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社会的腐败程度非常严重时,世人便常用“贪腐遍地”、“无官不贪”等字词来形容。这类概括性极强的词句,常常被指责为以偏概全,没有科学区分主流和支流。实际上,这类字词,不在于严谨判断,而在于发泄不满情绪。哪一个社会都不能一概而论,即使政治制度完全一样的封建王朝,因为执政者不同,治理贪污腐败的措施有异,结果也便大不相同。
比如,雍正皇帝做一把手时,清朝实行“完赃减等条例”。也就是,贪污的犯官,如果在一年的时段里补赔了所贪的款子,就可以免死减罪发落。等到乾隆执政,便废除了这一条例,而代之以“完赃不准减等”。
即使补足了贪污的金钱,该砍头依旧砍头。嘉庆即位,政策又有变化,完赃不仅可以减等发落,而且即使“三年限外不完”,死罪人犯只要在监狱里待一辈子就可以了。
然而,这种种差异,仅能造成贪腐程度不同,不能从根本上遏制贪污腐化的扩张。历史上,不管哪个朝代,反贪的路数基本是一样的:狠抓思想道德,设置监察人员,青睐严刑峻法。这些招数,施用起来,是会起作用的,否则不会用了又用。不过,效果并没有人们预想的那么好,否则一些非常浅显的道理,没必要一代又一代重复,一年又一年讲述。
就说道德吧,中国讲了几千年,不仅位居九五的人重视,每个与乌纱帽沾边的人都年年讲,月月讲;道德真正高尚的人讲,行为龌龊、蝇营狗苟的人也讲。顺治帝执掌清朝大权的时候,曾对贪官之多的现状大发感慨。大臣说,那些贪官没有做官的时候,也知道不该做贪官,可一旦做上官,就见利忘义、利令智昏。顺治说:这都是因平日不能严格要求自己所造成的必然后果,如果认识明白,持守有定,就不会被金钱财物所诱惑。据说在场的大臣频频点头。清朝讲述为官之道一讲就是三百来年,直到 1911 年辛亥革命爆发被推翻。
高尚者或许以为,讲且如此,不讲更糟,因此需要更加起劲地讲。
品德低劣的人,也不反对大讲特讲,因为他们可以拉大旗作虎皮,在道德之光下贩卖丑陋。在耀眼的光芒之下,思想道德一直受到令人痛心的挑战和侮辱。清朝后期的几桩大案,为道德的无奈和崩塌作了极好的注脚。
乾隆统治后期,贪官不仅数目多,而且官位高,赃款金额非常大。
如山东巡抚国泰“婪索诸属吏,数辄至千万”、浙江巡抚王亶望,生活奢侈,大肆收受诸州县贿赂。后来他在甘肃做布政使时的赈灾案爆发,牵出甘肃官场集体腐败大案,其中他一人就贪污白银三百余万两。闽浙总督伍拉纳、福建巡抚浦霖事败后,籍没伍拉纳家产时,得银四十五万多、如意一百余柄;查抄浦霖家产时,得金七百、银二十八万,田舍价值六万多。罗列这些案件,目的并非不承认乾隆朝的经济发展,而是觉得好多事不可理解:那时朝廷依然崇尚思想道德,依然有各种监督,依然有刑律,然而贪腐却日趋严重,日益普遍,症结究竟在哪里?更令人深思的是,闽浙总督兼浙江巡抚的陈辉祖,在奉旨查抄王亶望家赀时,将很多物品抽换抵兑,捞取钱财,中饱私囊。可谓反贪者也堕入贪污泥沼。
乾隆朝的文字狱已经使举国臣民变得如同奴才,舆论不仅一律,发声的时机也与皇朝的安排步调一致。也就是说,那时社会绝对是一种声音,绝对安静。在铁桶一般的社会里,官僚集团却上演一出又一出腐败大戏,难道仅仅是因为道德不坚定吗?高官有那么好的政治经济条件,为什么还不坚定?国泰系刑部官员出身,熟知国法,官至封疆大吏,俸禄也相当丰厚,但仍婪索不已,究竟是何种原因?提倡道德的乾隆皇帝,任命的大员却乖戾刻薄,盛气凌人。山东巡抚国泰情性恣睢,对属员任性吹求,轻喜易怒,藩司于易简也要向他长跪回话;浙江巡抚福崧性情偏执,近于刚愎;两广总督富勒浑刚愎自用,暴戾乖张;闽浙总督伍拉纳躁急苛刻。道德究竟为何物?
一个社会,存在乱象,不在于舆论不一律,不在于老百姓维护自己的利益,而是专制皇权使政治、经济、文化变得畸形。皇权之下,官员仅仅满足于自肥,视民众如无物。
素常我们说,封建的皇权统治必然导致腐败堕落。至于为什么“必然”,人们懒得去说。
实际上,专制统治者不是皇帝一个人,而是整个官僚集团,社会上的规则都是权力集团制定的,只不过皇帝居于金字塔的最上层而已。在专制社会,一个镇长就是一个土皇帝,社会有数不清的土皇帝,他们的话就是法律,道德、监督等等,只是他们掌中玩物,你说监督之类还能起什么作用?专制皇权统治一方面努力禁锢人的声音,一方面偷懒,不去开拓新思路谋求发展,而宁愿拿出很大精力论述自己的招数如何好,他人的思路怎样要不得。
没有贪官的社会永不会有,但大面积贪腐的景象却可以避免。招数就是不要妄自尊大,裹足不前,而要不断学习和创新,承认失误,弥补疏漏。无论经济发展多么迅速,成果落入王亶望之流、国泰之辈腰包里,国基哪里会稳固?说白了,专制才是造成大面积贪腐的祸首,国泰们才是侵噬大清江山的蛀虫。