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丫头服侍了初棠安睡,终于也有了睡意,留了值夜的人后,其他人也都去安置。然则小晨有些肚饿,这会儿却不好折腾,才刚进园子,厨房的门朝哪开还不清楚,啃了两块点心然后心想,若是陈三爷没有将昭大姑娘带走便好了,一路吃惯了她做的吃食,这会子竟想得要命。
她翻来覆去地熬了大半夜才浅浅入眠,天色微明时还是应时醒过来,再去小姐房里一瞧,只见纱帐微微拂动,床上却没有半个人影。
她倒也不慌,自去叫了薛娘子一同找人,临走时看了眼兀自睡得香甜的枫晴,摇头叹了叹气。
“定是才到这里,小姐睡得不安稳。”薛娘子面带忧色,初棠小姐还是在武郡时的习性,想做什么不吭一声,要知道这里是京城,不是武郡尹府,若是叫哪个早起洒扫的奴仆看到,传出去毕竟不太好。她思忖了下,带着小晨往正房后头走去。
“不会呀,这里蛮好,最起码没有风沙,薛娘你瞧,这花儿开得真好!我倒觉得小姐一定是看这里太美了,才早早起来玩。”
薛娘淡淡地开口道:“你若是只记挂着玩,我便让人送你回西凉去,让你玩个够。”
看来立规矩的事儿不能再拖了,薛娘子抿唇开始想着从哪着手,小晨不敢再多言,吐了吐舌头后紧紧闭上嘴。
尹初棠并没有走远,绕过房后便瞧见几丛花树前一道人影,正伸出手掌欲接住叶片上的露珠。
她转过身朝薛娘子二人笑了笑,早上出来时凉意甚重,倒还记得拿了件外衣随意搭在肩头,漆黑的发散落在胸前,脚上趿着丝履,落地轻无声息,许在是园子里走了许久,裙裾已被露水打湿。
小晨蹦蹦跳跳地走过去,问道:“小姐你几时出来的,难不成想看看京城的太阳是怎么升起来的?下回叫奴婢一起来看。这园子里花草比咱们家里的多,也好看的多。”
“我在想……露珠是几时落在了花瓣上,又是几时不见的?”不等小晨回答,她又痴痴地道:“应是月中雾结成珠,日升便散了去,何其短暂。”
小晨顺着她的话说道:“小姐若是喜欢,明儿个奴婢收些露水存着,好给您冲茶喝,这会儿还是回去换身衣裳,该用早膳了。”
说到早膳,她的肚子里长长地“咕”了一声,着实饿得狠。
薛娘子拿她无法,只得打发她回房准备小姐的吃食,待她走后细细地看了回初棠小姐,发现她眉目间多了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清明,有些惊喜,又不敢确定,十多年陪伴,最大的心事便是初棠小姐自生下来有些不寻常,日夜啼哭不肯安生,或惊悸抽搐,西北苦寒之地难寻名医,后来机缘巧合找了门路,觅得江湖异人为小姐诊病,道是小小孩儿五感有异,在别人眼中的细微声响,鲜艳的颜色,淡淡地味道等等,在她的耳中、眼中、鼻中均难以忍耐,甚至些许动静亦受惊吓。
夫人产后本就体弱,照顾这样的婴孩耗尽心血,看着幼女将自己缩成紧紧一团心痛难抑,常泪流不止,薛娘子至今记得夫人心碎的脸。
如今那小小一团已经渐渐长大,眉眼虽只有三分像夫人的模样,却也一日日开了窍,且性子纯善,一定是夫人在天有灵看护着小姐。
她试探着问道:“小姐昨晚睡得可好?可曾做了噩梦?”
“不曾梦到什么。薛娘,我心中有件忧虑之事,却不知该怎么讲。”
她没听错吧!小姐这是在与她诉说心中所想之事,同她商量呢,看来此次回京果然是对!薛娘激动地声音都有些颤抖:“小姐尽管说,奴婢必与小姐分忧。”
尹初棠咬了咬唇,边想着措词边道:“我也不甚清楚,或许是我在乱想罢了。你还记得前几****做过的噩梦?还有客栈那桩血案,我总觉得……”
她也说不上来为何要将自己梦境那个女人与客栈血案的女子联想起来,毕竟她只是听说客栈死了人,并没有亲眼见过那场面。可血案发生后,她那些闷气与病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雨过天晴般地轻松,却又隐隐觉得不安。
薛娘子一听这些立刻紧张起来:“大早上说这个多晦气,好小姐,咱们快快忘了那件事,早叫您别再看老爷给的那些卷宗,可您就是不听,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今已进了京,不如想想哪天去杨柳胡同,总是要去一趟的。”
最信任的薛娘不信她呢,尹初棠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边往回走边听薛娘子说着如何管束棠园的下人们,如何给她身边添置新衣、首饰、丫头,以及如何立规矩等等等等,看来京城不光人怪,连薛娘也变怪了。
棠园除了主人初到那晚稍有动静,之后几日又恢复了平静,尹小姐性子爱静,薛娘子治家手段严厉,园中奴仆个个行动规矩,偌大的宅院没半个乱语乱行之人,新进府的丫头小厮被震得大气儿也不敢出。
今日总算有了些动静,初棠小姐要去杨柳胡同的尹府拜访,去见自己的长辈亲戚。
尹怀瑾上头有两位兄长,下有一个妹妹,尹老爷子与老夫人尚在,自不可分产而居,女儿回京按规矩要回尹家大宅住着才合规矩。可他自有打算,宁可让父兄怪罪也不愿委曲初棠,早早送了信回去禀明自己的决定,反正这些年他所作所为早算得上悖逆。
京城觅陶居做的是瓷器古玩生意,几十年的老字号,从掌柜的、管事的到仆役均姓沈,听说跟江南皇商沈氏有些渊源,店中摆设件件珍品,也不做大,守着隆兴街上一间店面,不显山不露水地赚着钱。大掌柜沈清年近五十,近些年已不大亲自往店里去,店中事物交给了儿子沈栋,诸事由他打理。
沈栋打小就在觅陶居摸着那些精美的器具过,店里生意与人情往来自是极熟悉,接手生意后做得愈发红火,东家也只有满意的份。
生意做得再大,沈氏父子不曾忘记东家是谁,这几日久未露面的沈大掌柜出现了,眯着眼守着店面,沈栋几次劝他到后堂坐着喝茶都不理会,时不时转到屋檐外,看着长街尽头,心里盘算着少东家几时会来。少东家进京后住在棠园的消息他收到了,可是送进去求见的消息却没音信,只说不日亲去店中,沈清等了几日才算等到。
尹初棠扶着小晨下车后,看到的便是一个眼眶微红的中年男子,略带着激动叫了一声少东家,紧跟着就说不出话,似乎下一刻就要当街号啕大哭。
好在这会儿路面上人不多,店里人客也少,只有店伙计往这边打量,薛娘子赶紧道:“是沈管事?里面说话吧。”
沈清连连点头:“是,是,我这是太高兴了,小姐快里边请。”
末了又说了句:“像,真像!”
他一定想起了母亲,尹初棠知道自己长得并没有太多母亲的影子,倒是像父亲多些。但眼前的男子一脸热忱,诚挚之意叫她眼眶微酸,仰头去看匾额,黑底金字的招牌格外气派,这些都是母亲留给她的呢。
离家前父亲同她说了许多事,其中便提到了觅陶居,是母亲留下的产业之一。母亲虽然早逝,却为她打算得极长远,连她长大后回到京城如何生活也想到。来时路上薛娘子已将这店子做何营生细细说与她听,倒是想起一些事。
除了每半年一次的帐目,觅陶居年底还会往西凉送些年礼,知道初棠年幼,总另备些奇趣的碗碟,尹初棠至今留着五岁时用过的一只画盘,小小猫咪打着滚象是要她挠挠肚皮才行,其他早随着岁月流逝或无意摔碎,或不知所踪。
待她岁大些,觅陶居送来的却换成梅兰竹菊精致到不行的器具,反倒不再入她的眼,西北偏僻县城处处粗糙,父亲将宅子建得再精致,配上这些还是显得格格不入,可沈氏父子的心意不曾变过。
想起这些,她不禁待初次见面的沈大掌柜又亲近了许多。后堂备好了清茶,摒退了奴仆,地方僻静无人打扰,待沈氏父子行了主仆大礼后,尹初棠忙赏了他们座儿,并未提店中生意,反倒是细细问一些寻常事,言道下回该见见沈大娘才是。
沈清连声道:“是我想得不周到,改日定叫家里的去给小姐请安。”
说了这会子场面话,尹初棠深深为自己担忧,待会儿还要见祖家一大家子,可要说多少话才够?
她含笑道:“沈掌柜不必客气,我今日只是顺路来瞧一瞧,立时便要走了。”
得知少东家要去见长辈亲戚,不等沈清吩咐,沈栋已极有眼色地下去备礼,沈清又道:“店里今年得了些趣物,知道您在棠园住,又怕扰了您的清静,您看……”
薛娘子一想便知,定是之前他们去过棠园却不得门路,当下一笑:“外院那边找昌伯就行,回头我再交待一声。”
今日跟着尹初棠出带了小晨和柳映二人,枫晴留在园子里管教新进的丫头,这会儿柳映老老实实地呆在偏厅里歇息,小晨却跑到大堂里好奇地四处瞧。店伙计是瞧着她们下车,看着掌柜的是如何敬着那位看起来娇娇地小姐,故而连她的丫头也不敢怠慢,忙上前应着,她问什么就答什么。小晨转来转去,楼上楼下看了个遍,看到有趣的玩意还要拿起来摸上一摸,有客人上门她也好奇地看伙计如何招呼生意,一个眨眼她居然跟来客说上了话,官话说得有模有样,半点也不像是边城小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