,全由他一人完成,双手快得像一阵风。眨眼工夫,一个个带着褶子的包子就堆满了半个案板。掌锅师傅负责把包子码放在厚厚的平底锅内,舀一瓢水,抓一把干面撒在水中,像炒菜师傅颠大勺一样把瓢中的面水颠洒在包子上。面水从空中落在包子上,锅内顿时发出啦啦的响声,升起一团白色水蒸气。这时赶紧把大锅盖盖上,锅内变成了一片咕咕嘟嘟的沸腾声。几分钟后,锅内水分将尽时,揭开锅盖,在缝隙处浇上油,再用特制的长条形平铲把包子翻过来。一锅黄澄澄的带着焦皮的水煎包子呈现在眼前。
师傅们的手艺使陈玉栋叹为观止,眼前的包子、油条更让他垂涎欲滴。一阵饥肠辘辘提醒他,该吃饭了。他急忙来到方桌前,陈雷生已经把饭买好,正等着他。陈玉栋一看,一个盘子里放着油条,一个盘子里放着水煎包子,还有两碗胡辣汤,这正是他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食物。当这些东西摆在他面前时,甚至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他坐下来不好意思地说:“三爷,没等多大会儿吧?我到后院看他们炸油条、煎包子了。”陈雷生笑说:“没等多大会儿。今儿人多,我排了好一会儿队呢。”说着,爷俩就像风卷残云一样吃了起来。
陈玉栋惦记着陈雷生的好消息,问道:“三爷,你刚才说有好消息,是什么好消息呀?”
陈雷生笑着说:“当真是想不到的好事。我今天名义上是来赶集的,实际上也没想买什么东西,主要是想到学校看看你,想带你出来吃顿食堂。所以呀,一直到前半晌才到街上。走到公社门口时,你猜我碰到谁了?我碰到了咱们的公社书记黎书记。”
陈玉栋知道这黎书记就是黎珩的爸爸,心中禁不住一阵狂跳,强作镇静地说:“这,这也算是好事呀?”
陈雷生说:“这是好事的开头呀!他看见我后,一点架子也没有,大老远就打招呼,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他问我,来赶集?我说,是呀。问我身体可好,我说,好。又问我干地里活怎么样?我说,地里活是近门陈万同帮着干的,我只是打下手。他说,陈万同家他知道。他还说起了你爷爷奶奶去世那一节子事,还问起你家的情况呢。”
陈玉栋仍旧没有听出好事在哪里:“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呀,好事在哪儿呢?”
陈雷生依旧笑眯眯:“他说,他从小就听他父亲说过,说我是一个有能耐的人呢。说我有知识,有智慧。说得我这老脸都红了。我不好意思起来,说,我哪有什么能耐?老了,不中用了。谁知他竟说,他这几天正在找一个年纪大点能守摊的明白人,当公社的收发员,送送报纸和书信。问我愿意不愿意干。我赶紧说,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哪有不愿意干的道理?他说,那这事就这样定了,我在公社院里给你找间房子住,放张床就可以了,再给你放一个三斗桌,搬去俩凳子,以后再有什么需要的,你随时再找我要。你回去收拾一下就来上班吧。”
陈玉栋高兴地说:“这可真是个大好事。书上说,是金子总要发光的。没想到三爷也发光了呢。”
陈雷生说:“论说,这也不算什么,这事不需要金子,谁都能干的。”
§§§ 第8节
陈玉栋说:“谁都能干为什么会轮到三爷干呢?还不是因为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他知道你有学问、为人好才找你的。你要是个大老粗,他才不会把这事交给你呢。”
陈雷生笑了笑,说:“这事呀,还不能算是我说的好事,这好事还在后头呢。”
陈玉栋疑惑地看着他:“还有好事?”
陈雷生说:“他和我说的时候,我心里就打好谱了。我回家就和你爹说,你上高三了,反正也是最后一年了,就让你跟着我吃住,能少吃点苦就少吃点吧。你爹负责给咱爷俩送粮食就可以了。”
陈玉栋一听,喜出望外,说:“太好了!我早就不想吃学校食堂的大锅饭了!三爷你是不知道啊,学校食堂那面条,净是面糊涂,根本找不到面条,还有那……”
没等他说完,陈雷生呵呵笑道:“要不大家都说呢,小锅饭比大锅饭好吃。以后咱爷俩就能吃上热乎饭了。”
陈玉栋说:“只是三爷你要费心费事了。但我会刷碗,会洗衣服,还会打扫卫生!”
陈雷生笑道:“你学习紧张,我什么也不让你干。只要你考上大学,将来三爷还想到你的大学里看看呢。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去上学了,我也好回家收拾了。”
听到考大学,陈玉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凉意。考大学的愿望曾经像山一样坚定、清晰,可进入高三后,这种愿望却像被云雾笼罩一般,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十足的信心和把握,一定能考上大学。面对那种神秘感情的突然袭击,他不止一次暗示自己,克制自己,希望能摆脱情感的纠缠。但他却像是步入了一个深深的泥潭,越往外用力挣扎就会陷的越深。能否考上大学的疑惑像乌云,在他头顶盘旋,不离不弃,挥之不去。
陈雷生的住室兼“办公室”被安置在曾家坝公社院内的一间平房里。上班第一天,陈雷生穿了一套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看起来精神百倍,也年轻了许多。在陈家湾时,他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他和其他同龄人一样,穿粗布衣服,说家常话,他从不特立独行,他像村边的那潭深水,平静、深邃、和善。现在,到机关“上班”的他,穿上了压箱底的新衣服,一则是入乡随俗,二则不能给公社脸上抹黑。
到公社上班后不久,一天,一男一女两个陌生的中年人,走进了陈雷生的小屋。进屋后,两个人齐刷刷跪倒在地,泣不成声。陈雷生老泪纵横,把他们一个个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