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栋这才说到正题上，他站起身，趴在陈明海肩头，唧唧咕咕如此这般地耳语起来。陈明海听后却笑了起来：“好你个大头呀！难怪人家都说你光长心眼不长个呀！你给我说话也会扎旮旯绕弯子啦？就你那小样，你翘起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听陈明海这样说，陈玉栋不好意思起来，他处心积虑酝酿好几天的话茬，被陈明海的照妖镜一下照出了原形。他难为情地说：“明海叔，你别光笑呀。你倒是说说看，这事是不是个事？”这问题戳到了陈明海的疼处，他的脸色顿时阴暗下来，等了许久才慢腾腾地说：“这事吧，说是个事就是个事，说不是就不是。首先一条，你现在还小，还不到想这事的时候。再说，咱出身不好，这是一大卑处。别说她家是富农了，她即使和咱一样是地主成分，她家人也不会让她找个地主婆家的。谁能背起地主的黑锅呀？到头来，事弄不成不说，还要脱去你三层皮。你没见我近来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要真是长大了，就该知道我这是为了什么呀！我的事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依我说呀，你就不要存这想法。年龄小是一层山，出身不好是第二层山，你这可是隔着两层山呀！”
陈玉栋听说，心里凉了半截：“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呀？”
陈明海用充满智慧的眼神看着他，说：“大头，你听不听明海叔的话？”
陈玉栋赶紧点点头。
陈明海接着说：“你要是听我的话，中学这一段，就不要去想这些事。好好学习，初中上完就到曾家坝上高中，先把本事学到手再说。别像咱庄那些没志气的，还没上两天学就急着回家挣工分。你可不要跟他们学，你要和他们不一样。”
陈玉栋和所有孩子一样，他们心目中的将来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即便是几年后的高中生活，也是遥不可及的。陈玉栋近来的心事像一地疯长的乱草，对遥远的将来，他还没有认真想过。经陈明海这一提醒，他不禁皱起了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我就是上到高中毕业不还是回来挣工分吗？咱这成分就是一个拦路驴，招工工厂嫌弃，参军没咱的份，推荐上大学更没有下咱的米，你说除了挣工分修理地球，我还有什么出路？”
陈明海听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前头的路是黑的，谁也说不好。我最近冷眼旁观报纸内容，现在国家形势，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陈玉栋极其认真地听，极其认真地想，当他点头同意陈明海的说法时，有一个信念像种子一样在他心中悄悄地生根、发芽：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无论结局中的未知数是什么，一定要继续上学，决不能半途而废。
但对待李新云的问题，他仍然不死心。他转动半天心眼后，说：“明海叔，你看李新云的事这样说行不行？我和她现在什么事也不说，我也不敢说呢。等我长到你这样大的时候再和她说这事。怎样？”
陈明海哭笑不得地说：“大头呀！你再聪明也还是个孩子呀！等你长到我这样大？哈哈，说不定她都嫁给别人了呢！你就等着步我的后尘吧你！你看你那点出息吧，你出身不好就一定也要找个出身不好的？你就不会想着找一个贫下中农的后代什么的？我说呀，你就别惦记这事了。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只要好好读书，还怕找不到媳妇呀？”
陈玉栋被说得红了脸。不幸巧合的是，陈明海无意间的说笑，居然像巫师的咒语一样灵验，李新云真的要出嫁了。
第二天早读，陈玉栋注意到李新云的座位空着。病了？家里有事？他胡乱想着，整个早读都心不在焉。吃过早饭，他刚来到学校，就看见李新云从班主任房间出来，正好和他走对面。他心慌意乱地偷偷瞄了一眼，却看到了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但她并没有直视他，依旧低着头，慢慢走出校门。
他回过头去看着她的身影，一步，一步，由近而远，而更远。一直远到拐弯处，他的视线被一堵墙挡住，她的身影在他眼中完全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那场青春期到来时的梦，来了，去了，他却不知因何而来，不知因何而去，悄无声息地在他心中悄然划过，外表却看不到丝毫痕迹。
陈玉栋隐隐感觉到事情不妙，他大步流星地来到班主任的房间。班主任姓李，20多岁，高挑个，长辫子。调到陈家湾学校后，她就被分在陈玉栋所在的班级，当了班主任。陈玉栋的聪明、李新云的乖巧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后来发现，二人果然成绩超群。她曾多次毫无私心地表扬、称赞二人。在陈玉栋心中，李老师是珍姑之后第二个不歧视他的老师，她从不提及他的成分，仿佛在她心中压根就没有成分这档子事。
看着匆忙赶来的陈玉栋，李老师脸上勉强露出几分笑容。陈玉栋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他心中更加疑猜，没头没脑地问道：“李老师，你怎么啦？出什么事啦？”李老师故作轻松，说：“出事？没出事呀！都好好的呀！”陈玉栋说：“不对。李老师，你和李新云都哭了，到底出什么事啦？”李老师回避了他的问题，说：“没事，都没事。你赶紧去教室吧，要迟到了。”陈玉栋着急地央求：“李老师，给我说说吧。是不是李新云家出什么事啦？”李老师说：“那是她家的家务事，不好说，说了影响不好呀。”陈玉栋更着急，说：“李老师，求你说说吧。我向毛主席保证，一定保密，不会有不好影响的。”李老师见拗不过他，只好说出了让她痛心的事实。
§§§ 第12节
李的大哥，因成分不好，三十出头还未成家。父母着急之下，想到了换亲。在媒人说和下，他们在南山找到了一家合适的，那家男的也已三十，女孩和李新云差不多。双方早已商量妥当，这几天就要办婚事。
陈玉栋一听好像当头打了一个闷雷，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怎样离开了李老师房间，也不知道怎样走进的教室。整整一个上午，他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中午放学时，他径直来到了陈明海家。他喊了一声明海叔后，竟然失声哭了起来：“明海叔，我，我，……”陈明海见状，吃了一惊：“大头别哭，快给叔说说，出什么事啦？”陈玉栋擦去眼泪，憋红着脸说：“李新云不上学了，他爹给她换亲，换到南山去了。”
南山离陈家湾很远，大致方位在陈家湾以南，人们习惯叫南山，其实是松柏山的一个分支。从陈家湾往南，过了河，一直往南去，大约50公里的路程。每年春天，陈家湾人就会拉着架子车，几个人搭伴，到南山砍一些树枝回来当柴火。一路上风餐露宿，来回好多天。
年仅16岁的李新云被迫嫁到了南山。这差不多等同于把她卖到了南山。她想回娘家是很不容易的。南山和陈家湾之间，隔山隔水路途遥远，她一个女孩家，怎么能够步行其间，轻易来回呢？
陈明海听说，脸上露出悲悯之情。没等他说话，陈玉栋又愤愤然地说：“她爹简直不是人！给她寻那么远的亲戚！他不得好死！他，他，……我真想拿个斧头去劈了他！”陈明海默默看着他，眼神仿佛越过陈玉栋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抚眼前这位懵懂少年。良久，他拉着陈玉栋的手坐在那条破旧凳子上，说：“大头，这个事情吧，我是这样想的。昨天咱俩还说起命运像一条船，是吧？人人都有一条船，但未必人人都能顺利到达目的地。风浪大时，有些小船会葬身海底，很无情、很残酷。这就是命，各人的命不同啊！像李新云吧，学习好，人又聪明，心也高。可她命不好，就像《红楼梦》中的晴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她只能认命呀！她爹肯定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她自己，她家人都无能为力，你又能怎样？你当真拿斧子劈了人家，就能改变她的命运吗？”
一席话说得陈玉栋无言以对，他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窝屈和别扭。但，他又能做什么呢？书中写的英雄救美能在现实中重现吗？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一阵抽搐。
愤怒、惋惜、不平、烦闷以及说不出的酸楚，一时间拧巴成一条绳索，勒得陈玉栋几乎窒息。在学校，没有了竞争对手李新云，他似乎失去了学习动力。他忽然觉得班级变得陌生起来，像第一天上学一样陌生。面对陌生的一切，他选择了另一个自己：他像别的学生一样在课堂上打闹，出老师洋相，不写作业，不背课文；下课后就和那些男孩子们打成一片，今天打群架，明天打单挑，两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和以前比起来，判若两人。他的忽然改变让班主任李老师很纳闷。她曾不止一次找他谈心，但他却摆出一副刀枪不入的姿态，对老师的话不听不答，事后依旧我行我素。
李老师又痛心又着急，只好做了一次家访，找到他父亲陈万同说明情况。家访后第二天，陈玉栋的表现并未任何改变，依然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这让李老师很头疼，她挖空心思想办法，想尽一切努力挽救他。有一天，放学后，她有意留心跟踪陈玉栋，发现陈玉栋来到了陈明海家。她知道陈明海家和陈玉栋家是近门，陈明海是一个有才华不外露的人，一个很有水平的人，也许他能帮助陈玉栋？于是，她就找机会把陈玉栋的突然改变告诉了陈明海。陈明海当即说：“李老师你放心，我知道船是在哪儿弯的，我一准能把他理疗过来。”
接着，陈明海和陈玉栋之间又有了一次有针对性的谈经论道。
陈明海：大头，你觉得我怎样？
陈玉栋：你是我最崇拜的人呀！有知识，有文化，有头脑，有智慧，有才华。
陈明海：可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知道为什么吗？
陈玉栋：为什么？
陈明海：老天给了我一个你说的有才华、有智慧的头脑，却没有给我一副结壮的身板，我一干农活就会头疼心跳，就会感到心力不足。这不是因为懒，而是天生的缺陷。你觉得你将来若干农活能比得上我吗？
陈玉栋：我看比不上你。你个子大我个子小，就是比赛拉架子车，我腿短也追不上你呀！
陈明海：像你这样的小身子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肯定不是干农活的料。那你打算做什么？
陈玉栋：还没想清楚将来做什么呢。
陈明海：具体的没想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不是干体力活的料，是不是？
陈玉栋：是呀。
陈明海：既然不是干体力活的料，那就是读书的材料。可我听说你近来在学校表现不好呀！
陈玉栋脸红。
陈明海继续说：“大头呀！我和你三爷私下里议论过你，你将来可是要成大气候的人，怎么能像别的学生一样荒废学习呢？那一段我心情不好，你还用保尔？柯察金劝我，可你现在呢？一点不顺心的事就把你弄得没脾气啦？我看你呀，竟不是个男孩子，你连个女孩儿都不如呢。你连人家李新云都比不上，人家去了南山，还是会好好过日子，人家也不会破罐破摔，可你呢？马上就要考高中了，你的成绩却下来了，你真不想去曾家坝上学吗？你真的把你的前途、命运都交代到这一件不顺心的事情上？我看呀，你没有这么傻，你只是一时发泄，是吧？”
陈玉栋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席话惊醒梦中人，从此以后，陈玉栋收心敛性，专心学习，很快，他的成绩又名列前茅了。陈明海为他高兴，父母也高兴，李老师更是高兴万分。表面看去，他又找回了从前的自己，而他心灵深处，却留下了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痕。
接着，陈玉栋和同学们一道参加了全公社统一组织的升高中考试。按照陈家湾教和学的实际情况，老师们估计，这几十个学生中，能考上高中的只有陈玉栋一人。就他个人学习情况看，只要考试时正常发挥，就毫无悬念一定能考上。
考试成绩下来之前，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主动找陈万同搭话：“大头要到曾家坝读高中了，出息了呀！”“咱陈家湾多年没有出过高中生了，你家大头可是为咱庄长脸了呀！”陈万同听到这些，自是眉开眼笑，仿佛过去的一切恩怨都不曾出现过，他曾经承受的一切风雨都因这些溢美之辞而烟消云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