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水浒传》中梁山好汉,我们常说某某人是逼上梁山的。一个“逼”字,首先让人觉得物质极其匮乏,难以果腹,只能铤而走险。实际而言,起来造反的,不见得必是缺吃少衣的人。你看那些梁山好汉,有几个是吃不上饭的?或许《水浒传》是文艺作品,不能以它为据作论点的注脚,其实此类事情历史上也很不少。
唐朝末年,盐贩子出身的黄巢,既不缺吃,也不少喝,根本谈不上贫苦,可他举旗造反了。他的起事,与当时统治集团奢侈无度大有关系。世界上财富就这么多,官吏占据多了,其他人必然就要吃苦受罪。因此,一些政治家告诫官吏千万不要与民争利。客观说,黄巢起事,与乱纷纷的环境有直接关系;主观说,黄巢其人乐意做官。做官的路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拉起大旗造反,然后以此为筹码和朝廷讨价还价。
与朝廷交涉有个过程,这期间那些上了“梁山”的人,怎样解决生计呢?黄巢血洗泉州劫杀了不少富商,此后几次攻城略地,获得财宝无数。不过,黄巢的这种政权,不事稼穑,不事贾贸,与工农业生产无关,
终究会有供给匮绌之日。唐僖宗中和三年,黄巢率军围攻陈州,军粮缺乏。于是便“俘人而食,日杀数千。贼有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旧唐书》)这段文字,描摹出了黄巢式的起义如何做事。虽然仅仅是一角,却可以叫人思考许多。史式教授论述太平天国时说,在打下南京之前,太平军一路势如破竹。所到之处,财货取之不尽,领袖们从不为经济问题操心。也就是,当农民起义的队伍作为一个非正式的政权存在之时,他们可以“打富救贫”,实行军事共产制度。但当他们正式建立一个政权,需要发展经济时,打江山时的老办法就会此路不通。
促成农民起义的因素恐怕只有三个,一个是天灾,一个是人祸,另一个是政治黑暗。天灾使人们的生命毫无保障,这时的灾民最容易发生暴动等事件。如果官府能够及时慰平民众脆弱的身心,不一定就会引发农民起义。就老百姓而言,只要能够有口饭吃,就会山呼万岁。中国的老百姓,在强权之下生活了几千年,尤其如此。但在政治黑暗的时代,在有食物果腹的情景下,老百姓中的一部分人也会起事,此为“乘势而起”。梁山好汉就是这般。
大宋的好多制度在宋徽宗时代已经露出破绽——比如“梁山好汉”中好多人物是赵宋王朝公职人员,尤其不少人曾在大宋的司法系统工作,他们平时的行为破坏了公正。就拿插翅虎雷横来说,他本是郓城县尉司管下的步兵都头,本职工作为“擒拿贼盗”,但他却拿着纳税人的银子,为非作歹,靠“开张碓房,杀牛放赌”赚外快,还结交黑道分子。
雷横这样的人,在大宋王朝司法界肯定属于少数,为十个手指中的一个,否则大宋也不会存活几百年。问题在于这是一个信号,说明社会机器运转出了问题。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宋徽宗,应该见微知著,可惜他没有做到这一点。
扯得远了,打住。其实说一千道一万,不能用夺取政权时的路数解决当政后的生计问题,不管是统治者自己的,还是涉及老百姓的。我觉得,一直主张“杀去东京,夺了鸟位”的梁山好汉,如果真的坐了龙廷,对民生问题的解决不一定超越宋徽宗,甚至未必好于宋徽宗。他们不是谋求新方法治理社会,而是走老路,“掀翻天地重扶起,戳破苍穹再补完”,自己做皇帝。一旦变成统治者,便也有了原先竭力打击的那种嘴脸。
◆ 古代的“士”,种类很多,文武皆有。一度,士是有土地的,是宗法土地贵族系列中最末一个级别。春秋中后期,士中的文化人多起来,也就是,像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增加了。直到现在,人们仍不时把今日的知识分子,与古代的士相提并论。
◆ 士的历史,铸造了士的两个品格:家国情怀和御用心态。
◆ 这两种品格并非笃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何时显现,也依赖于社会现实。
士的爱国,是出于真心。有土地的士自不必说,没有国家,他们哪里会有土地这种财富?爱国,实际上与爱家、爱自身捆绑在一起,这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出于自愿。当然,不是所有的士都有土地,也有贫士、穷士。那时户籍制度并不严格,士可以去各国贩卖自己的观点,不依附于固定的人主。
◆ 士,以自己的思想与国君交往,见风使舵,也可以说他们辅助国君治国。
如果他们的思想达到预想的效果,原来贫穷的士人便可骤然富贵。冯谖、苏秦即为例。春秋战国时期,国君争取士人的方法,就是厚其爵禄以尽贤能。
◆ 为取悦当权者,士人并没有固定的思想,而是看国君之所好。商鞅初见秦孝公,大讲“帝道”,秦孝公昏昏欲睡;第二次见秦孝公,大讲“王道”,秦孝公不耐烦;第三次见秦孝公,大讲“霸道”,秦孝公开始兴奋了;第四次见秦孝公,大讲“强国之术”,于是秦孝公认定商鞅是个人才。后来商鞅被封,富贵到极致。
◆ 未仕之士,与各国统治者的联系也是很紧密的。孟子周游列国,所到之国,多有馈赠。韩非子说:“吏之所税,耕者也。而上之所养,学士也。”
国的概念,在未仕之士眼里,与有土地自养的士可能不同,他们的胸怀更加宽广,不局限于求得某一国家的安稳,而希望自己的知识对每个国家都有用,希望每个国君都能采纳他们的主张。因为,他们的基本利益与国君是捆绑在一起的,他们学说的出发点也在于使国君更好地维护统治,而不是着眼于老百姓。
◆ 但他们时常提到“民”。这非常值得人思考。在他们看来,诸种问题中,如何对待“民”是极其重要的,统治者对民的态度与政策,关系到社会的安危。不过,这个“民”未必是草民。古时,草根小民,对统治政权的撼动几乎不存在。周厉王被国人赶走,那些“国人”,不属于草根阶层。
◆ 但无论如何,家国情怀已经在士人心田深深扎根。
◆ 同时,士人欲把自己的思想植于权势者的观念,犹如蔓生的野草,无拘无束地发展。寻求御用,在小国林立的时候为了生存,不得不尔,大一统的专制政权建立以后,就不仅仅如此了。
中国古代的“士”,时下吃香得很,其形象基本是为国为民,满腔正义,人格独立。人们现在习惯把当代知识分子与古代的士相提并论,不仅着眼于知识分子发展的历史,似乎也在于对时下知识分子的犬儒化多所不满。不过,士的含义十分广泛,种类也较多。顾颉刚先生说,我国古代的士,都是武士。此论颇受质疑,士种类之多及他们的主要任务,于此可见。
西周那会,士属于土地贵族系列,是分封制中的一个等级。春秋中后期以后,士式微了,已经难成一个等级了,后来私学兴起,文士渐多。
他们凭借自己的思想和社会交换,获取生活资料。国君求士,豪门养士,“士之仕也,犹农之耕也。”士人入仕,得到了上下认同。吕不韦曾问他父亲:“耕田之利几倍?”曰:“十倍”。又问:“珠玉之赢几倍?”曰:“百倍。”又问:“立主定国之赢几倍?”曰:“无数”。入了仕,富就不请自来,藉此获得高官厚禄的士人,十分活跃。那时,社会的主流文化,不是某位统治者划定的,而是出之于文人阶层,但这个文人阶层的领导者是士大夫集团。
未仕之士,虽没有被养的名分,与各国统治者的关系也很密切。孟子到各国游说,诸侯馈赠的礼品极其厚重。孟子到齐国,“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五十镒而受。”孟子到处受赠,生活质量很不错。
嬴政建立大一统的秦帝国后,士人的思想完全统一于秦始皇个人的思想,士人过去享有的权利,包括相对独立的人格丧失殆尽,士人被御用的色彩日益浓厚。
刘邦的出身本来极其平常,但一些人对这位汉朝的开国皇帝进行了“全方位”论述,查出其父其母的真名实姓。东汉学者王符,说刘邦的父亲叫“刘煓”,魏晋时的皇甫谧在《帝王世纪》里则说刘邦的父亲名“刘执嘉”,刘邦的母亲姓王。也有人认为刘邦的母亲不是姓王,而是姓温。有一部书还给刘邦的母亲查证出个非常雅致的名字:“含始”。
学者们不仅为刘邦的父母“考查”出了名字,还为刘邦“考查”出了高贵的血统——刘邦是远古时代唐尧的后裔。
谁做的这些事?文人,或者叫知识分子。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国朝士风之敝,浸淫于正统,而糜溃于成化。”这就是说,在以前,士风还说得过去。明代士人不仅向皇帝、权臣进献媚药、房中术,甚至“谏诤风纪之臣争谈秽媟”,以更加无耻的方式求宠。明代君主用特务来监视和迫害士人,用廷杖凌辱大臣,整个社会当然也就无道德可言,无羞无耻自然代替独立的操守。
不过,知识分子也有不少人继承了自身的传统,视品格如生命。如方孝孺,至死不为朱棣写登位诏书。问题是,仅仅一个朝代还好办,明朝之前之后都有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