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升高中考试结束后,陈万同一家就开始了充满希望的等待。等待中,国家又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7月6日,朱德大元帅逝世,另一件事是7月28日唐山大地震。不到一个月时间,连续发生两件大事,不安和不祥像飞蛾一样盘旋在陈家湾上空,各种各样的议论、猜测、私语、谣传像飞蛾扇动的翅膀,忽忽悠悠,让人捉摸不定。
尤其是关于唐山地震的说法,版本很多,但各个版本都围绕一个中心:死人很多。后遗症也是一个中心:惊恐万状。广播里的声音像受了极度刺激的神经质患者一样,一遍遍播放地震常识,蚂蚁搬家,蜻蜓低飞,蝙蝠盖天,青蛙惊鸣,老鼠出洞,等等,都可能是地震来临先兆;当地震发生时,一定要记得从屋里往外跑以避免被砸死,跑出去时要选择平地,人群要分散,不要集中。据村里人传,地震时,大地轰鸣变形,平地会高高隆起,在一块平地上若站的人多就会把地压塌陷;而高坡则会在地震到来时陷入地下。如此等等。真的假的,科学的,迷信的,说什么的有。陈家湾人人谈震色变,仿佛地震会在某一个蓝光闪过的夜晚突然来临。人们晚上不敢在家睡觉,纷纷集中在打谷场或村子里的空地上,铺上草席,就是一个安全床铺。当人们把各自的恐惧集中起来时,组成的不是一种巨大的恐惧而是一种战胜恐惧的力量,他们以祖先群居的方式防御可能到来的地震侵害。
最可怕的是电闪雷鸣的雨夜。这时的家成了最不安全的地方,但人们只能蜗居家中,诚惶诚恐地等待天亮。更有胆小的人会冒雨到邻居家,玩扑克,聊天,驱赶恐惧。遇到这种天气时,陈万同是不去串门的,他要求陈玉栋姊妹几个都要在家和父母一起呆着,这样做不是因为他胆子壮,而是因为他说的那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全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几个小孩被这句话吓得噩梦连连。天一亮,几个孩子就开始说梦,一个比一个更可怕。
这天晚上,雨下的特别大,哗哗啦啦的雨声,轰轰隆隆的雷声,耀眼的闪电,交织在一起,使地震阴影笼罩下的陈家湾无法入眠。村里的人们都不敢睡觉,人心惶惶的,仿佛在等待一种未知的宣判。陈玉栋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坐在堂屋大席上,所有能玩的游戏都已玩过,小妹玉琴支撑不住,蜷缩在席子一角睡下;两个弟弟睡眼的,直打瞌睡;陈玉栋和父亲陈万同则靠墙而坐,听着刘玉英咣咣咚咚的织布声。这时,忽听得外面轰隆一声闷响!全家人以为地震真的来了,吓得不知所措。可是,一声响过,再无动静。陈万同说,这不是地震,怕是谁家房子塌了吧?
陈万同顾不上穿雨衣,“噌”的一下冲出家门,循着声音找去。果不其然,他借着闪电的光看到邻居家房子的一面山墙已经倒下,隐约听到房子里有小孩的哭声。陈万同赶紧冲进去,抱出一个六岁小男孩。他前脚刚出来,房顶又轰然倒下,门和窗都被埋了进去。惊魂未定的男孩大声哭着喊奶奶,陈万同这才知道,男孩的奶奶,他平时叫作七婶儿的,还困在倒塌的房屋下。他急忙冲过去寻找,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七婶儿的呻吟声。可是,那倒下的土墙却严严实实地堵在面前。无奈之下,他开始扯着嗓子大喊,声音都变了调:“快来人呀!来人呀!快来救人啊!房子塌啦!”
后院邻居家几个人正在打扑克,其中就有徐宽银。这徐宽银是队长徐宽堂的堂弟,他和妻子一起聚到邻居家玩,借以驱赶地震的恐惧。老娘和六岁小儿留在家中睡觉。没想到,房子却被大雨浇塌了。陈万同的呼救声顺着风声传到后院,徐宽银等听得清清楚楚。但不料这徐宽银却说:“地主家的房子塌就塌了,砸死了人有什么希罕的?乱叫唤啥呢!咱们接着玩,不理他!”几个人并不理会陈万同的呼喊,若无其事地甩着扑克。陈万同左喊右喊不见人来,只好来到后院,他像个雨人一样破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房子塌了!”徐宽银假装吃惊,说:“哟!你家房子塌了呀!这可是大事!还不快去救人?跑这里来干啥?”陈万同着急万分:“不是我家房子,是你家房子塌了!我把娃儿抱出来了,七婶儿她,她,她还……”徐宽银一听,头皮子都麻了。他和众人不容分说像箭一样冲进雨中,可是,众人赶到找出七婶儿时,她已经断了气。
第二天天还没亮,这件事就传遍了全村。埋殡了老娘后,徐宽银连续几天不敢出门。后来出去时,他总是灰溜溜的,低着头不和人说话。不用打听,他就知道陈家湾人会说他什么,说的最多的肯定是这句:坏良心是要遭报应的。其实,村里说的最多的还不是这句,人们都悄悄说,可惜了七婶儿,她替她儿子死了。言外之意是,该砸死的应该是良心坏透的徐宽银。
这徐宽银仗着自己成分好、人头旺和当队长的堂哥,是陈家湾有名的属螃蟹的,说话横,做事横。碰到不入眼的人,他见面就要排场一番。他家和陈万同家毗邻而居,自然会有打交道的时候。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两家来来回回讨借东西的事时有发生。这样的事情一般都由他的小儿子来回跑腿,比如,正做饭时,没了盐,或没了柴火,就到陈家借两汤勺盐或十根二十根柴火,有时也会借一瓢面,一碗米,一捆柴等。陈家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如数借出。但他从来就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刚开始,陈万同还试着以到他家借的名义讨回来,谁知他非但不给,话还很难听:“你还到我家借东西呢?你那地主脸白还是咋的?我用你一点东西你咽不下去是不?告诉你,上你家借东西是看得起你,你要不愿意呀,我还不去借了呢!”陈万同无奈,只好把这些话生生吞下。过不多久,徐宽银还会打发儿子去借东借西,陈家若借给他,两家就相安无事;若不借,他就会给陈家使绊子,他常用的杀手锏是下雨时,不让陈家的水从他家门前流过。
§§§ 第2节
陈万同最害怕的就是这一招。夏天雨水多,家家流水沟里的水都哗哗地流着,可陈家的流水沟却被徐宽银堵死。满院子的水无处流时就会流进房屋,外淋内泡的土墙房子随时有倒塌的可能。徐宽银堵流水沟的手段很是高明,他不在两家中间地带堵,而是把陈家院外的水道眼牢牢堵住,这样以来,水就只能憋在院子里。每当发生这样的纠纷时,十有十次都是陈万同把好话说尽,而他却总是把难听话说尽,一直等到水漫屋里或别的邻居帮助求情时,他才能善罢甘休。
这次塌房事故使徐宽银心中自是憋闷无比。他不念起陈万同救人的好,反而以怨报德,对陈家暗恨有加。在他看来,房子塌事小,丢人事大。再者说,就是丢人也不能丢在地主面前,就是丢在地主面前,也不能丢在仇人陈万同面前!他对陈万同又气又恨,他绞尽脑汁寻找报仇雪恨的机会。
恰在这时,陈万同在陈家湾的人气指数有所提升。一是因为儿子陈玉栋的考试成绩出来了,全庄只有陈玉栋一人考上,眼看着就要到曾家坝读高中,要有出息了,陈家也有了盼头。二是他不顾生命危险冒雨救出徐宽银的儿子,这说明地主的心不但不黑而且很红。好心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被认可和尊重,陈万同的地主成分似乎被人们暂时忽略。原来像一堆臭狗屎一样不受人待见的他变得香甜起来,甚至在大柿树下聊天时,他也敢凑过去说几句,更甚至,有些人对他的称呼也发生了变化,开始称兄道弟起来。这也是陈家湾的规矩,成分不好的几家人除外,其他人和别人打招呼时从不提名道姓,都是要过称呼的。过去,大多数人是为了和地主阶级划清界限,即使同情他,认可他,也不敢和他亲近,只能装作冷漠状,哼哼哈哈的就算是打过招呼,谁也不敢和他过称呼。至于徐宽银等几个恶人在和他说话时,从来就是恶声恶气,客气时提名道姓,不客气时就是“姓陈的”“黑心地主”等。可是这姓陈的黑心地主眼看着翘起了尾巴,这让徐宽银气上加气。一天,气恨交加的他黑青着脸来到徐宽堂家。
徐宽堂的房子和院落在陈家湾是数一数二的。当年陈家起房造屋时定是想把它建成百年不坏的基业,不成想却落在徐家手里。那又厚又高的青砖院墙,宽宽敞敞的翘脊门楼,又大气又凿实又起帆的砖瓦房,清堂堂的一大片,打眼看去就知道这家主人非同一般。解放后,这处庭院的主人就变成了徐宽堂。村里人传说,财主家盖房子时会在房子四角埋几罐元宝。陈家这房子下面有没有元宝,还是个未知数,这要等徐宽堂拆旧房盖新房时才能知道。但从房子情况看,徐宽堂这辈子也不需要翻新房子,因为老陈家那房子实在太夯实,居住人老几代是不成问题的。
徐宽银刚刚坐定就话入正题:“哥,你看那地主家,都不知道他是老几了。我就不信他能蹦到天上去!”
徐宽堂的脸阴森森的,说:“我早就看不过去了,你看他那鳖样吧,忘了老子收拾他给他戴高帽子的时候了。”
徐宽银说:“哥,咱得想个办法报仇雪恨!”
徐宽堂抽着烟,闷闷地说:“你没见现在风头不对呀!咱还能怎么着他?”
徐宽银说:“他那小地主娃还考上高中了,老天爷真不长眼!”
徐宽堂一听,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说:“兄弟,有了!就打这儿收拾他!”
兄弟二人秘密交谈的结果是,陈玉栋成分不好,不能到曾家坝上高中,让一个地主娃去曾家坝上学,这是丢陈家湾人的脸!村里就另选了一个贫农家的孩子顶替了他。
这件事情对陈家的打击可想而知。看着闷不做声的父亲和不停抹眼泪的母亲,陈玉栋选择了沉默。他和谁也不多说话,他拿着从陈明海家借来的书,到三爷的林场里看。那段时间,他一直泡在林场里,逃遁在那些书中。
在有效整治了陈家后,徐宽银走路不再低头拱腰,又开始飞扬跋扈起来。见到陈万同时,他就把早已准备好的话甩了出来:“你大娃儿不是有能耐吗?不是考上高中了吗?怎么不去上呢?我就不信你们这些地主还能翻天不成?有本事了不是?翘尾巴了不是?哼!还是撒泡尿照照自己吧!”
陈万同习惯于怒不敢言,他像以前一个把这些难听话和因此带来的屈辱生生吞下。且不说他面对的是陈家湾第一恶人徐宽银,就是对别的人,他也总是这样,好听的、不好听的,他都能悄无声息地咽下去,酸甜苦辣香臭味,对他来说都一样。他咽下这些时,就像喝了一碗凉开水,看不到任何表情。这是陈万同这些年来修炼成的基本功。
陈万同还真的作过财主家的小少爷。那是在解放前,他作为家里的小少爷,自是备受父母重视。为了能够让他从小接受更好的教育,父母把他送到曾家坝读书。他在曾家坝学校读完小学后,顺利升入初中。就在这一年,他和父母家人一道被归入地富反坏右行列,他的上学生涯和少爷生活从此结束,代之而来的是山一样沉重的地主帽和没完没了的批斗会、没完没了的屈辱。
正常情况下,按陈万同的家庭背景和出身,成年后的他找对象、成家是难而又难。和他同样遭际的人都是光棍一条,而他却比较顺利的成了家,而且妻子刘玉英还是贫农成分。这件事的根梢始末是这样的。
陈万同和刘玉英两家是世交。两家父母爱好结亲,为他们定下了娃娃亲,当时陈万同不满一周岁,刘玉英则刚出满月。当时双方的家境是陈家富足,刘家贫困,但重情义的陈家并不嫌贫爱富,满心欢喜地为二人换了庚帖,只等他们长大成人后举行结婚大礼。谁知后来却发生变故,陈家不但变得一贫如洗,还背上了臭不可闻的地主成分。陈家怕连累好人,曾经主动提出退婚。但刘玉英的父亲却坚决地说:“咱们庄稼人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来的理。俗话说,吐口吐沫砸到地上也要留个坑。何况儿女的婚姻大事?哪能说成就成?说不成就不成?再者说了,要是退了婚,我成了什么人?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我可不愿意让人指着我的脊梁筋,骂我是无情无义、嫌贫爱富的人。就是到你家拉棍要饭,我也要把闺女嫁过去!”就这样,贫农刘玉英嫁给了地主陈万同。
§§§ 第3节
嫁到陈家后,刘玉英没少抹眼泪。陈万同一家也感到自家成分太对不起人,这时恰巧国家号召农村青年到青海支边开荒,全家人商议后,陈万同和刘玉英就坐上了去青海的火车。青海恶劣的自然环境和极差的生活环境使他们淡忘了地主成分的屈辱,虽然男女分居不同帐篷,但在相互关心中,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深厚、牢固。三年后,因为想家,他们又回到了陈家湾。这时的陈家湾刚刚经过三年自然灾害,被饥饿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们,暂时忽略了对地主成分的强烈歧视,夫妻二人和全家人一道过了一段相对消停的日子。不久,他们的长子陈玉栋出生,又不久,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陈家新一轮的噩梦也随之开始。
在革命形势的强大攻势面前,陈万同在夹缝中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尽最大可能少说话,尽最大努力多干活;村领导让往东就往东,让往西就往西,绝不犯犟;和人交往小心谨慎,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把男人的血性全部隐去,用忍让和退缩作盾牌,保护着全家老小,并要求他的几个孩子也这样做。他说的最多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每当听到某人因吃不消批斗会的耻辱自寻短见时,他都会愣怔半天,沉默不语。在他看来,他的处世之道是明智的,更是安全的。
但陈万同的处世之道并没有把他完全变成一个木头人。俗话说,儿女连心,财帛连心。开学时,陈玉栋的做法让他伤透了脑筋。假期里闷头看书的陈玉栋在开学当天突然宣布,他不再上学了。任凭陈万同把好话歹话全部说尽,陈玉栋摆就一副油盐不浸的架势,一句不听,并放出大话说:“你们就是把我抬到学校,我也会跑回来!”三爷来做工作时,陈玉栋的答复是:“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去!”陈明海也来说服他,他说:“要想让我去上学,除非太阳从西面出来!”结果是,没有八抬大轿,太阳也没有从西面出来,一脖子犟筋的陈玉栋只好休学。
不料刚刚开学不久,多事之秋的1976年又出现了一件大事。9月9日,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不幸逝世。全国上下悲声雷动,在为期一个月的治丧期间,按照中国传统习惯,一切娱乐活动全部停止。广播中一遍遍播放毛主席的丰功伟绩和阵阵哀乐,大字报大标语也停止了派仗,贴满了哀悼的标语;穿着朴素的人们胸前都别着小白花,寄托着对伟大领袖的哀思。
10月8日,国家各大报纸套红发表了中共中央的两个决定,一是建造毛主席纪念堂,永久保存毛主席遗体;二是决定出版《毛泽东全集》及《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作为继承毛主席遗志的体现和对毛主席的无限敬爱,这两个决定赢得了全国人民的热烈拥护。紧接着,10月中旬,广播中宣布了“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不久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常香玉演唱了由郭沫若作词的《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