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节
谁知连续找了几天,几乎把全村找遍,也没有找到一家愿意的。一是他做人太恶道太霸道,做事太绝,大家都嫌恶他;二是,自家原本儿女双全,过得好好的,谁愿意认一个傻子做自己干儿子?这事传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的,谁也丢不起这份人。这件事可愁坏了徐宽银,想来想去,只好硬着头皮来找陈万同,说明事情原委后,陈万同沉默半天,才说:“他老表呀,不是我不答应你。我是真有难处啊!前一阵子我也算过一次命,说我命中该当有两个儿子,多了就会相克呢,看这说法,我还得把老三认出去才能保平安呀!”
徐宽银赶紧说:“那正好,把你家老三认给我,再把我儿子认给你。你看怎么样?”
陈万同说:“他命硬,一般人服不住他。我就听算命的话,把他认给了石头。只有石头才能压服他。我也有心帮你的忙,把娃儿认下,只可惜我没有这福气呀!说句不好听的,万一我这赖命克了娃儿,你说我这心里怎么能过得去?”
陈万同的话不软不硬、绵里藏针且有理有据,徐宽银无言以对,脸憋得通红,说:“你想看着我断子绝孙是不?”他丢下这句话后,扭头便走。
陈万同不会想到,此后,徐宽银对他从原来的嫉妒眼红发展到恨之入骨。他更不会想到,徐宽银明着不能对他怎么着,暗地里却使起了损得不能再损的阴招。
一天上午,徐宽银盘算妥当后,就来到了刘神仙家,并且极其难得地拎了一瓶高粱酒和两个果盒子。对徐宽银的为人,刘神仙知道得很清楚,心想:这小子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呀!今天他这肚里一定憋着坏水!果然不出所料,三句话刚过,他就迫不及待地说到了正题上:“老表你看,现在这地主们一个个能的不知道是老几了,尾巴都翘上了天!陈明海那小子考上了大学,陈万同家的那几个小的也不是吃素的,读书像喝凉水一样,老大还在曾家坝高中得了奖状!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俺陈家庄的地气都让这地主们占去了?”
刘神仙支吾着说:“这事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
徐宽银说:“记得你说过,俺庄坟地的事。你说,有三处坟地是陈家湾最好的坟地,一处是陈明海家,一处是陈万同家,还有一处是以前好,现在没劲了。你当时说时正是老陈家倒霉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你说的一点不错,一点不假。”
刘神仙对他的来意已经明白八九分,边想对策边说:“不假,我是说过这话。依我说呀,对这些个说法,不要太迷信才好。不是有人这样说吗:风水先生惯说空,指东指西指南北;世上若有封侯地,何不寻来葬乃翁?这事情说有像有,说没有那可是一点影子也没有的事。连我也是空落个神仙虚名,我尚且半信半疑,你怎么就能当真呢?再说了,人家老陈家的孩子们都是从苦里走过来的。人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家孩子懂事争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徐宽银阴着脸,说:“话是这样说,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家儿女双全我不气,气的是他眼看着我断子绝孙也不认下咱娃儿!我今儿就是为这个事来的,看在咱这老亲旧眷的份上,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帮我出出心里这口恶气!”
刘神仙说:“那也要看是帮什么忙呀!还要看我能不能帮得上呀!”
徐宽银赶紧说:“能!你一定能帮我这个忙!”他压低嗓门,说话声音像魔鬼一样阴森:“给他家老祖坟下个镇物,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刘神仙大吃一惊,心说:这小子够毒!我可不干这坏良心缺德事。这人当真不可相遇,赶紧拿话把他打发走。想到这里,他不热不冷地说:“不瞒老表你说,我是真的没有那道行呀。你看看我这几个小的就知道了,没有一个争气的,你看他们几个那德性,有一个能考上大学的?我要有那经天纬地的本事,还不知道抢占一处好风水?看样子呀,今儿这酒让你白破费了,这果盒呀,你还是拿回家给娃儿们吃吧。”
徐宽银听后,很失望,但他仍不死心,到底从另外一个半仙处寻得了镇物——一把大号剪刀,偷偷埋在陈万同家的老祖坟旁边。他用那双阴暗的眼睛观察着陈家的变化,等待着陈家遭受新一轮灾难。
陈万同还像以往一样,一心一意经营他的承包田,信心十足地供应几个孩子上学。他能设想的最美好的未来就是几个孩子都能学有所成,到大城市工作。他最不能接受的未来就是孩子们重复他的命运,像他一样一辈子受苦受累。好在几个孩子虽然有淘气掉链子的时候,但大方向没错,他们都爱学习而且成绩好。尤其是老大陈玉栋带了好头,还得了奖状。在老大的带动下那几个小的一定会更来劲,说不定每人都能拿回一张奖状呢。每想到这些时,他心里就美滋滋的,浑身会有用不完的劲。
陈家湾人的生活一天天见好,去曾家坝赶集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每逢农历双日子,曾家坝长约两公里的主街道都会很热闹。南来的,北往的,人流如潮,人声鼎沸。各路商贩、各种用品云集于此,是方圆几十里地知名度很高的商品集散地。街西头是木材市场,造房建屋、打制家具用的各种木料或粗或细长短不等,堆得像山岸一样;对面是一个棺材市场,敦敦实实的大棺材,一口口停放在路旁,看见时难免心惊肉跳;街东头是牛马市,牛马经纪比比划划、东跑西颠,穿梭于买家和卖家之间;紧挨着是家畜市场,最热闹的是那些小猪们,有白嘟嘟的,有黑油油的,有黑白相间花的,过秤时,被麻绳勒疼的小猪嗷嗷乱叫,此起彼不伏;鸡鸭鹅们比较老实,个个瞪着虚无缥缈的眼睛,无动于衷地接受更换主人的命运;家畜市场旁边是菜市,各种时鲜蔬菜一堆堆一筐筐等待着挑选。
§§§ 第9节
曾家坝中间最繁华地段有两个较大商店,一个是糖烟酒商店,一个是布匹五金百货商店。到这两个商店买东西时,要凭证购买,有布证,糖证,盐证等。买东西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叠叠,挤进去和冲出来时,要像打仗一样卖命才能得到心爱物品,但经历了挤与被挤的辛苦过程后,心中会有说不出的痛快,连买得的东西也显得更有价值。
中间偏西头的国营食堂是很多赶集人必去的地方。那里有水煎包子、油条和糊辣汤。赶集人往往闻到香气就走不动了,花上几毛钱就可美美地吃上一顿,比过年都解馋。陈万同是从不独自来解馋的,他也很少像别人那样赶集时为孩子们买巧嘴儿吃,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这天,他刚在街东头卖了一窝小猪仔,价钱非常称心。路过食堂时,他想起了几个孩子,他们长了这么大,连水煎包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油条是什么味道,干脆买一点回去,让这几个小的开开眼。于是就狠心花了1元钱,买了几个水煎包,用一根旧筷子串成一串,还买了几根油条,用一条细麻绳捆着。刚走出食堂大门,迎面碰上了正要进食堂的刘神仙。
村子离得比较近,陈万同和刘神仙也很熟识。陈万同忙打招呼:“他表叔,想给娃儿买点?”刘神仙笑呵呵说:“买几根油条吧。娃儿们要了好几集了。每次都说下集买,这回就真给他们买点尝尝。不怕你笑话,我那几个小的还没有吃过油条呢。”陈万同说:“都一样啊!我那几个小的也没吃过,寻时寻常的,谁舍得吃这些呀?”刘神仙说:“你等我一小会儿,咱俩一路回家。”说完,刘神仙就进去买了几根油条,拎在手中,和陈万同一道结伴回家。
一路上,陈万同和刘神仙东拉西扯边说边走。刘神仙心里有数,他有意约陈万同一路走,其实是想给他善意的提醒。说话的时候,他就有意往这上面引:“他表叔,你信不信阴宅阳宅算命打卦?”陈万同如实说:“你说这呀!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不信吧,有时候还是很灵验的;信吧,有时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像阴阳宅子,一说就是子孙后代,一竿子指到一百年以后,谁看得到呀?不过,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表叔,你看我家宅子怎么样?要是哪有毛病,还是改改好呀!”
刘神仙说:“咱老哥俩想的一样,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看你家的阴阳二宅都是好风水。你家现在的房子还是草房,早晚有盖瓦房的时候,你信我一句话,盖新房时千万不要另起根脚,就在旧房子原地盖。”
陈万同说:“你说这宅子好,它可没少让我家遭难呀!”
刘神仙自然知道他家过去的难处,说:“老表你是个明白人,怎么就没听说过三十年地气转呢?你这房子是解放后盖的吧?盖新房时就占住了呀!你家的阴宅,我早就看过了,风水最好的是娃儿们爷奶那宅子呢。你就等着吧,将来有你挽着胡子喝蜜的时候!”
陈万同笑着说:“要真的像他表叔你说的,那敢情好。咱这辈子还不就是盼着娃儿们能有个出息?只要娃儿们好,咱就只剩下高兴了。”
刘神仙说:“话是这样说。眼看着你家比别人过的好,你可要小心别人给你使黑呀!千万不能让人下镇物呀!”
陈万同笑了笑,说:“谁也没有这么黑心吧?俺家人老几辈子都是老实本分的善净人。前些年成分高,遭了不少罪,那都是别人欺负咱家,咱可没惹过谁呀!再说了,人算不如天算,镇不住别人镇自己,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怕什么?”
刘神仙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好再说下去。
陈万同给几个孩子买好吃的这天正好是星期天,陈玉栋也在家,在曾家坝上学的他装作见过世面的样子,并不像几个小的那样,看到水煎包子和油条时眼睛放光,只咽口水。他为了躲避诱惑,为了把好吃的多留给弟弟妹妹,他干脆背过身去,和陈万同一道整理下午返校所带的东西。他平时在学校食堂吃饭,需要用粮食换来食堂粮票,然后用粮票买饭。为了节约粮票,他像大多数同学一样,每周回家一次,带上可够一周吃的馒头,吃前拿到食堂笼屉上蒸一下,再用粮票买稀粥或汤面条。他是从来不买菜的,每顿饭都是窝头和稀粥,晚饭只吃两碗汤面条。这样可以省粮票,当然也省去了买菜的钱。
陈万同看着懂事的大儿子,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说:“娃儿,这一阵子考试没有?”
陈玉栋说:“考了。学校要分文理班。”
陈万同一听就迷糊了,说:“过去听说有学文的,有学武的,现在不这样分啦?”
陈玉栋笑了起来:“爹呀!你这是哪辈子的分法呀?戏上有文状元、武状元,你看戏看多了吧?”
陈万同也笑了起来,说:“爹学问不大,又不看书读报,也就看看老戏。你们这个分法,文的有了,把那武状元放哪里啦?”
陈玉栋想了想,说:“这武状元嘛,考上军校,就是武状元。”
陈玉梁别的没听到,这军校二字是再不会听错的,接口说:“我,你们看到没有?武状元是也!我是一定要考军校的!”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陈万同到底不明白文理之分意味着什么,问陈玉栋道:“那你想上什么?”
陈玉栋胸有成竹地说:“我当然上文科了。”
陈玉梁接着说:“哥,我怎么听说男生上理科的多,女生上文科的多呢?”
陈玉栋说:“你听谁瞎说的呀?分科还分男女呀?谁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呗!”
玉梁不解,问道:“我也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这么说呀。你为什么要学文科呢?”
陈玉栋神秘兮兮地说:“我自然有我的想法。天机不可泄漏,现在不告诉你们为什么学文,到时候你们自然知道。”
玉梁又说:“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呀?”
陈玉栋明白这大弟在使坏,想让他说出考上大学的时候,然后再嘲笑他说大话。于是就装出老大的威风,笑着说:“你小子今天吃了鸡下巴?我和咱爹说话,你怎么老是接话把儿?”
玉梁笑了笑。陈万同也跟着笑。这几年,年富力强的他总是面带微笑,这是从内而外透出的最真实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