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中年人正是陈雷生当年的两个孩子。老大近四十,两鬓已经花白,小的也已经是成熟稳重的中年人。他们说,父亲回家后,母子四人相依为命,母亲并未改嫁。文革结束后,姊妹两个相继考上大学,相继工作、成家,过上了幸福安静的生活。而母亲却长病不起,百般医治不曾好转。临终前,她一再嘱托,一定要回老家看望父亲。她说,当时是形势所迫,父亲是为了不连累他们才出此下策的,父亲一个人在家一定吃了不少苦。他们说,这次回来主要是想把父亲接过去一起生活。
屈指算来,整整二十年的骨肉分离,当年的准教育局长陈雷生已近古稀,人生的美好岁月转眼化为虚无。和孩子们相聚的几天里,陈雷生总是泪眼滂沱地看着他们,百感交集,无以言表。但他还是婉言拒绝了孩子们的要求。他说,他在这里生活久了,习惯了,过得很好,很舒心。即使有个病病灾灾的,也不怕,有近门的陈万同帮忙。
陈雷生执意不走,四天后,两个孩子只好含泪回去。
似乎是对陈雷生多年沉寂生活的弥补,几天后,他又迎来了一位年迈老人,这位老人就是当年流离上海的老四兄弟。多年离散,一朝相聚,兄弟俩哭一场笑一场,恍若隔世。老人说,解放后,兄弟四人在上海隐居,逃过了文革之劫。而今三个哥哥都已辞世,遗憾的是没有叶落归根。文革结束后,孩子们都一个个起来了,他们开了几家连锁饭店,干得很好,没有给老陈家丢脸。
临走前,老人向陈雷生提出,要接他到上海生活。陈雷生以同样的理由回绝了。
分离,相聚,再分离,这一幕幕都被陈玉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过去,提到陈家湾,他心里充满了怨恨,他恨不得马上远走高飞,远离这个让他伤感的小村。可是,陈雷生却不愿意离开这里,不愿意到大城市享福。陈玉栋被深深地震撼了:对三爷来说,陈家湾像亲生父母一样难以丢开。他的心,他整个的灵魂,都已经深深地根植于陈家湾的土壤中,这种感情是无法割舍的。
陈玉栋住进公社院后,和黎珩碰面的机会多了起来。在男生面前,黎珩不像其他女孩子做低头害羞状。她习惯微笑一下,或看对方一下权当打招呼,落落大方,从不扭捏作态。她对陈玉栋也是如此。所不同的是,陈玉栋曾经为她“修”过发卡,他们曾经分享过糖精水,曾经喝过林场里的自制茶叶。所以在公社院碰到陈玉栋时,黎珩很想和他说话。可是,陈玉栋却总是一脸冰霜,从不接受黎珩的微笑和招呼。他那目不斜视、傲慢冷漠的表情告诉黎珩,他对她是不屑一顾的。仿佛他们不曾有过令人愉快的交往,这让黎珩非常纳闷:男孩子粗心健忘,也许他不记得了,但打个招呼又何妨?这个目空一切的家伙,是什么占据了他那骄傲的心灵?因为他是班长?学习好?不会因为这些呀!黎珩百思不得其解。
§§§ 第9节
最让黎珩恼火的还不是这些。陈玉栋在学校吃饭时,总是在第一时间内吃完后回到教室。而黎珩的习惯是放学后留在教室写会儿作业或背背书,这个时间正好是母亲下班回家做饭的时间。陈玉栋和几个男生在教室后面或窃窃私语或哄堂大笑,这些私语和笑声给黎珩的感觉是,他们在嘲笑她。黎珩从黎远那里知道,女孩子的乖巧、勤奋、用功甚至优秀的学习成绩,都会是男生嘲笑讥讽的原因。每当此时,黎珩就会暗自气恼,这个可恶可憎可恼的陈玉栋,他小时候的可爱一去不复返了!
有一次,在教室外拐角处,黎珩和陈玉栋分别从在墙的两条直角边对面走来,冷不防的,两人在直角地方碰面。陈玉栋走路快,两人差点撞个满怀。黎珩一惊之下赶紧躲闪,谁知俩人却躲在了一个方向,左躲右闪几个回合后,依旧对面而立。这一幕,自然逃不过男生们的眼睛,他们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陈玉栋也在笑,在黎珩看来,他的笑,同样是不怀好意的,而且充满讥讽和傲慢之情。
这次和陈玉栋的近距离接触,触动了黎珩的心:陈玉栋那高高扬起的骄傲的大头、他的冷笑、他的嘲讽,所有这些,像一堵无形的墙,把她挡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转眼间,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黎珩、张红霞和张鹏飞稳居前三,而陈玉栋却一落千丈,他的排名已落在十名以后。
班主任王老师急忙找陈玉栋谈心,但却毫无结果,陈玉栋无论如何是不会向他坦白思想开了小差这一事实的。张鹏飞也不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打趣说:“高考还没有来,你就先来一个马失前蹄?”杨振兵也坐不住了:“我说玉栋,你咋搞的?”面对老师和好友们的疑惑,陈玉栋暗自惭愧,无言以对。
更让班主任王老师伤脑筋的是,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时,黎珩的成绩也下降了一截子,陈玉栋的成绩仍在继续下降。
这年春节过得很不安稳。
黎珩暗自发恨,给自己关了一个假期的“禁闭”,把上学期学的不到位的知识全部过了一遍,才算是给自己交了差。
陈玉栋只在陈家湾过了除夕和初一,其余时间都和陈雷生一起在公社“加班”。
对于陈玉栋的考试成绩,陈雷生早就心里有数了,但他一直没有向他挑明,他希望陈玉栋能够自己醒悟,能够顺利地回到从前的学习状态中。但期末考试成绩告诉他,陈玉栋并未走出心灵的泥泞。
一天晚上,陈雷生照例抽着旱烟袋,陈玉栋照例趴在三斗桌前看书。陈雷生眯眼看着陈玉栋,说:“娃子,今天不看书了。咱爷俩说说话。”陈玉栋转过脸,看着陈雷生那沧桑而慈祥的脸。
陈雷生说:“咱这曾家坝高中的考学情况我是知道的,只有进了年级前10名才能有希望,是这样吧?你这学期的成绩可不在这前十名了呀!依我看,竟是你自己把学习给耽搁了,我要没猜错的话,你是分心了。从哪里分的心呢?当班长分心?我看不是,和你同学比起来,你比他们吃苦多,同学之间疙疙瘩瘩的事不至于会影响学习。除了这个原因还能有什么会影响你呢?娃子你虽然长大了,懂事了,但毕竟还小,有些事情还理拢不明白。人都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三爷的卦再不会有错的,你呀!思想开小差了吧?”
陈玉栋的脸刷一下红了个透,说:“三爷,我,我,三爷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开小差了。我知道这不好,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从你来这里上班我就想,你要能帮帮我该多好呀!”
陈雷生说:“这要看怎么帮了,谈谈心,解解心里的疙瘩,这忙我还是能帮的。”
陈玉栋鼓足勇气,神情像说梦话:“我想让你帮我说媒!”
一切都在陈雷生预料之中,他看着陈玉栋涨红的脸,微笑着说:“你心里相中的女学生是谁?”
陈玉栋一阵紧张,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上,说:“她就是黎珩!”
陈雷生一听,呵呵笑了起来:“好小子!有眼力!从打你们几个在林场喝茶时我就觉得,黎珩那小丫头不错,又乖巧又灵巧。我来这里后,看见过她几次,长开了,看着就是顺眼。她每次从门前经过时,都大大方方地和我打招呼,又懂事又懂礼貌。可这话又说回来了,咱凭什么和人家结亲戚呢?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凭他是老天爷去说媒也不行呀!人家那闺女学习好,是一定要上大学的,人家就是考不上也能接班呀!她一个吃商品粮的能找咱们?退一步说,就是她愿意,她父母能愿意?再退一步说,就是她父母愿意,咱们也不能害人家呀!这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事,咱做事也要对得起人是不?你想到这一层没有?”
陈玉栋心烦意乱地点点头,说:“那该怎么办呀?不瞒三爷你说,我知道这样不好,不对,可我,我……我为这事都快要发疯了。”
陈雷生说:“我大约能体谅你的心情。你毕竟还小呀,心里磨不开事。你这事要想有希望,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你必须考上学。这也只能说有希望,还要看人家是不是那嫌贫爱富的人呢。”
一席话说得陈玉栋从头顶凉到脚后跟,他又一次下决心把黎珩忘掉,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后,可结果和以前的挣扎一样,越想出来反而越陷越深。
所幸的是,黎珩的成绩稳定下来。随着高考的邻近,黎珩、张红霞和张鹏飞等被看老师看好的学生,一个个都摆出了拼命姿态,全力以赴地投入到高考前的复习中。不幸的是,陈玉栋仍在挣扎中,他感觉,只要往前迈一小步,他就会精神失常。他能保持一种外表看起来还算正常的状态就已经很困难,他生活在自己的王国里,里面全是梦想,全是以他和黎珩为核心的梦想。
§§§ 第10节
高考的偶然性总是很小的。陈玉栋没有偶然发挥良好而考出理想分数,而黎珩、张红霞和张鹏飞都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大学。黎珩和张红霞虽不在一所大学,但两人都是满心欢喜。毕竟,她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她们是成功的。从此以后,命运曲线也因她们自身努力而改变了方向,朝着更为理想的地方延伸。
事实就是这样残酷,陈玉栋落选了。曾经那么优秀、那么骄傲、那么自尊的陈玉栋承受了有生以来最最沉重的打击,和他一起承受打击的还有他的家人以及那些牵挂他的人,比如陈雷生,陈明海,等。
当然也有人暗自高兴,像徐宽银。他把陈玉栋的落选归结为他亲手埋下的那把剪刀,只要有镇物镇着他家的老祖坟,他这地主娃就永远别想考上大学。
当黎珩等人兴致勃勃地步入大学的围墙时,陈玉栋正闷声不响地整理着书包,他又重新走进了高三教室。
开学第一天,他对陈雷生说:“三爷,你看着吧,明年我要是再考不上大学,我就从河对面的高崖子上跳下来!”
陈雷生顺势将军:“这可是你自己立的军令状呀!咱俩也来个军中无戏言吧?俗话说的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只要横下了这条心,到时候,这军令状也就是一张废纸了。”
一年复习期间,杨振兵完成了和他爸的交接班手续,已经开始筹办婚事;张鹏飞隔三岔五地给他写信鼓励;陈明海也在紧张工作之余写信激励他。黎珩、张红霞两人本来和他就没有说过一句话,考上大学后,她俩像飞出笼子的小鸟,杳无音讯。
对陈玉栋来说,完全忘记曾经熊熊燃烧的情感是不可能的。但现实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他和黎珩是不可能的,即使他考上大学,他也配不上她。他把这段单相思式的初恋深深埋在心底。有时,当黎珩的影子倏而出现时,他就坚定地告诉自己:不可能!即使考上大学也不可能!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心情就会平静下来,他就会相对专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来年高考结束后,命运没有给陈玉栋跳河崖子的机会,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京城的一所重点大学。
拿通知书那天,陈雷生特意请了一天假和他一起回陈家湾。刚一出曾家坝,就看到了那棵大楝树,远远看去,仿佛青烟笼罩一般。爷俩的心情特别好,陈雷生指着大楝树说:“你从今以后可真的要远走高飞了,以后不论飞多高、飞多远,那棵大楝树可是咱们的根呀!”
陈玉栋说:“三爷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大楝树的。”
陈雷生满意地笑了笑,朝着大树的方向走着。
两人刚一进村,立即有人大老远跑过来道喜,乐呵呵地跟着他们一起走。从此以后,陈家湾的人们又多了一个向外村人夸耀的资本:陈家湾又出了一个大学生,而且还是重点大学。这确实是一件不同寻常的、值得荣耀的事情。
走到大碾盘跟前时,有一人说道:“三爷有几天没回家了,坐在这里歇会儿吧!吸袋烟,说说话,说说玉栋是怎样考上大学的,说说曾家坝的新鲜事。”陈雷生不好拨人面子,就笑呵呵地斜跨在碾盘上,抽起了旱烟袋。不一会儿,对面走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陈雷生认识他,就笑着招手说:“过来,过来,让老爷爷抱抱。”谁知道那孩子却惊恐万状地对着陈雷生大哭大骂。周围人异口同声地训斥那孩子不懂事,吓得那孩子一溜烟跑了。
就在这时,只听咕咚一声,陈雷生倒在了地上。众人慌慌张张地叫来乡村医生时,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医生说,这是心脏病急性发作。
陈雷生高低不平的人生就这样匆忙而终,陈家湾从此失去了一位智者。
出殡那天,除了徐家和支书家,全村男女老少送他的人从村里排到村外。丧事是陈万同主持的,分散在外地的亲人们都被召集回家,一切都按照陈家湾旧俗办理。对活着的人来说,只有这样做,才能寄托对死者的尊敬和哀思。
从听到噩耗的那一刻起,陈玉栋的眼泪就没有干过。当年他的一串不合时宜的响屁间接要了爷爷奶奶的命,那时他还年幼,幼小而懵懂的心柔软得像海绵,将失去亲人的苦痛全部渗入其中,心是湿的,沉的,被重压的;而现在,他已经长大成人,成人的失亲之痛远远痛过幼时。他的心像被压上了带棱的冰凌,又痛,又冷,又沉重,仿佛生活中、心目中最浓重的色彩倏然而逝,他无法接受这种消逝,更无法适应。但,毕竟,三爷走了,他将走得很远,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