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一切准备就绪，陈玉栋正准备出发时，三爷陈雷生乐呵呵地来串门。全家人赶紧招呼坐下。陈雷生照例吧嗒着旱烟袋，说：“东西准备好啦？这就要去上学走啦？”陈玉栋说：“准备差不多了，好长时间没有听三爷说话了呢。我等会儿再走吧，吃饭前赶到就行。”陈雷生顿时眉开眼笑，说：“咱家大头喜欢听三爷说话？不嫌三爷嗦不跟形势？”陈玉栋忙说：“三爷忘了吧？我从小就听你的话呀！”陈雷生点头说：“那倒是。咱爷俩也算是投缘。我吧，一看见你就会想起我小时候，你这脾味、个性呀，都很像我，也就怨不得我偏爱你呀！”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陈玉栋趁机汇报学习情况，说：“三爷，我们学校分科了，我报了文科。”陈雷生沉吟一下，说：“按说吧，这文理都一样，只要学通学精都能成材。”听三爷说完，陈玉栋看着父亲陈万同，笑了起来，意思是，三爷比你开通，人家就不说文状元武状元的掉板话。陈万同并不介意。事实上，他确实不懂这些，而年事渐高的陈雷生却对学习的事情了如指掌。其实，和陈雷生传奇般的经历相比，他对学校的了解甚至对天下大事的了解，一切都不足为奇。
解放前，陈雷生出生在一个人财两旺的大家庭，弟兄五个，他排最小。爷爷辈时，他家粮田几百顷，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陈雷生的四位兄长却不热衷于耕种，兄弟四人相继卖掉大部分祖产，到外地创业，老大开了一家烟厂，老二开煤矿，老三开当铺，老四开铜矿。几年下来，兄弟四人个个富甲一方、功成名就。但树高千丈离不了根，他们的父母都在陈家湾，并有八十亩粮田相伴。对老小陈雷生，兄弟四人的意见是，让他好好读书，成为家里的知识分子。陈雷生乐得如此，读了几年私塾后，就上了新学，并顺利地考上了师范学院。
陈雷生将近毕业时，局势发生变化。四兄长急忙回家，把所剩的八十亩粮田全部卖掉，别人问起为什么卖地时，兄弟四人都叫苦连天，说是在外赔了钱，卖地是为了还债。村里人都信以为真，并深表同情。他们悄悄地给父母和陈雷生留了足够的钱后，就带着巨款来到上海。在繁华热闹的大上海，他们不显山不露水，和普通人一样过日子，大上海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几个外地人的到来。他们默默关注时局变迁，等待改变命运的时机。
根据哥哥们的建议，陈雷生也离开家到了外省。那是一个刚刚解放的省份，百废待举，百业待兴。陈雷生在一所高中当了语文老师。在填写履历表时，他的社会关系栏只有两个字：孤儿。几年后，他和当地一女子结婚，并生下一儿一女。文革开始后，由于工作出色，他被提拔为学校校长。两年后，德才兼备的他再次引起组织上重视，领导找他谈话，准备提升他做当地教育局长。
面对轰轰烈烈的革命形势，履历造假的陈雷生恐惧万分。他思考再三后作出了惊人决定：他把自己的身世对妻子和盘托出，并给她两条路选择：一是和他一起回陈家湾心安理得地当农民；当时他并不知道家里情况，不知道政府是否算旧账。如果清算旧账，他家必然是地主成分，妻子和孩子们随他回去后肯定要吃苦；二是她和孩子们留在城里，他把所有资产、钱财全部留下，为了不连累他们，二人从此不再来往，妻子也可找人另嫁。
安排好家事后，他找到领导，见面就跪了下来，说：“我是罪人，我对不起组织的信任，我隐瞒了自己的历史。解放前，我家是大财主……”他把过去那些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出去。那领导把他扶起来，说：“你多年工作态度端正，为国家培养了不少人才，深受大家尊敬，所以你的这个事情，我就不再追究了。我满足你的要求，同意你回老家。但是，这事情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我不追究你，你再也不要和别人说，说出去对你对我都不好。”
就这样，一贫如洗的陈雷生回到了一贫如洗的家，当上了一名光荣的、贫农成分的农民。妻子儿女则留在了城里。别人问起这么多年在外面做什么时，他只是淡淡地说，给人家当伙计。回家不久，年事已高的父母相继去世，陈雷生过起了孤身一人的生活。
有一次，陈玉栋曾问过他看了多少书，他笑着说：“把我看过的书皮撕下来，比你三个身高还要高。”除此之外，他天天到大队部看当天报纸，并时时收听广播新闻。时事在变迁，他的想法也随之变化。无论他年龄有多大，无论他的外观多么像农民，他的思想深处，他的骨子里仍然是一个高中校长和一个准教育局长。
回到陈家湾后，他又看了一些周易八卦一类的书，但他从不为人打卦算命，他喜欢用周易八卦解读着身边的人事和世事。
当陈玉栋说起文科理科这样的话题时，陈雷生怎么可能会有陈万同那样的笑话呢？他笑眯眯地看着陈玉栋，慈祥而安静。陈玉栋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说：“三爷，你去过曾家坝高中吗？现在都是新盖的房子，大玻璃窗，晚自习时，日光灯亮堂堂的，可美了。”陈雷生说：“我去把划过好几次呢，人家曾家坝那学校自来都是出人才的地方。我小时候呀，也是在那里上学的。”陈玉栋第一次听他这样说，惊奇道：“你也是在那里上学呀！那时候学校是什么样？”陈雷生说：“我上学那时候，曾家坝的学校也是十里八街最好的学校。”陈玉栋仿佛还有问题要问，但眼看天色不早，在陈万同和陈雷生的催促下，他就背起了干粮袋子。临走时，陈雷生说：“过几天我赶集时顺便去学校看看你，你嫌弃我这糟老头不？”陈玉栋说：“三爷随便去学校，到时候我就对同学们说，你是我亲爷。”陈雷生和陈万同都笑了，在他们满脸微笑的注视中，陈玉栋走出陈家湾，向学校走去。
§§§第2节
周日下午，陈玉栋到学校时，校门内的影壁墙背面已经贴出了分科名单，名单是用毛笔写的，潇洒的行楷把一排排名字整齐地排列在红纸上。一共四个班，一班二班是理科班，三班四班是文科班。在文科班名单前，陈玉栋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三班第一个名字就是他。分班前，老师说过，名单按成绩先后排。不用说，陈玉栋又在考试中拿了第一名。看到自己的名字名列榜首，陈玉栋无法掩饰高兴的心情，不知不觉中，他脸上挂上了笑容。不一会儿，他身后就站了很多看名单的学生。
忽然，有人在他肩膀上猛拍一下，应声说道：“玉栋你真能啊！又考了个第一！”陈玉栋回头一看，原来是同班好友杨振兵，忙问：“你分在哪班呢？”杨振兵带点酸味说：“我？和你一班呀！你往后看呀！”陈玉栋赶紧往后看，把65个人名一个个看完后，才在最后落款的地方看到杨振兵的名字。
杨振兵是曾家坝人，父亲有工作，是吃商品粮的。他作为姊妹中惟一的男孩，将来的前途肯定是接班。所以，别人上学是上学，他上学是混日子，混个高中毕业，再留两年级，他老爸正好退休，他也正好可以混个高中毕业证顺利接班。也是机缘巧合，他自己不把学习当回事，却也不排挤学习好的陈玉栋，更不因为他是乡里人而瞧不上他。相反他总爱和陈玉栋粘在一起，有时家里做了好吃的，还要把陈玉栋领家去一同分享。他曾经这样对陈玉栋说：“你学习的时候呢，我就找别人玩去，你想玩的时候呢就来找我。”陈玉栋也喜欢他的豪爽性格，学习之余就找他谈天论地，两人相处得甚是投机。
老师和同学们都不能理解他俩的交往，一个小混混，一个三好生，却能好的穿一条裤子，着实让人纳闷。这杨振兵的混混名声在曾家坝是出了名的。他长得又高又胖，生就一双硬拳头，打起人来从不眨眼。而陈玉栋却像绵羊一样乖顺，爱学习，不惹事，从小磨练出了不会出手打人的习性。只要别人不找事，他永远都不声不响，只有在公布考试成绩时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高中第一学期时，很多男孩都想巴结杨振兵，大约是希望在曾家坝上学期间，寻找一个保护伞。陈玉栋没有这样做，他见到杨振兵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杨振兵偏偏喜欢这种性格的人，就主动接近陈玉栋。两人熟识以后，陈玉栋难免说一些鼓励他好好学习的话。杨振兵虽然不能按陈玉栋说的做，但却喜欢听这样的话。在他看来，只有陈玉栋了解他的聪明和学习潜力，不像别人包括老师、父母和其他同学，和他说起学习时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好像他是生就的小混混和天生的智力低下，表情中充满着对他的不认可甚至歧视。其实，他考试拿到的少得可怜的分，绝大多数和陈玉栋的鼓励有关。两人说起学习时，他漫不经心地听了那么一点，就足以应付他要求不高的考试。可见，他原本是一个极聪明的人。
“天都快黑了，你今天还学习不？”杨振兵这口气还真有点拉后腿的意思。
陈玉栋说：“也没什么好玩的呀！我想回宿舍看会儿书。”
“那好，我也回家看书。不过，我看的可不是课本书呀！”杨振兵早已习惯了陈玉栋的拒绝，丝毫也不介意，说完就回家去了。
其实，陈玉栋那小心眼里另有想法。刚才看名单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黎珩。到曾家坝学校已经一个多学期了，这个名字仿佛从他记忆中完全消失，他不曾想起过，也没有在众多女生中看见过黎珩的身影。可是这次分班，他和她却分在同一班，而且，黎珩的名字在他后面，排在第九，就想：“这小丫头片子的学习也不错呀！”这样想的时候，他心里充满优越感，他比黎珩年龄大，这可是他的无可置疑的优势。这时，他和黎远黎珩的两次相遇像过电影一样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心里充满了好奇：因为自己初中多上了两年，现在竟然和这小丫头片子分在一班，也不知她现在长什么样？还是那么可爱的小模样？眉梢的小黑痣像小蝴蝶飞来跳去？他回过头扫视四周，并下意识地扫视那些女生的眉梢。让他失望的是，他没有找到那颗调皮的黑痣。他想：明天是周一，上课时肯定能认出她来的。
黎珩再次听到陈玉栋的大名，是在上学期散学典礼上。年级第一的陈玉栋被点名表扬时，黎珩听这名字熟悉，就想起了陈家湾的大头陈玉栋：哪有这么巧的事？他比我大，应该早毕业了才是，该不会是同名同姓吧？从那时到看到分班名单，黎珩就存了一点小心事，想看看这个陈玉栋和陈家湾的那个大头是不是同一个人。
周一上课前，两个人存着同样想法的人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但在众多同学面前善于伪装的他们谁也没有表现出邂逅的惊讶，眼光反而比看别的同学时更冷漠。陈玉栋想：看样子她已不记得我。黎珩想：还真是那个陈玉栋啊，但他看我时的眼神不像当年呀！好像陌生人一样。
曾家坝学校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初中和小学阶段的男生和女生之间，各各都是两小无猜，彼此之间说笑打闹属家常便饭；可一旦到了高中，男生和女生就像隔了一道墙一样，当真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无论人前人后，谁也不和谁说话。教室里不说，路上遇见也不说，就像没看见一样。男女生同在一个教室里学习却如同在两个不同世界里，也有个别胆壮的，彼此打点交道的，则会被传为两人在谈恋爱。在曾家坝学校的价值观中，这样的传闻是一种难以承受的羞耻。因此被传双方往往会选择休学，才能走出传闻阴影。
§§§ 第3节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男生女生只好两不相扰，一为自保，二为不给对方惹麻烦。陈玉栋和黎珩自然也跳不出这种想法。
陈玉栋高高在上的排名让黎珩很不自在。分科前，她理科不好，总成绩不太理想。现在，不用再学那枯燥无味的理化，对她来说简直是如鱼得水。她下次考试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一定要把陈玉栋比下去。而陈玉栋却不是这样想的，从分班成绩看，他的成绩高出别人一大截子，他毫无危机感。所以，他还像以前那样，学习的时间就专心学习，玩的时候就叫上杨振兵，两人放学后，说说笑笑，一通疯跑，倒显得轻松自在。他满世界疯跑时，黎珩却在背书，一分一秒也不愿意耽误。那一段，拼命学习的她让母亲王桂如很是担心，生怕她累着，总是劝她注意休息，要劳逸结合。但黎珩心里有数，下次考试超不过陈玉栋，她就决不会原谅自己。
期中考试前，黎珩的小测验成绩已经给陈玉栋敲起了警钟，黎珩每次考试都离满分不远，尤其是历史和地理，老师评讲卷子时都是拿着黎珩的卷子，她做的题基本上就是标准答案。黎珩的铁杆好友张红霞也和她不相上下，有时她高两分，有时张红霞略占上风。但这些却没有引起陈玉栋的足够注意，他依旧我行我素，和黎珩比起来，他浪费掉的时间可真不少。
结果可想而知，期中考试时，黎珩得了第一，张红霞第二，陈玉栋只好屈居第三。公布成绩后，陈玉栋找到杨振兵，说：“还别说，你们曾家坝的小丫头片子们还不好对付呢。这次让她们领了先。”
杨振兵说：“你知道她俩厉害了吧？这俩丫头片子从小就不饶人。她俩上小学和初中时，学习数一数二，和男孩子斗架也是数一数二的。你看我这小混混怎么样？我都不敢招惹她俩呢！她俩是又能吵又能骂，又能抓又能挠，吃一点亏就大喊大叫。我的妈呀！谁敢拔这俩姑奶奶的刺呀！”
陈玉栋一听笑了起来：“你也太夸张了，人家虽然比咱考分高，也不能糟践人家呀！我看人家俩人安安稳稳、不声不响的，不像别的女孩子唧唧喳喳的让人烦，哪像你说的那样？”
杨振兵说：“还别说，她俩现在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说的是以前，凡和她们一起上学的，没有不知道她俩大名的。谁还骗你不成？上高中后她俩从原来的假小子变成文气女孩啦？咱不说这些，就说这次考试吧，她俩成绩盖过你，我心里不服气，你要在期末考试中和她们见个高低，咱怎么说也不能让两个小丫头片子给镇住！”杨振兵说话的口气仿佛陈玉栋的学习成绩就是他的成绩，他比陈玉栋更不能接受败在两个女生手下的事实。
进入高二年级后，黎珩张红霞二人和陈玉栋继续较劲。黎珩张红霞两人曾私下说：“要么你第一，要么我第一，就是不能让陈玉栋第一。”她俩把战胜陈玉栋当成一种动力，把战胜他当成一种乐趣。两人一同上学一同回家，连走路时都在讨论数学题或背诵课文。至于历史和地理，她们干脆也不背现成题目了，直接把课本背下来，然后互相对背，一直背到随便说出页码，立即说出相关内容为止。两人互相督促，互相鞭策，把目标同时对准陈玉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